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美國的世界觀已經退化到殖民主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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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一
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就職演説中,宣佈美國由此進入了“黃金時代”、“美國衰退結束了”。而他所要做的,是宣佈南部邊境進入緊急狀態,將墨西哥灣改名成“美國灣”,收回巴拿馬運河,並承諾要建立一支最強大的軍隊,還要將星條旗插上火星。
早在就職前,特朗普就已經沉迷於“推特開疆”了,不管是加拿大、格陵蘭還是巴拿馬,他都想劃到美國領土裏。
特別是加拿大這個美國好鄰居,特朗普根本放不下,直接發了個AI生成的自己佔領加拿大的圖片:

可能嫌不過癮,特朗普又陸續發了幾張圖片,內容更加言簡意賅:

雖然很大程度上,特朗普的這些開疆言論都是一種威脅、一種所謂“交易的藝術”,但開疆拓土這樣的事情能被直接拿到枱面上講,也反映了美國很多政客世界觀的變化。
在前些年,不論是拜登還是特朗普執政,都還是遵循着冷戰思維來做事。冷戰的鬥爭雖然殘酷和陰暗,但是在二戰後的國際秩序和核威懾的前提下,大家還是講一點表面上的體面的:能打代理人戰爭就不自己參戰,能扶植傀儡就不要親自殖民,能編出點規則和道義上的道理就不去真的撕破臉皮。
所以在加拿大等國的問題上,即便是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裏,他也只是以美國利益受損為理由,用政治經濟手段的威逼利誘,廢除了《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簽訂了新的《美墨加三國協議》。直到去年,特朗普還是把《美墨加三國協議》當作自己的政績來看待的。
然而,現在我們都知道了,特朗普不光要撕毀自己籤的政績條約,還打算吞併鄰國。
誰能想到最先被特朗普盯上的,是多少年來一直任勞任怨給美國當傀儡的加拿大?
這個思維方式就不止是倒退回冷戰了,那是直接倒退回19世紀的殖民主義時代。那時候美國是真想順勢吞併加拿大的,結果在第二次美英戰爭中被英軍燒了總統府也就消停了,只能去吞併那些更弱小的國家和地區。

二
特朗普的世界觀裏有很多元素是有些“復古”的,比如他最近經常提到的被稱為“關税王”的美國總統麥金萊,以及他曾經掛在辦公室牆上的美國總統安德魯·傑克遜,都是19世紀的總統。雖然特朗普對這些美國早期總統的描述往往不太符合史實,總歸是比一般美國人只認得林肯要強。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麥金萊還是傑克遜,他們在美國曆史上的最重要“功績”都是開疆拓土。
傑克遜時代的領土擴張主要是靠西進運動從美洲原住民手裏搶來的,最著名的就是《印第安人遷移法》(Indian Removal Act)所創造的“血淚之路(Trail of Tears)”。
而麥金萊的擴張則延伸到了世界舞台,他是美國外交政策轉向全球帝國主義的重要人物之一。在他的任期裏,美國不光在1898年吞併了夏威夷,還通過美西戰爭佔領了曾經的西班牙殖民地古巴、關島、波多黎各和菲律賓。

所以特朗普對其它國家的領土威脅,倒是很符合他所推崇的美國總統的作為,很符合他所懷念的那個美國殖民擴張的年代。
其實大家現在對特朗普叫囂着吞併領土會大驚小怪,反而是件奇怪的事。侵略擴張不就是美國的立國之本、發家之道嗎?美國的哪片土地沒有埋着原住民的屍骨?只是因為美洲原住民死得太多了,觀感上就好像美國佔據了無主地,把人殺光了就沒有人被殖民,只是單純地佔領了。
而除了北美之外,美國在拉丁美洲和太平洋地區所做的,除了沒有正式吞併,和殖民又有什麼區別呢?把殖民主義換成所謂的“門羅主義”的馬甲,就認不出來了嗎?
然而,確實很多人認不出來——發掘和認識事物的本質,並不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正如同隱蔽的相對剩餘價值的剝削讓資本家掩蓋自己的剝削本質一樣,美國自然也有着更加“文明”、“精巧”的殖民擴張手段。
美國在二十世紀以來主要的擴張措施,不是明面上的領土佔領,而是以軍事力量為基礎的,更加隱蔽的在經濟和政治上的控制。
對於中國人來説,麥金萊最熟悉的“事蹟”就是讓美國參與八國聯軍侵華,又提出了門户開放政策來保證美國在中國的利益。
從表面上看,門户開放政策是要阻止列強瓜分中國,但這並不是因為麥金萊真的很在乎中國的主權獨立,只是因為美國在殖民中國這件事上來得太晚,自己吃不到肉,只能先避免別人吃獨食。也就是中國太大了,哪個國家都吃不下;像菲律賓那些地方,美國人佔領的時候可不猶豫。
而到了二戰之後,傳統列強都衰落的時候,美國差點就想在中國吃獨食了,只不過被新中國的建立所挫敗。
説到這裏,我想起來幾年前路過清華的時候,剛好看到有個父親在給自己的兒子講清華是怎麼來的,照例是那套“中國人愚昧無知惹來了八國聯軍,而美國人寬宏大量不搞殖民反而給中國建了清華”的殖民地史學敍事。
每次聽到這種言論,我就很想問,要是美國不在中國搞侵略擴張,那台灣島上那無異於美國殖民地的偽政權是怎麼回事呢?
然而這套敍事實在是太流行了。這兩年俄烏衝突爆發之後,很多人又在非常幽默地復讀“俄羅斯骨子裏愛好侵略擴張,美國和北約骨子裏愛好和平”這套話術,就好像對美國的侵略擴張歷史一無所知,就好像認不出來北約和顏色革命的性質一樣。
很多人復讀這樣的話術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但也有不少人是真的信,就好像著名小品《賣枴》裏的詐騙受害者一樣,被人賣了還要謝謝他呢。

比如當前北約除了美國的各國,這些年政治上被美國滲透、經濟上被美國吸乾、軍事上被美國綁架,出錢出力替美國對抗中俄,還得感謝美國維護了他們的安全呢。
他們這些年為了抵抗所謂的俄羅斯威脅所付出的成本,換來了什麼呢?換來了美國對加拿大和丹麥這兩個北約創始國家的領土要求和武力威脅。
沒加北約的時候被威脅,加了北約還是被威脅,這北約不是白加了嗎?
三
但是問題來了:我們説了半天美國如何用“精巧”、“文明”的手段來維持自己的世界霸權,怎麼如今特朗普又要回到19世紀那一套直接的殖民擴張了呢?
因為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維持冷戰傳下來的那套霸權體系是需要成本的,是需要美國自己先付出一定的利益來扶植自己的盟友,才能夠反過來收取更加長遠和宏觀的利益。在美國壟斷全世界的工業和軍事力量的時候,這件事並不難。
然而在世界趨向多極化、美國逐漸喪失壟斷地位的時候,維持這個體系要付出的犧牲就不一定是美國人願意承受的了。奧巴馬時期提出來但是最終夭折在特朗普手上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就是這一困境的縮影。
而拜登時期一方面強調美國利益優先,一方面又想復興傳統盟友體系的政策,被事實證明仍然無法滿足美國人的需求。拜登可以盡情地炫耀自己任期上的經濟數字和外交成就,但這些換不來更多美國人的選票。
因為美國人真正想要的,是回到美國曆史上那短暫的特殊時期——一個白人主導着世界工廠、一個美國既能夠享受霸權的成果又不負擔霸權的責任的時期。
然而當前美國的“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信徒們所厭惡的美國的一切,無論是移民還是逆差再或是工業的衰落,正是他們所向往的那個美國霸權所必然帶來的結果。就和羅馬一樣,這些是每個世界帝國不可避免的發展。
美元的霸權地位必然帶來貿易的逆差,自由貿易體系的建立必然帶來產業向他國的轉移,而本國公民財富的積累和待遇的提升必然需要移民和外包來承擔更多勞動……這些是美國人享受霸權帶來的成果的前提和結果。當然,如果我們拋開一小部分白人工人貴族,美國大部分普通人到底享受了多少霸權的成果,也不好説。
所以特朗普如今開始赤裸裸地迴歸19世紀門羅主義殖民主義的邏輯,連冷戰的盟友體系都不太想要了,既是有他個人的世界觀的原因,也是美國當前政治發展的必然。

四
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就是我2015年讀博的時候,班上的美國同學和老師們還都在一本正經地分析,為什麼美國無論什麼政府都要維護自由貿易、維護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即便有的時候看起來沒有實際利益,這中間是不是體現了國際規則的重要性,體現了國際道德準則的內化……
當然多虧了特朗普,這些國際關係理論的問題有了更加簡單並且符合實際的答案。
雖然特朗普離完全實踐門羅主義還有很長一段路,但是在他個人意志和宏觀政治的共同作用下,我們不可能忽略他試圖改變美國霸權運作方式的努力。
那些我們熟悉的所謂的國際規則和道義,雖然本來就已經是一紙空文,但今後可能連這點臉面都沒有了。
從特朗普撕毀自己簽署的美加墨協議就可以看得出來,他要的,或者説美國政府接下來想要的,只有最為直接明顯的利益。即便他們嘴上喊着這個不公平那個不公平,但即便其他國家按照這些所謂的“公平”要求做了,只要沒有讓美國得到預想的利益,那麼美國只會提出新的要求,直到將整個國家吃幹抹淨。
特朗普的思維是非常簡單直接的:如果美國霸權不能帶來利益,不能用來幫你搶劫,那要霸權有什麼用呢?
而特朗普沒有意識到的是,美國霸權已經搶了很多了,他的前人們沒有那麼明搶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退回到殖民主義的思路,不代表自身能力和國際局勢也能退回到當年,否則無異於刻舟求劍。
當特朗普不停地暗示着再次對外侵略的時候,當年舉國一心搶來的加州,卻在激烈的黨爭和廢弛的防災中陷入火海。
諷刺的是當加州燒起山火的時候,加拿大還是“以德報怨”派了他們最頂級的連美國都沒有滅火飛機來幫忙。結果其中一架飛機在洛杉磯還被不知從哪來的無人機給撞傷了,被迫停飛。

某種程度上講,特朗普的思維就和很多槓精一樣,他們只想要“贏”,不想要道理,你和他們説再多也沒用。正如頭腦簡單的槓精同樣能給人帶來痛苦一樣,特朗普對中國和世界的危險也一點都不小。
不過這時候我們就要説一句當年基辛格評價美國試圖顛覆南越傀儡政權的名言了:
“做美國的敵人是危險的,但是做美國的盟友是致命的”。
畢竟相比中俄,毫無反抗能力的盟友們,面對侮辱和威脅除了説幾句漂亮話也毫無回應的加拿大和歐洲政客們,才是最容易搶劫的對象,也是最容易讓美國贏贏贏的對手。
但是代價是什麼呢?我就想起《戰爭與和平》裏面反覆提到“吃馬肉”這件事:
“卡敏斯基派兵進攻魯舒克,可我用耐心和時間攻下的要塞比卡敏斯基多,並且逼得土耳其人吃馬肉。”他搖搖頭。“我還要叫法國人吃馬肉!我説到做到!”庫圖佐夫情緒激動,拍拍胸脯説,“我要叫他們吃馬肉!”他的眼睛裏又含着淚水。

俄國人相信,他們可以用時間和耐心取得勝利,而勝利的象徵,就是逼得法國人和土耳其人吃馬肉。畢竟,除非到了最窘迫的時候,誰會殺掉自己用來戰鬥和勞動的馬匹,只是為了吃上肉呢?
對於美國來説,現在只是抽打馬的鞭子甩得更狠了,給馬的草料喂得更少了。但是如果美國人有一天真的想主動吃馬肉了,我想全世界都會帶着有趣的心情欣賞的。
但是在這之前,特朗普成功地向我們證明了,比盟友的馬肉更容易吃到的,還得是自己人的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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