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民:向美國示好的加沙停火協議,能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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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1月15日,經過為期數月的艱難談判,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就加沙地帶停火及交換被扣押人員達成協議。卡塔爾首相兼外交大臣穆罕默德在多哈宣佈,協議將從1月19日起生效。
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一年多,除了給直接遭遇戰火的民眾帶來巨大傷亡與動盪外,這場衝突也深刻地影響了中東地緣政治、國際治理、大國協調與多邊合作。
為何巴以雙方會在此時選擇達成停火協議?促成協議的關鍵因素有哪些?執行過程是否又會出現未知數?觀察者網對話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中國中東學會副會長劉中民,帶來相關解讀。
【對話/ 觀察者網 郭涵,整理/觀察者網 朱敏潔】
觀察者網:為什麼以色列、哈馬斯能在此時達成停火協議?雙方的考慮是什麼?
**劉中民:**我覺得這次達成停火協議既有雙方各自的原因,也有地區形勢變化、美國政府進行換屆等一系列的因素。
首先,從以色列與哈馬斯各自的情況來看,經過一年多的衝突後,哈馬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色列也面臨着國內外的沉重壓力。但是雙方都很清楚,很難通過戰爭衝突的方式從根本上實現各自的目標。
此前,以色列僅僅是通過去年11月短暫的停火解救了數量有限的人質,通過武力手段解救人質、消滅哈馬斯武裝、使加沙不再對以色列構成威脅的三大目標都無法實現。巴勒斯坦方面,付出了至少4.6萬民眾死亡的慘痛代價。哈馬斯自身的領導力量、組織力量和武裝力量也遭受了沉重打擊;同時,哈馬斯的外部支持也大大削弱,比如伊朗、黎巴嫩真主黨、敍利亞巴沙爾政權等“抵抗軸心”力量,遭到毀滅性打擊。從雙方的力量對比態勢來看,形勢是朝向越來越不利於哈馬斯的方向發展。因此雙方都有實現停戰的訴求。
以色列的核心訴求是解救人質,其國內民眾,特別是人質家屬不斷向政府施壓,要求儘快解救人質。而停火協議就是解救人質的唯一途徑。哈馬斯在自身生存都面臨嚴重危機的情況下,也把尋求停火作為核心目標。
以色列解救人質的訴求與哈馬斯實現停火的訴求,使得雙方把簽署停火協議作為一個無可奈何的選擇。在此過程中,雙方經過了長期的討價還價。從協議內容來看,雙方主要達成一致的是關於人質交換、加沙停火、以色列撤軍以及加沙未來重建等。

當地時間1月13日,以色列轟炸加沙地帶。 視覺中國
其次,從地區形勢的變化來看,以色列和“抵抗軸心”的力量對比,以及地區政治和安全形勢越來越向着有利於以色列的方向發展。應該説,以色列已經在其周邊地區取得了絕對的安全與軍事優勢,這給予以方在政治、軍事、安全和心理層面比較大的優勢,在哈馬斯外部支持不斷減弱的背景下達成協議,不會改變以色列的優勢地位,而哈馬斯更希望通過停火維持生存。
最後,美國政府的輪替,可以説是促成此次停火協議的特殊因素。尤其是協議生效時間放在1月19日,拜登政府任期的最後一天,也是特朗普入主白宮的前一天。
過去一年多以來,加沙戰爭也是美國的沉重負擔。美國一方面向以色列提供系統性支持,另一方面為了避免戰爭升級,通過不斷增兵中東來威懾反以力量,特別是伊朗。這甚至讓美國陷入一種疲於奔命的境況。
因此,在拜登任期結束、特朗普即將入主白宮之際,在任與候任的總統均以不同的方式向以色列施加壓力。拜登企圖把停火協議作為一個執政的成績,他甚至洋洋自得地表示,自己是唯一一個沒有把戰爭移交給繼任者的美國總統。
特朗普則希望將停火協議作為美國中東外交的一個新開端,為他下一步推進“亞伯拉罕協議”開創一個好的局面。當然,以色列也有藉機改善和鞏固美以關係的需要。因此,這次停火協議放在1月19日美國政權更替之際生效,也是一種向美國示好的特殊安排。
觀察者網:巴以停火談判長期陷入停滯的關鍵阻礙,是以軍在加沙與埃及邊境的費城走廊的撤軍安排。根據目前的協議內容,以軍將在協議生效後50天內完全撤出該走廊,而以色列國內雖然對此有強烈不滿,但內塔尼亞胡還是選擇讓步。對後者來説,是受到美國的巨大壓力,還是説駐軍費城走廊的意義已不那麼重要?
**劉中民:**就像前面所説,在本輪巴以衝突裏面,以色列在軍事和安全上所取得的優勢——無論是對哈馬斯、真主黨、伊朗還是敍利亞等,跟戰前相比已大大提升,甚至佔據絕對優勢。某種程度上,沿着以色列邊境地帶,已經形成了安全緩衝帶。
此外,儘管以色列承諾撤出費城走廊,但我認為以軍在撤出後,仍然會在以色列和加沙的邊境地區,或者説在費城走廊的外延,繼續保持它的軍事存在。
因此,我認為以色列願意對美國的施壓做出讓步,一方面是因為它本身對費城走廊的控制,對加沙形成的政治和軍事安全上的絕對優勢,甚至我覺得以色列對哈馬斯在短期內難以東山再起有比較大的信心。

加沙地帶南部與埃及接壤的費城走廊,以軍是否進駐該區域是長期阻礙停火談判的爭議之一。
另一方面,從更廣泛的地區層面來看,以色列對敍利亞、真主黨、伊朗等地區力量,也有巨大優勢。應該説這一年多的衝突,儘管讓以色列在道義外交層面付出了比較大的代價,但確實換來了以色列在軍事和安全上的優勢,在從北到南的邊境地區,以色列對周邊安全環境有比較充分的信心。
觀察者網:美國這邊,拜登和特朗普對此次停火協議“爭功”的現象令人關注。一方面,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感謝了特朗普團隊為達成停火協議所做的貢獻。另一方面,據以色列媒體透露,特朗普提名的中東問題特使在與內塔尼亞胡進行過一次談話後,促使形勢出現突破。但特朗普還未正式上台,他任命的特使也沒有正式的官方身份。是否可以認為特朗普的個人影響力、或者説與內塔尼亞胡的私交發揮了作用?
**劉中民:**我覺得這既有拜登政府在任期最後階段的努力推動,也有特朗普贏得選舉後其外交和安全團隊發揮的作用;當然,對以色列來説,停火也並非不可接受。
但是,為什麼特朗普因素的作用似乎大於拜登?過去這一年多,無論是對以色列提供的系統性支持,還是在聯合國等國際層面對以色列的庇護,拜登政府都為以色列提供了巨大的支持。但是,儘管拜登政府也不斷督促停火以減輕自身壓力,但始終無法如願推動停火。
我覺得以色列是充分看到了拜登政府的短板,即美國既無法停止對以色列的支持,又不想戰爭升級;對以色列來説,只有衝突升級,才能得到更進一步的安全保障,包括美國對其提供薩德系統,在這個過程中以色列反而對美國具有主動權,也導致拜登政府對以色列越來越缺乏有效的管控手段。
至於停火協議達成的最根本原因還是取決於以色列和哈馬斯,它們雙方都認為這場衝突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時候,雙方都對談判有所需求,儘管在時機上看起來美國因素影響了協議的達成。
當然,對於拜登或特朗普來説,也各有所需,前者需要為自己任內的巴以政策畫上句號,儘管很尷尬,但也可以自認是政績之一;後者則是為自己上任後美以關係改善開個好頭。而且內塔尼亞胡瞭解特朗普的強勢作風,算是給特朗普一個面子,希望換來特朗普的支持。

被問到停火協議達成的功勞歸於特朗普還是拜登時,拜登回身反問:“是在開玩笑嗎?”視頻截圖
觀察者網:能否預測一下,這次以色列和哈馬斯的停火協議有望維持多長時間,對中東局勢有何影響?此外,特朗普未來四年任期內會採取什麼中東政策,是否會繼續推進“世紀協議”,還是繼續像上個任期那樣主張減少對中東的投入?
**劉中民:**我覺得從這份協議的內容來看,它僅僅是一個開端,但可能為特朗普下一步謀劃中東外交贏得一定時間。
應該講,第一階段的內容執行起來相對容易,也就是説在42天釋放33名人質,開通加沙的人道主義援助通道。但到後一個階段,就目前新聞披露的情況來看顯得非常含糊,哈馬斯要釋放所有扣押的人員,以色列則從加沙全面撤軍。第三階段,就更加是前瞻性的內容了,即開始實施三到五年的加沙重建計劃。後兩個階段的實施效果如何,現在恐怕還需打個問號。
特朗普政府上任之後,根據其執政風格,美國的中東政策會表現出交易性和強制性的特點。所謂的交易性,就是從美國的利益出發,充分考慮政策的成本和收益,最大程度實現美國的利益。強制性,則是指會交替使用訛詐、制裁、甚至軍事威懾等手段來實現政策目標。
具體來説,在巴以問題上,我覺得特朗普有可能進一步推進“世紀協議”(或稱中東和平新計劃),並將“世紀協議”和“亞伯拉罕協議”捆綁起來。於他有利的方面是,哈馬斯遭到重創,巴勒斯坦處於嚴重不利的境地,為特朗普將“世紀協議”強加給巴勒斯坦增加了更多可能性,因為現在哈馬斯及整個巴勒斯坦的討價還價資本越來越少,甚至遠遠弱於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境況。
再加上哈馬斯和巴勒斯坦的外部支持也更加薄弱。阿拉伯世界進一步分化,新的敍利亞政府恐怕很大程度上不會與美西方對抗,黎巴嫩正在向親西方、親沙特的方向轉變,新當選總統一上任就把沙特作為首訪地,真主黨就不用多説,顯然遭到嚴重打擊,伊朗力量目前已撤出敍利亞,領導“抵抗軸心”已力不從心。這些情況,應該是有利於特朗普上台後推動“世紀協議”。
但是,也有一些不利因素,主要在於巴勒斯坦方面對美國的信任嚴重下降;同時,沙特作為“亞伯拉罕協議”中的一個關鍵國家,此前也表示不再考慮和美國簽訂安全防務協議以換取沙特跟以色列關係的正常化。而且,沙特對於跟以色列關係正常化一事,提出了前提條件,就是以色列必須接受“兩國方案”。所以,特朗普上台後怎麼拉攏沙特這個阿拉伯世界的關鍵國家,使“亞伯拉罕協議”實現突破性進展,是值得觀察的事。我個人認為,特朗普還是會尋求美國、以色列和沙特三方進行某種交易,讓三方都從中受益,但恐怕這種交易最終犧牲的又是巴勒斯坦的權益。
另一個潛在變量是,2023年沙特跟伊朗實現和解,這在某種程度上也不利於特朗普的計劃,不利於美國策動以色列跟沙特聯合對抗伊朗。當然,最近沙特跟伊朗的關係也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包括不久前沙特處死了6名伊朗籍毒販,並且沒有通報伊朗方面,引起了伊朗的強烈不滿。
總體而言,我覺得特朗普推進“世紀協議”和“亞伯拉罕協議”是有機會的,但同時也面臨着一定挑戰,而這個挑戰很可能就是沙特。近些年沙特的戰略自主性在增強,它看到美國對自己有所需求。
此外,美國對伊朗的政策也具有兩面性。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退出了《伊核協議》,對伊朗進行極限施壓;美國國務卿布林肯還提出對伊朗的12條要求,其中一半以上的內容在今天看來跟打擊伊朗及其領導的“抵抗軸心”有很大關係,比如要求停止扶持代理人,停止對外輸出革命,伊斯蘭革命衞隊停止對外干涉等等。
特朗普上台之初,大概率還會重啓對伊朗的極限施壓。但畢竟他是一個風格獨特的總統,也曾經宣稱要和伊朗簽署新的協議,甚至聲稱要把伊朗拉進“亞伯拉罕協議”。因此,也不排除美國在對伊朗施加足夠壓力之後,尋求和伊朗接觸,甚至和伊朗達成新的伊核協議的可能性。
從伊朗方面來看,現在確實面臨內外交困的局面。美伊矛盾的外在表現是《伊核協議》,但根本問題還在於1979年伊朗革命以來美國跟伊朗在地緣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對抗;包括伊朗尋求通過“抵抗軸心”來影響巴勒斯坦問題,這也是伊朗和美國、以色列對抗的一部分。
伊朗有改善同美國關係的訴求,但另一方面,一旦伊朗放棄反美反以的目標和革命的意識形態,又會影響其國內政權的合法性。從近期伊朗的表現來看,仍在對外示強,包括宣佈開發新的導彈技術,進行大規模軍演,加快核開發等等。
從美國的角度來説,特朗普希望通過改善同伊朗的關係,在讓沙特與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的同時,甚至把伊朗也納入“亞伯拉罕協議”,進而實現全面整合中東的宏大戰略構想。此前,甚至有人預測特朗普會像當年尼克松打開中美關係局面一樣,成為第一個訪問德黑蘭的美國總統,以此來謀求自己的地位。但這需要美國從根本上放棄顛覆伊朗政權的長期戰略,伊朗也要放棄反美、反以和扶植代理人的政策。
因此,要實現這樣的構想,美國跟伊朗能否破冰,需要雙方在認知和政策層面做出根本性的調整。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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