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少卿:“泛蒙古主義”的幽靈,讓莫斯科寢食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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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文少卿】
最近,烏蘭巴托罕見地履行了一個10年前的承諾:將傳統蒙古文重新用作官方文字。自今年1月2日起,蒙古國的所有官方文件將同時採用傳統蒙古文和現行的西里爾蒙古文。
國家機關正式引入傳統蒙古文,標誌着蒙古國在語言文化復興方面邁出了重要一步。此舉不僅是對本國文化遺產的一次致敬,也是蒙古國在政治、文化乃至地緣戰略上的一份“獨立聲明”。
然而,這一舉措背後藴含着深遠的歷史背景與複雜的國際關係考量,對於遠在千里之外的莫斯科而言,無疑是一種微妙而深刻的挑戰。
既是文化選擇,也是政治表態
傳統蒙古文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204年,當時成吉思汗命令被俘的畏兀兒(回鶻)人塔塔統阿使用回鶻字母為蒙古語創造書寫系統。最初,這些文字是橫向書寫的,但最終演變為垂直排列的形式。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裏,儘管出現了其他文字系統,但回鶻式蒙古文始終佔據主導地位,直至20世紀。
隨着1921年蒙古人民黨在外蒙古取得政權,以及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蒙古的語言政策發生了轉變。根據蘇聯的要求,蒙古在1931年開始採用西裏爾字母,並於1946年正式將這種新字母定為官方文字,從而取代了傳統的蒙古文。
這一變化雖然減少了文字的學習和推廣難度,提高了民眾的識字率,但也意味着與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的割裂,普通民眾失去了直接接觸自己歷史文化文獻的能力。儘管有反對的聲音,但在當時的背景下,它們幾乎無法影響決策。
採用西裏爾字母對蒙古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不僅加速了蘇聯文化的滲透,也切斷了蒙古與中華文明的書面聯繫。

1290年阿魯渾汗致教皇尼古拉四世的覆函。信中強調了蒙古人信奉的長生天,婉轉地謝絕了皈依天主教。 回鶻式蒙古文文獻網
蘇聯解體後,蒙古人民共和國於1992年更名為蒙古國,並開始了一系列改革,包括逐步恢復傳統蒙古文作為官方文字的努力。近年來,政府發佈多項政令擴大傳統蒙古文的使用範圍,如要求官員率先學習傳統蒙古文,並應用於公務員培訓中。
顯然,和使用西裏爾字母一樣,恢復傳統蒙古文既是一種文化選擇,也是一種政治表態。這一轉變不僅是對蒙古悠久歷史的致敬和迴歸,更反映了國家尋求獨立發展的決心。幾個世紀以來,傳統蒙古文承載着民族的輝煌歷史,是蒙古身份的重要象徵。
這一轉變並不令人意外。蘇聯解體後,眾多前加盟共和國,如阿塞拜疆、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烏克蘭等,紛紛選擇恢復其原有文字或採用新字母系統,哈薩克斯坦也在經歷類似的過程。此舉有助於擺脱“蘇聯化”和“俄羅斯化”的影響,強化民族自信和凝聚力。蒙古是在外部壓力下轉向西裏爾字母系統的;如今,重拾傳統蒙古文可以視為蒙古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層面走向自主的一次重要嘗試。
恢復傳統文字也意在提升蒙古國在地區乃至國際舞台上的形象,重現昔日“大蒙古國”的風采。然而,這條道路並不平坦。儘管政府積極推動這項變革,但公眾的接受度較低——畢竟,西裏爾字母已使用了超過80年,大多數民眾已經習慣了這種書寫方式,並且在現代信息技術環境下,傳統蒙古文的使用存在諸多不便。此外,教育體系中缺乏足夠的教師資源,學生和家長對此也不夠重視,使得推廣工作面臨挑戰。

西里爾蒙古文
2021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在近15萬名參與問卷的國家公務員中,只有略超半數(53.6%)的人支持在官方文件中同時使用兩種文字。這表明,社會內部對於是否全面恢復傳統蒙古文尚未形成統一意見。一些蒙古國學者甚至認為,傳統蒙古文的全面復歸可能性不大。
即便如此,蒙古國畢竟還是邁出了文字改革這一步,即使只是一小步,它的象徵意義也已經足夠強烈了。
俄語影響力正被英語取代
看着前盟友逐漸遠離自身文化圈,俄羅斯人內心五味雜陳。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對蒙古的經濟影響力一落千丈。到20世紀90年代,兩國間的雙邊貿易額鋭減了80%。隨之而來的,是俄羅斯文化影響力的削弱。
儘管俄語至今仍然是蒙古國使用最廣泛的外語——漢語並未如一些預測般迅速普及——但它已從一種接近於“民族語言”的地位轉變為純粹的外語。自1990年起,掌握俄語不再是進入蒙古大學的必備條件;2003年後,俄語也不再是中小學的必修課程,其地位被英語所取代。“在蒙古成長起來的整整一代人都不懂俄語”,2019年時,烏蘭巴托的俄語教師尼亞姆扎夫·奈姆達娃(Nyamzhav Naymdavaa)向《俄羅斯報》表達了她的憂慮。
奈姆達娃描述了俄語在蒙古面臨的困境:“在20世紀40年代末的黃金時期,(蒙古國)全國所有學校每週都會安排四五個小時學習俄語;70年代末,還成立了專門的俄語師範學院,在10年間培養了1847名俄語教師。”
然而,這樣的輝煌已成為歷史。更嚴重的是,1989年,烏蘭巴托終止了所有在蒙教授俄語的俄羅斯人的合同,導致500多人失業,超過200所學校停止提供俄語課程,轉而開始教授英語。
如今,英語已經成為許多蒙古年輕人首選的外語。隨着移民潮和全球經濟融合的趨勢加快,這一變化尤為顯著。社交媒體上,蒙古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地使用拉丁字母書寫,而非傳統的西裏爾字母。看一看蒙古臉書用户的主頁,近半數的內容採用了拉丁字母拼寫。
莫斯科採取了一系列補救措施,包括增加針對蒙古學生的俄語學習獎學金、為當地俄語教師提供更多支持,併發起宣傳運動以反對減少俄語教學及恢復傳統蒙古文的努力。蒙古國社會圍繞文字的辯論,反映了不同勢力之間的角力。
文字改革背後的複雜地緣政治
從莫斯科的角度來看,蒙古的語言和文字改革具有十足的危險性。一方面,這給俄羅斯與中國的關係帶來了新的複雜性——曾幾何時,蒙古國是莫斯科影響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橋樑,而現在,克里姆林宮不再能夠確定,烏蘭巴托會在地區事務中站在自己一邊。
另一方面,蒙古國的這一舉動可能會對俄羅斯境內本已躁動不安的布里亞特人產生影響,他們正密切關注着蒙古的動向。蒙古近年來在歷史觀、價值觀等方面,深受本國民粹主義和西方勢力的影響和挑撥,這為鄰國帶來了不容忽視的意識形態風險。尤其是“泛蒙古主義”的幽靈,足以令莫斯科寢食難安。
在蒙古國,活躍的不僅是俄羅斯的影響力。近年來,拜登政府顯著增強了“對蒙古公民社會”的支持力度。2022年,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啓動了一項為期5年、總投資達1200萬美元的“蒙古能源治理計劃”,旨在提供“穩定的電力供應,推動可持續和包容性的經濟增長”。緊接着,在2023年,USAID又公佈了一項新的5年戰略框架(2023-2028),致力於“強化蒙古的公民社會與民主機構,促進性別平等,並實施多樣化的發展項目”。如今,USAID已成為蒙古國最重要的外援來源之一。
對此,蒙古國官方的態度是張開雙臂歡迎。2024年8月,蒙古國總理羅布桑那木斯來·奧雲額爾登在接見來訪的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時強調:“美國不僅是我們的‘戰略第三鄰國’,也是我們在多個合作領域中的長期夥伴。”他進一步指出,“美國是我們民主之旅的指北星”。布林肯則回應説,在兩國關係中,某些領域的合作尤為緊密,例如美國和平隊長期以來在蒙古開展的英語教育項目。

2024年8月1日,蒙古國總理奧雲額爾登接見美國國務卿布林肯
除了從2025年起擴大傳統蒙古文字的使用範圍外,蒙古國還修訂了教育法,正式將英語定為中學教育的第一外語。
俄羅斯和西方媒體普遍認為,蒙古國恢復傳統蒙古文對中國而言是一個利好消息。英國《泰晤士報》甚至稱,這是“中國展示軟實力的好機會”。的確,蒙古國“迴歸”傳統蒙古文為中蒙文化交流提供了新機遇,但值得注意的是,烏蘭巴托從未放棄爭奪“正統”的野心,“泛蒙古主義”的幽靈並非僅僅對俄羅斯構成威脅。比如,蒙古國所恢復的“傳統蒙古文”主要以喀爾喀蒙古語為主,而非中國已廣泛使用的、以察哈爾蒙古語為主的傳統蒙古文。
總的來説,蒙古的文字改革和官方外語教育政策,並非自然的文化演變,而是人為的政治工程。政治決策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該國採用何種書寫系統。因此,從長遠來看,烏蘭巴托在恢復傳統蒙古文的同時大力推廣英語教育,可能會對蒙古與其兩大鄰國——俄羅斯和中國的關係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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