常洛聞：一片混亂中，尹錫悦是要翻車還是要翻盤？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1月15日，韓國公調處終於成功執行了逮捕令，拘留停職總統尹錫悦，之後將其帶往位於京畿道的中央政府果川辦公樓。

而就在兩天前，尹錫悦還在臉書個人賬號上就美國山火發文，自身難保的他還不忘向加州表達慰問，希望山火早日被撲滅。而這條貼文，也可能是尹錫悦最後一次以總統身份行使職權。

目前韓國公調處的指控，核心內容是以擾亂國家憲法秩序為目的發起暴亂的頭目。涉嫌夥同前國防部長官金龍顯合謀出動全副武裝的戒嚴軍封鎖國會，在沒有拘留證的情況下嘗試拘留國會議長、朝野兩大黨黨首等10多名主要政界人士，以及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職員。不過，尹錫悦全面否認所有指控。

為什麼上次逮捕失敗，這次逮捕成功？

在上次逮捕失敗之後，“天字第一號”案打了啞炮，韓國高位公職者犯罪調查處（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公調處處長韓東運更是同時受到了尹錫悦方面的政治反擊，和進步黨團的彈劾威脅，夾在中間非常難受。

這次執行逮捕之前，公調處做了大量準備，先是“砍”掉了尹的羽翼——總統警衞處處長樸鍾俊。1月10日，韓國代總統崔相穆受理了樸鍾俊的辭呈。第一次逮捕時，樸鍾俊是現場阻撓公調處的最核心人物，在辭職之前，還服從了韓國警方（主要是國家搜查本部）的要求，到案接受“妨礙特別公務執行”相關嫌疑的處理。

1月12日，韓國公調處向韓國國防部發送公文，指軍隊人員妨礙執行拘留和搜查可受刑事處罰。如果發生人員受傷或財產損失等情況，有關人員還需承擔民事責任。還向六名總統警衞處高層發送公文，告知若警衞處人員妨礙執行拘留，將因“妨礙執行特殊公務”可面臨刑事處罰和民事賠償。

韓國國防部巴不得能從這個火坑裏脱身，負責總統官邸和外圍警衞的陸軍首都防衞司令部55警備團接到逮捕令和執行通知之後，14日便向公調處回覆“允許出入所要求的（逮捕）對象地址"。至此障礙基本掃清。

為了萬無一失，韓國公調處通過國家警察廳，調配了首爾警察機動隊（防暴警察）所屬的54個編隊（每個編隊60人）、共3200多名警力，還出動了160輛機動隊巴士進行外圍封鎖。這還不包括公調處和警察廳國家搜查本部（國搜本）特別調查團的人員。加上55警備團收到國防部命令，實際上是“倒戈”站在了公調處一邊。“羣龍無首”的總統警衞處內部雖然有強硬派警衞次長金成勳、警衞本部長李光宇代行處長權力，指揮現場的警備，但已經沒有實際作用，最後是在未加抵抗、沒有衝突的情況下，放公調處進場。

韓國左翼陣營一片歡呼，現場和網上都出現了聲援、鼓勵警衞處“卸甲”的信息。尹錫悦似乎也不像以前一樣精神十足，被捕後第一時間發佈的預錄視頻中，疲態盡顯。

尹錫悦視頻截圖

之前公調處的逮捕行動計劃曾經全面泄露，雙方几乎是明牌過招，都沒有退路。這次預錄視頻第一時間發佈，顯示出尹錫悦早就做好準備。而且在被捕當天早上，尹錫悦還會見了30多名執政黨國民力量的高層，包括議員和黨員協議會運營委員長（俗稱院外代表，僅次於核心高層）等。與他們進行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談話。35名國民力量黨籍議員提前了“上班時間”，從凌晨開始就聚集在總統官邸前，抗議公調處的逮捕行動。

據一位與會者説，尹錫悦表示“當我住在官邸時，我感到被困住和侷促，被收監反而更好”。在談到執政黨最近恢復的支持率時，尹錫悦表示：“我認為我們正處於一個人們觀看YouTube的時代，不能僅憑傳統媒體的信息來評判是非，希望我們黨（國民力量）能做得更好，重建政權就拜託你們了。”

在現場參會，並全程見證尹錫悦被捕的議員尹相鉉向記者回憶説，公搜處的兩名調查官進入官邸後，在尹錫悦面前一張紙一張紙的宣讀、説明搜查令和逮捕令，尹錫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説“知道了，走吧。”

尹錫悦認輸了嗎？

針對尹錫悦的逮捕能夠執行，並不是單純的法律問題，而是韓國朝野政治角力的直接結果。尹錫悦從“不可一世”變成“寧當烈士”，也是政治鬥爭落敗的表現。

進步陣營的“後盾”是國會，“箭頭”是公調處和國搜本，保守黨的核心是政府，“先鋒”是軍隊和情報、安保、總統警衞等強力部門。雙方表面上都説自己是根據民心民意保護民眾民主，實際上爭奪的是對法治和民主的定義權。隨着外圍鬥爭形勢明朗，雙方真正的戰場，已經轉移到了法院。

尹錫悦被捕時有三名辯護律師在場，仍然主張“公調處沒有偵辦內亂案件的權限，辦案本身屬非法”。韓國憲法大量學習美國憲法，有類似“第五修正案”的沉默權。公調處依法必須在48小時內提請法院簽發逮捕令，如果調查沒有完成，或者法院拒絕簽發，那還是要放尹錫悦“回家過年”。

説不是法律問題，還有一個原因就在逮捕的前一天，韓國憲法裁判所（憲法法院）正式啓動尹錫悦彈劾案庭審程序，但第一次法庭辯論因當事人缺席僅4分鐘就結束。

1月14日，在首爾鍾路區的憲法法院，尹錫悦彈劾案首次法庭辯論舉行，尹錫悦缺席。 韓聯社/聯合採訪團

尹錫悦本人缺席的理由是安全問題。根據韓國法律，當事人缺席，法庭須重新指定庭審日期。若當事人第二次仍不出庭，法庭可在當事人缺席的情況下進行審理。由此，彈劾案的正式審理程序可能在16日的第二次庭審中啓動。不過，尹錫悦方面已於15日下午申請，要求推遲彈劾審判第二次辯論。

尹錫悦方面還申請鄭桂先法官迴避，理由是鄭桂先的丈夫是公益人權法財團“共感”的律師，而“共感”的理事長，也就是鄭桂先丈夫的上司，是彈劾案國會律師團的共同代表（代理律師）前憲法法院法官金二洙，存在利益衝突。

實際則因為鄭桂先是帶有明顯進步傾向的“韓國法研究會”前會長，由在野的共同民主黨提名，在在野黨的一再施壓下由“代總統的代總統”崔相穆倉促任命，是明牌“倒尹”的鐵票。但這一回避申請被韓國憲法法院以7:0（全員9人，鄭本人沒有投票，一名法官名額空缺，等待韓國朝野達成一致才能任命）全票駁回。

憲法法院還拒絕了尹錫悦方面的異議申請，尹方面認為提前規劃、指定五次辯論日期違反了刑事訴訟規則。韓國憲法法院代理院長文炯培強調：“（指定辯論日期）是根據《憲法法院法》第30條第2項、《憲法法院審判規則》第21條第1項制定的，沒有適用刑事訴訟規則。因為這裏是憲法法院，不是刑事法庭。”

1月14日，在首爾鍾路區的憲法法院，憲院代理院長文炯培在尹錫悦彈劾案首次法庭辯論上發言。 韓聯社/聯合採訪團

1月14日，在首爾鍾路區的憲法法院，尹錫悦彈劾案首次法庭辯論舉行。圖為尹錫悦的代理人團。 韓聯社/聯合採訪團

總而言之，憲法法院作為鬥爭的焦點，雖然在程序上持中，但可左可右的具體技術細節，明顯不打算給尹錫悦任何喘息，不想給任何一方留下任何口實，肅殺之氣瀰漫在空氣當中。

尹錫悦從戒嚴時的殺氣騰騰，戒嚴草草收場後的應對失措，到彈劾尚未落地時的你來我往，再到彈劾之後的閉門不出，現在左支右絀，“走一步看一步”似乎看到了頭。他之前想要綁定保守黨共同進退的目的雖然達到，但是保守黨因為內部分裂、外部壓力等等原因，無力保護他的總統寶座，以至於尹錫悦的最壞結局，真的從交權下台，惡化成了鋃鐺入獄。

對尹來説，好消息是彈劾案開審，意味着在憲法法院的內亂指控正式撤銷失效，尹的戒嚴是否是濫權，濫權程度是否構成違憲，還有一定的辯駁空間。如果憲法法院放尹錫悦過關，那公調處的指控將皮之不存，不攻自破。而憲法法院仍然空缺的一個法官員額，也給判決帶來了一定的變數：尹錫悦只需要説服3名法官，就能逃出生天。

現在最能理解尹錫悦處境的，應該是死對頭李在明：兩人面前截然不同的命運岔路要怎麼走，都懸在那尚未產生的一紙判決中。

惡鬥遠沒有結束

值得注意的是，韓國民意在長時間高烈度的政治鬥爭之下，已經悄然發生變化。根據1月10日韓國蓋洛普最新民調，執政黨國民力量支持率升10%至34%，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支持率降12%至36%，回到戒嚴之前的水平。韓國民間傳統的極右、保守、反共、恐共的力量也在逐步復甦，這些力量在美國新政府就職，美韓關係恢復正常後，或將進一步得到增強。

對於彈劾總統尹錫悦，64%受訪者表示贊成，32%則表示反對。與國會一個多月前表決通過尹錫悦彈劾案之前的調查結果相比，贊成者佔比下降11個百分點。略低於三分之二對三分之一，恰恰是一個微妙的比數：如果憲法法院的投票也和民意一致，尹錫悦就還有“生還”希望。

對於下一任總統熱門人選，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以32%的支持率穩居首位。其後依次為僱傭勞動部長官金文洙（8%）、國民力量前黨首韓東勳（6%）、大邱市長洪準杓（5%）、首爾市長吳世勳（3%）等。

執政黨的韓東勳由於機關算盡又不夠老練，從戒嚴之後的最大贏家，變成了彈劾之後的最大輸家。在野黨的李在明頭上，上訴再審的利劍高懸，而且尹錫悦倒台前，李在明和所有人有共同的敵人，尹錫悦徹底倒台的話，李在明將變成所有人共同的敵人，他也未必就能笑到最後。

而得到黨內推戴，尚未顯山露水的保守黨黨鞭權性東、祖國革新黨黨魁曹國等，也可能最後階段出手，就算不能當選，也是分票的重要變量。更何況憲法法院如果裁定彈劾不成立，尹錫悦將重回寶座。這漫長的不確定，對於韓國的經濟、金融、外交，乃至農業、內政、救災、應急，都是巨大的負面影響。

戒嚴前後，韓國行政權分支下的公務員系統基本保持了正常運轉。尤其是專業性、連貫性較強的外交系統應變能力最為出色，在戒嚴後仍然按照保守黨政府的方針，以不同級別的外交渠道與美國、日本、中國保持了必要的溝通。中國政府也沒有受戒嚴風波影響，按計劃完成了駐韓大使換任，給足了韓國同行支持，是一個不小的友好姿態。

可即便是這樣，韓國外交部長官趙兑烈也在對外宣傳時，強調韓國國情特殊，戒嚴有特殊的歷史背景，不能孤立地去判斷，韓國政府總體上偏保守的政治取態並沒有大的變化。

相對而言在美軍轄制之下，名義上接受韓國總統指揮的韓國軍方則讓人有些看不懂。戒嚴命令下達後，軍隊高層既沒有第一時間通過參謀長聯席會議向總統勸諫，又沒有為了民主抗命受罰的魄力，表面上執行命令卻又故意留後門、摻沙子，“事不協”之後迅速分崩離析互相指責，甚至特戰司令部下轄的高級將校不顧保密規定，露臉向媒體控訴上司。

而且隨着調查深入，各個軍兵種之間互相傾軋的積弊也逐漸暴露，駐韓美軍司令部、CIA首爾站都稱對戒嚴不知情。在進入彈劾程序後，韓國軍方更是因為高官接連被抓而成了驚弓之鳥。一旦真的打仗，韓國武裝力量到底掌握在誰的手裏，成了一個埋在繁文縟節裏的謎題。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受到美國民主黨拜登政府連任失敗影響，而引發、催化國內重大政治變動的國家很多，韓國只是表現形式最為特殊的一個。而且韓國情報部門透風，美國特朗普候任內閣正在考慮與金正恩接觸，朝美可能達成“小額交易”，韓國正努力爭取，避免被排除在談判之外。

韓國保守勢力暫時的低潮，一定會因為韓美關係迴歸正軌而重新振作，韓國的民意也不會一直停在鐘擺的一側。目前韓國民主黨陣營最大的底氣是道德高地和國會席位，而且兩個要素互為表裏，互為約束。一旦對尹錫悦的圍剿中出現瑕疵，民主黨陣營將面臨劇烈的反噬。而且經此一役，哪怕尹錫悦真的下野入獄，也會成為保守陣營的“烈士”。雙方的惡鬥，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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