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維瞻:特朗普第二任期,會是中國的“戰略時間差”嗎?
guancha
【文/ 孟維瞻】
很多中國人給特朗普起了個綽號,叫“川建國”,但這個詞的內涵如今已經發生了變化——如果説特朗普的第一任期曾經幫助“建設中國”,那麼他在第二任期將會努力“建設美國”,成效有待觀察。
今天的美國社會內部依然有各種複雜的矛盾,但是民眾的經濟獲得感將會普遍上升,這會使矛盾得到明顯緩解或被掩蓋。未來美國綜合實力的發展速度以及美國對中國的挑戰和遏制,可能會超過很多中國人的預期。
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加徵關税。第二任期內,他對中國的負面影響不會侷限於關税領域。特朗普和馬斯克合作,將會大大加速美國的經濟、科技和軍事力量的發展,同時改善美國的社會治安,提升美國社會對於高端人才的吸引力。美國不同政治力量將會取得新的政治共識和社會共識,這將會對中國造成更為嚴重的、全方位的衝擊,未來中美之間的競爭將會更加激烈和複雜化。
美國政治極化即將迎來拐點
政治極化的根源在於經濟困境,經濟矛盾會導致政治矛盾,經濟的發展會消除政治矛盾。
美國的政治極化始於2008年金融危機,在2021年“國會山暴亂”之後達到頂點。而2024年大選之後,美國的政治極化將會逐漸迎來拐點。

特朗普近日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將赦免“國會山騷亂”事件中一些被指控或被定罪的人。 圖源:新華社
特朗普不可能永久性消除美國的政治對立和社會分裂,但未來一段時間,這種對立和分裂將會呈現明顯減少的趨勢。
導致美國政治極化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經濟不平等,另一個是族羣衝突,這兩個因素目前都在趨於緩和。
拜登的經濟政策雖然不受歡迎,但是給特朗普留下了一個相對健康的基底,特朗普將會繼承拜登政府很多有利的遺產。特朗普的改革不涉及調節財富分配,甚至他的改革可能會加劇貧富差距。但是在未來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可以同時讓富人和窮人對經濟狀況感到滿意。
一般情況下,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利益往往是對立的,政策在左右之間搖擺,一方有所得會導致另一方有所失。過去十幾年,美國的政治極化處於上升趨勢,政府很難兼顧不同羣體的經濟利益訴求,各個階層都認為自己是利益受損者。特朗普正在扭轉人們對於經濟前景的預期,雖然他目前也是在畫餅,但是民眾依然懷念他在第一任期取得的經濟成績。
特朗普主張“小政府”,倡導“涓滴經濟學”,堅持給大企業減税,這種政策毫無疑問會得到富人的擁護。特朗普在窮人羣體中也有廣泛的民意基礎,這是他勝選的關鍵。在本次總統選舉的共和黨初選中,特朗普很輕鬆地戰勝了另外兩個黨內對手,即黑利和德桑蒂斯,這主要是因為特朗普的支持者是中低收入羣體(家庭收入5萬美元以下)。
在與民主黨候選人的對決中,不少原本支持民主黨的底層窮人也決定轉向支持特朗普,這是因為他的平民主義色彩更為濃厚。在2016年,有10%的桑德斯選民最後決定支持特朗普,這是導致特朗普勝選幅度超出預期的關鍵羣體。
特朗普的所有政治主張中,最吸引民眾的口號就是減少承擔國際義務、減少對外援助、減少對外干預。他希望通過孤立主義減輕美國的財政負擔,使得本國民眾得到更多實惠。相反,民主黨一直沒有提出一個可以同時得到富人和窮人支持的政治路線,政策主張顯得捉襟見肘。
其實,今天的美國只能選擇“小政府”+孤立主義的政治路線。俄烏衝突使得窮人羣體成為主要利益受損者,特朗普在競選期間不斷宣稱他可以“在24小時之內結束這場衝突”,這背後反映很多人的經濟訴求。

特朗普提名的美國新任貿易與製造業的總統高級顧問彼得·納瓦羅(Peter Navarro)近日表示,通貨膨脹、經濟以及關閉南部邊境是選民最關心的,這正是特朗普佔據高支持率的原因。 圖源:Wikimedia Commons
美國的族羣衝突將會得到緩解
在2016年的大選中,共和黨將自己定位為代表美國白人羣體利益的政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大肆鼓吹“種族替代”陰謀論,通過喚起白人的不安全感來獲得選票,加劇了白人羣體和少數族裔之間的對立。
但是,在最近兩次大選和2022年國會中期選舉中,特朗普已不僅是白人利益的代表者,少數族裔對他的支持度也在持續增加。2024年大選是特朗普獲得少數族裔選票最多的一次,非洲裔、拉美裔、華裔對共和黨的支持率達到新高。
少數族裔似乎逐漸意識到,特朗普並非種族主義者。
為什麼少數族裔越來越支持特朗普呢?主要是因為那些已經成為美國公民的少數族裔現在已經是既得利益者,他們擔心更多非法移民進入美國將會導致社會治安變得更加糟糕。很多其他國家的人移民到美國,並不一定是崇尚美國的自由民主價值觀,而是因為他們嚮往“白人文明”。一旦白人不是美國社會的主體族羣,那麼美國的吸引力就會大大下降。

從2024美國大選投票來看,許多民主黨的支持者發生轉向,比如年輕人和少數族裔。 圖源:新華社
更重要的是,和白人相比,少數族裔的平均收入少得多,而特朗普恰恰讓他們看到了希望。美國的族羣問題歸根結底依然是經濟問題,而目前只有特朗普提供了相對滿意的解決方案。
2024年大選之前,兩黨在很多有爭議的問題上已經基本達成共識,例如民主黨接受共和黨在邊境移民問題上的立場,共和黨接受民主黨在墮胎、醫保問題上的立場。
移民被稱為美國的立國之本。特朗普並不是反對一切移民,而是強調打擊非法移民。更準確地説,是鼓勵合法移民、增加高端移民。特朗普致力於打擊犯罪,改善社會治安,這樣做將會增加美國對於高技術人才的吸引力,同時有助於推動其他國家的富人流向美國。其他國家如果不進行必要的改革,那麼將會承擔更大的人才流失和財富流失的壓力。
有趣的是,特朗普雖然反對“政治正確”,但實際上他已經變得更加接受“政治正確”。
比如説,在大選之前,他的幕僚團隊不再是清一色的白人男性,而是出現了非洲裔面孔。在大選之後,他提名的內閣成員中,女性、非洲裔、拉美裔、華裔的比例明顯增加,膚色變得多元化。
再比如説,特朗普意識到保護墮胎權是不可抗拒的潮流,因此立場變得非常温和。在2016年大選中,性少數羣體是兩黨爭論的話題,希拉里·克林頓強調自己支持LGBT羣體的權益。但是在2024年的大選辯論中,兩黨候選人很少討論這個議題了。

特朗普在挑選內閣成員時試圖在性別、種族和年齡結構上展現多樣性。在此次新內閣中,女性有8位,有色人種有4位。 圖源:新華社
美國科技將加速發展
美國的科技實力,尤其是人工智能,在未來四年將會獲得更快發展。拜登政府對科技企業採取的嚴厲監管政策,實際上已經招致了強烈的不滿和抵制。傳統上,硅谷支持民主黨,但是在2024年大選前夕,硅谷中的一部分人已經轉向支持共和黨。這使得特朗普從代表落後的製造業資本的利益,轉變成為代表先進的科技資本的利益,民粹色彩正在淡化。
事實上,即使是谷歌、微軟、蘋果等傾向於支持自由派的科技巨頭也已經對拜登的反壟斷政策表達不滿,臉書則見風使舵,政治立場開始疏遠民主黨。在過去四年,民主黨和共和黨一直在爭論是初創公司還是大型公司更有可能推動科技創新。特朗普似乎正在終結這樣的爭論,他不僅支持初創公司,也支持大型公司。特朗普不支持拜登的反壟斷政策,因此肯定會受到大型公司的歡迎。他上台後,在科技領域會放鬆監管,推動人工智能領域的創新,確保美國擁有相對於中國的競爭優勢。
與此同時,特朗普任命硅谷投資家大衞·薩克斯(David Sacks)擔任“白宮人工智能與加密貨幣主管”。此人更傾向於支持人工智能初創公司,未來他可能會給初創公司提供更為健康的創新環境,不同類型的科技人才將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施展拳腳的平台。
科技行業“諂媚”特朗普並不會導致特朗普被其綁架,反而特朗普更希望通過科技行業的多元競爭來抑制他們對政治的干預。
在2016年大選期間,科技資本已經高度介入美國選舉,當時劍橋分析公司被指控利用臉書提供的大數據操縱大選;2020年大選結束後,特朗普在各個社交媒體平台的賬户幾乎同時被封禁,被迫失去話語權。近年來,支持保守派的資本通過收購和建立新的社交媒體平台,使特朗普重新獲得話語權。繼而特朗普也認為,TikTok在2024年大選中促進了社交媒體之間的公平和透明競爭,使得各種羣體的言論可以得到必要的保護。
特朗普的科技政策採取的是“先發展、後治理”的思路。對科技公司的“去監管”以及加密貨幣合法化等措施,雖然會給社會帶來潛在風險,但顯然目前特朗普更關心的是經濟發展速度。他相信美國政府的治理水平可以將風險降到最低。
此外,特朗普也並不會推翻拜登的所有科技成就——由於共和黨在國會眾議院中僅佔據微弱多數,拜登政府的《基礎設施投資和就業法》和《芯片與科學法》將會長期有效。
美國將進一步加強軍事國防
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曾力圖減少承擔國際義務、減少對外援助、減少對盟友的軍事承諾。然而,他的政治路線並沒有得到貫徹,很多建制派官員反對他的理念,令特朗普的的政策呈現出不確定性和不可預測性。
但是,特朗普第二任期將會任用自己的親信擔任內閣成員,堅定奉行孤立主義理念,他的各種政策的可預測性將會上升。他將會努力避免與其他大國之間的衝突和戰爭,推動俄烏衝突儘快結束,同時推動與朝鮮之間的談判。這樣做,可以為他在國內的改革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避免因為外部的不確定性而導致分散資源。
從這個角度看,特朗普的戰略收縮,或許並不會導致美國的衰落,相反可以為美國下一輪的霸權提供較好的國內基礎。
過去,美國常常通過發動戰爭轉移內部矛盾,通過擴大資本的邊界換取內部財富的增值,通過推動其他國家發生“顏色革命”以保證美國內部政治的安全。
但精於算計的特朗普認為,美國干涉其他國家的行為得不償失,成本遠遠大於收益,甚至會將美國拖入不必要的衝突和戰爭。他寄希望於美國內部創造價值,推動製造業迴歸,使得美國的霸權更有韌性。
特朗普的“孤立主義”可以被理解為是美國版本的“韜光養晦”:美國目前沒有足夠的力量幫助盟友,它只是想暫時休息一下,減少揹負的沉重負擔。只要美國不退出北約,它就可以隨時重新領導西方世界。
因此,特朗普只是暫時削弱美國的結構性權力,但是增強了個體性權力,未來個體性權力將會轉化成為更強大的結構性權力。
可以預計,美國自身經濟和科技的發展以及政府效率的提高,最終將會轉化成為強大的國防力量,特朗普振興傳統宗教的努力將會提升軍人的愛國熱情。眼下,共和黨內部正在逐漸認可和接受特朗普的國家安全理念——孤立主義和國際主義其實並不矛盾,二者殊途同歸。
特朗普可能認為,美國不能因為支持盟友而損害自己的軍事實力,只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才可以保證北約的長期團結,美國才更有可能在與其他大國的競爭中佔據主動地位。所以,儘管特朗普不重視與盟友的關係,但是希望發展美國自己的軍事實力。此外,他還認為軍工複合體作為美國最強大的利益集團之一,阻礙了軍事科技的創新,並且通過煽動對外擴張綁架了國家的政策。
馬斯克同樣反對任何形式的擴張,倡導政府為科技創新提供良好的制度環境,在和平的環境下與美國的對手進行公平競爭,減少針對其他國家的不必要的經濟限制。馬斯克不僅具有超強的想象力和智慧,而且富有冒險精神,擅長從世界各國的文明中汲取靈感,將科技創新轉化成為強大的國防力量。
可以預計,在以後的大選中,未來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建制派上台,都會繼承特朗普的遺產。

馬斯克和他的太空探索技術公司與美國軍方長期合作。 圖源:路透社
結論:特朗普“慢勝”中國的戰略規劃
美國的大學學者、智庫專家以及主流媒體,幾乎一邊倒地唱衰特朗普,不斷髮出特朗普將會讓美國“衰落”的悲觀論調。但客觀而言,他們與特朗普在政治上是對立的,無法做出客觀的評價。因此中國人在分析美國政治和中美關係的時候,應該避免過於依賴他們的判斷,諸如托馬斯·弗裏德曼等人的觀點,很容易誤導和麻痹中國。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裏德曼(Thomas L. Friedman)近日表示,若他是特朗普,會嘗試“尼克松訪華”式的行動——即美中和解,從而徹底孤立俄羅斯和伊朗。 圖源:Wikimedia Commons
特朗普在2024年大選中的勝利,標誌着他已經組建了一個佔據相對多數的選民聯盟。雖然,肯定會有很多選民不滿意他以前的言行,但是仍會有不少人將受惠於特朗普的經濟政策。
從目前的情況看,特朗普及其繼承者至少可以執政兩個任期,甚至特朗普主義的影響力將會持續到2036年或2040年。而民主黨人則暫時無法提供一個吸引選民的新綱領,如果它未來想再次執政,就必須擁抱孤立主義。
從最近的一些新聞來看,特朗普似乎正在探索中美兩國之間的經濟和科技合作辦法,例如:允許TikTok繼續在美國運營、不限制雙方企業赴對方投資、建議中國車企赴美設廠並且僱傭美國工人等。這是因為,特朗普堅信他可以讓美國發展得更快,因此沒有必要過於嚴厲打壓中國。
至少從經濟、族羣關係、科技、軍事四個角度來看,特朗普很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消除美國內部的弊政,推動美國的再次強大。因此,特朗普很可能是選擇了另一種方法來遏制中國。
共和黨內部一直有一種聲音,認為美國應該立即對中國採取極端強硬政策,迎來對華戰略競爭的勝利“終局”。不過,特朗普暫時壓制了這些極端強硬派。與共和黨建制派希望“速勝”中國相比,特朗普可能認為“慢勝”將會更有效地馴服中國。他或許認為,現在時機尚未到來,未來四年的主要任務不是“制勝”中國,而是優先在國內事務上做好充分的準備。
這意味着,未來四年對中國來説存在一個重要的“戰略時間差”。
我們目前還不知道特朗普將會投入多少資源用於對華遏制——這取決於未來幾年美國的經濟和科技發展狀況,以及它們能否轉化成為軍事實力。
也許特朗普在第二任期將會謀求與中國的戰略穩定,限制經貿衝突延伸到軍事衝突;也許特朗普在第二任期的後半期將會自信滿滿地升級與中國之間的對抗;也許這個對抗將會推遲到下一任總統上台之後。中國必須在這個“戰略時間差”內實現經濟和科技的較快發展,確保與美國之間的實力差距不會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