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布麗娜：“年輕一代的美國人對中國沒那麼多惡意”
guancha
編者按：TikTok在14小時內經歷了“起死回生”，只是剛出虎口又入狼窩——特朗普提議美國獲得TikTok一半股權……
暫不論未來如何演繹，只看當下，這一系列戲劇性轉折，最大的受益者恐怕非小紅書莫屬——“TikTok難民”（TikTok Refugee）蜂擁而至，潑天富貴意外降臨。如今TikTok雖然復活，但仍有不少用户選擇兩頭跑，儼然有從“難民”變身“居民”的意向。
與此同時出現的，是一場奇妙又真實的“中美大對賬”：美國“難民”們和中國“土著”就醫療、教育、就業等問題一一對比，最後雙方都發現，自己此前被一些“中間商”給騙了。
“美國上大學到底有多貴？”“美國人生病了都不去醫院，是真的嗎？”……圍繞這場中美民間交流及“大對賬”中的主要討論問題，觀察者網連線了一位印尼裔美籍“TikTok難民”薩布麗娜。
【對話/觀察者網 鄭樂歡】
“許多美國人打兩份工勉強餬口，因為這裏的一切都很昂貴”
觀察者網：作為“TikTok難民”中的一員，你能談談你的感受嗎？比如你為什麼使用小紅書？你對拜登政府禁用TikTok的做法作何評價？
薩布麗娜：我來玩小紅書，是因為身邊談論它的人越來越多，所以我也想加入，而且它有與TikTok類似的算法，也是中國出品的應用程序。當美國政府説“中國的TikTok竊取了我們的信息數據”時，我們來小紅書發帖，更像是一種為了反抗政府的行為。
薩布麗娜在小紅書上的自我介紹
事實上，如果你看看研究就會發現，與美國自己推出的應用程序相比，TikTok保存的用户數據相對更少。我目前正在檢查和刪除我手機上的一些應用程序，因為我不希望它們獲取我的數據，然後再賣給廣告商和其他企業。
現在美國很多年輕一代已經不再觀看有線電視了，因為出現了很多流媒體平台，比如Netflix、Hulu等。我們不再從電視上看新聞，而TikTok憑藉其優秀的算法，自然就成了我們獲取新聞的最快方式。相比之下，Instagram的算法就不太好，你無法從中真正獲得任何與你所在位置相關的重要信息，也很難獲得符合你興趣的內容。
觀察者網：據我所知，TikTok為了應對禁令又推出了一款新應用叫做Lemon8，這方面你有了解嗎？
薩布麗娜：是的，我知道這個應用程序。有人告訴過我它和TikTok出自同一家企業，但我個人從未使用過它，所以我對它一無所知。
最近甚至有許多人在討論美國政府是否會在未來禁止《英雄聯盟》這款遊戲，因為據我所知，它也為中國人所擁有。這太荒謬了，《英雄聯盟》為美國帶來了很多機遇，像是一些聯賽、全球總決賽等等，吸引了很多人觀看。所以，我認為他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樣做有什麼用。
今天的美國正在經歷一場危機，普通人在這裏找工作真的很難，除非你想做最低工資的活兒，但這也只能勉強夠生活。這就是為什麼許多美國人同時有兩份工作，以此來維持生活、支付房租。
現在的美國政府希望各種東西儘可能多地在美國製造，這樣一來，美國就會有更多的工作崗位。然而，即使更多的人獲得就業，但他們的工資還是很低。並且，美國本土製造的產品價格會更貴，因為與其他國家相比，美國的最低薪資更高。
我感覺身邊的一切都很昂貴，我們這一代的許多人甚至沒有夢想過擁有一個家、買一個自己的房子。
2023年12月24日，在美國紐約，民眾在“紐約公共食品儲藏室”排隊領取免費食品。新華社
美國大學生的痛：學費貴、債務重、就業難
觀察者網：現在小紅書上有很多人和“TikTok難民”進行所謂的“中美對賬”，互相分享雙方國家醫療、教育等方面的信息，你對這種交流有什麼看法？你認為他們談論的內容是否符合美國的現實情況？
網友整理的“中美對賬”內容圖自小紅書
薩布麗娜：是的，我也曾在一個羣聊中聊天，他們大多是中國人，問了我很多關於教育系統的問題。之前我看到有一位中國網友的帖子，説那些來到小紅書上發文的美國人都是美國受教育程度低的一羣人，都是在工地工作、拿最低工資的人。我覺得這説法是不正確的，因為我認識的很多來小紅書的美國人都受過高等教育。
除此之外，我們還談到了美國教育的普及性問題。事實上，許多美國人都不去上大學，因為貸款太貴了。如果你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那麼你就是一個幸運兒。就像我高中時的一些同學，他們試圖去大學，但最終大學不得不把他們開除，因為他們付不起學費。
觀察者網：美國的大學學費通常是多少？
薩布麗娜：太糟糕了，很多學生，甚至我父親也對此表示過抗議。在美國，家長是可以申請家長貸款（Parent PLUS Loans）的，比如你的孩子要讀本科，而且年齡在20歲到25歲之間，那你就可以申請這個貸款。我父親申請了一筆貸款，幫我減少了一些貸款金額。
如果每學期的學費是30000美元，那麼根據每個社區的不同情況，可貸款金額可能在5000美元左右。我目前在一所私立學校攻讀碩士學位，每年的學費是8萬美元，所以每年基本上有10萬美元的貸款額度。
家長貸款有個規定：如果借貸人去世了，所有的貸款都會被免除。所以我讀本科的時候，我父親申請了家長貸款並跟我説，讓我先還最低限度的錢，直到他去世，這樣剩下的錢就不用還了。但是在美國，大多數人還是要一直還學生貸款，直到他們30歲或40歲，從工資裏面扣除。
觀察者網：家長貸款是如何運作的？是用來支付學費，還是直接給你錢？
薩布麗娜：基本上是通過向政府申請。通常這筆貸款是分割開來的，比如一部分歸學生所有，由學生簽字，那麼這就是學生的債務；另一部分由父母簽字，那部分就是父母的債務。這就是它的運作方式。
如果你的父母年紀大了，那麼這對你更有利，因為這是政府的補助；父母去世的話，政府也不能要求把債還清。這聽起來或許很悲哀，但在美國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觀察者網：美國的公立學校和私立學校，就大學來看，都有哪些區別？
薩布麗娜：我本科就讀於俄亥俄州的一所公立學校，現在就讀於洛杉磯的一所私立學校。公立學校通常從政府那裏獲得更多資助，用以資助我們的學費，使其比私立學校更便宜。而私立學校，我覺得更多是為了一種名聲和社會影響力，比如哈佛就是一所私立學校，南加州大學也是。因為我是建築系的，所以上什麼學校可能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人脈和經歷。
當然，人脈還取決於所在地區和學校的規模。如果你就讀的是偏僻地區的公立學校，那麼你將很難獲得人脈，也很難擴展到其他州或城市。
哈佛大學畢業典禮 資料圖：新華社
觀察者網：我聽説美國有社區大學，對於那些無法進入四年制大學的學生來説，社區大學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社區大學是如何運作來為學生提供保障的？
薩布麗娜：我在高中時上過那裏的一些課，感覺會更加放鬆。但在社區大學，你沒有那麼多機會接觸商業、建築等高等教育課程，學生的可選性較少；而且它們沒有給學生提供住宿的地方，所以你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但是那裏的學費會便宜很多，學制也是可選擇的，可以是兩年或四年。在那裏，你可以選擇你想要的任何課程。比如，我可以在社區大學上幾門課，然後把它轉到我上的公立大學來抵學分，這樣我本科就可以少上點課。
觀察者網：根據你的專業，你未來的工作大概有哪些方向？
薩布麗娜：實際上，我的機會不只是建築方向的工作。我還可以去電影佈景，設計電影產品，或者去遊戲製作公司，另外我也可以進入時尚界。
觀察者網：美國現在的就業市場怎麼樣？或者可以從你的專業來説？
薩布麗娜：目前的就業市場不太好，很多人只能找一些兼職的臨時工作。我以前的同學已經畢業了，她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投了500多份簡歷，最後只有兩個人聯繫她們。所以，現在在美國找工作真的非常困難。
甚至我的教授在最近的一堂課中也談到了這一點，他説：“現在的就業市場很不好，所以學生們通常會想回到學校，並一直待在學校，直到就業市場再次好轉；但是如果你繼續留在學校，你的債只會越積越多，到時候你就永遠無法離開‘學校’了。”
“因為擁有印尼血統，我從小就常常被嘲笑和欺負”
觀察者網：我看到你在小紅書上寫你是“印尼華裔美國人”。
薩布麗娜：我有一部分白人血統，一部分中國人血統和一部分印尼人血統。因為我爸爸是白人，我媽媽是印尼華人。我出生在美國，但我是在印尼文化中長大的。
觀察者網：作為在美國的少數族裔，能否多談談這方面的經歷？
薩布麗娜：我從小住在俄亥俄州的一個農場，這裏的少數族裔非常稀少，可以説我是這裏唯二的亞裔，其餘都是白人。因為這個原因，我從小就常常被嘲笑和欺負。
比如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從不吃媽媽給我準備的午餐。因為我第一次把它帶到學校的時候，所有的孩子們都取笑我——因為印尼炒飯聞起來很不一樣，對他們來説，這味道很難聞，聞起來不像芝士漢堡或雞塊。也因此，我以前在學校從不吃午餐，感覺太尷尬了。
洛杉磯對亞裔的氛圍相對好很多，但對大部分白人而言，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哪裏人，有的以為我是韓國人或中國人。他們甚至不知道印度尼西亞或柬埔寨是什麼樣的。他們可能知道泰國，因為泰國餐館在美國也很受歡迎。他們大多認為我是越南人，因為在美國東南部有很多越南人，但那已經足夠了。
説實話，我對我的亞裔背景情感複雜。這裏的人對亞洲人有很嚴重的刻板印象，認為亞洲女性是順從、害羞、安靜的，這也是美國人對亞洲女性的通常看法。
2021年3月20日，人們手持標語在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市的佐治亞州議會大廈前舉行集會，抗議針對亞裔的暴力、種族歧視和仇外情緒。新華社
看病—累債—看不起病—還不起債
觀察者網：很多“TikTok難民”説美國的醫療費用非常昂貴。
薩布麗娜：是的，看不起病的人非常多。
觀察者網：那醫療保險呢？
薩布麗娜：所有人都討厭保險公司的那些人。
觀察者網：我記得不久前，有一家保險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在街上被槍殺了。
薩布麗娜：我在小紅書上看到很多中國人在説這件事情，我真的太驚訝了，我想“天哪，你們竟然知道路易吉”（注：路易吉·曼吉奧內因涉嫌在12月4日謀殺美國最大醫療保險公司United Healthcare的CEO布萊恩·湯普森而被捕，並因此事迅速躥紅網絡）。沒錯，那是一個轉折點。
比如我對花生過敏，當我誤食花生後，我幾乎無法呼吸，甚至有可能因此死去，需要儘快去醫院。我有很多次正是因為去了醫院才逃過死劫，但我的保險沒有報銷——因為我沒有死。它們（保險公司）只會在我死了的情況下才會支付費用，但那時我已經死了……
這種情況非常多，你必須不斷與它們（保險公司）作鬥爭。我最近也面臨這種情況，我和它們爭論了很久，因為每次預約醫生需要付費20美元，如果保險公司不給報銷的話，那費用大概在175美元。如果要動手術，那將花費更多的錢。
而且，每年的保險費用也很高。我作為學生，有學生保險，費用大約為5000美元一個學期，這已比市場上的普通保險要便宜不少。但是牙醫告訴我們這份保險不包含看牙，所以還得購買單獨的牙科保險。
觀察者網：為什麼美國看病這麼貴？
薩布麗娜：因為資本主義經濟。一些專業人士，比如私人公司或美國頂級公司，即使股東只獲得公司利潤的一小部分，但這仍然會有數億美元。這些人為了獲得更多的回報，拒絕為普通美國人提供健康照護，這樣他們就可以保留這些錢，但我們需要保險來滿足基本需求。
觀察者網：那美國患者面對昂貴的醫療費用，通常怎麼處理？
薩布麗娜：債務增多，也就是你會欠更多的債。這就是我現在正面對的問題，我有很多醫療債務，有許多醫療預約的賬單需要支付。基本上，看病會讓你積累更多的債，然後你就只能寄希望於你的診所能理解你，你的醫生能理解你，給你更多的時間還債。
觀察者網：從醫療價格和資源分佈來説，美國城市和農村有什麼區別嗎？
薩布麗娜：價格差距不大，但農村的醫療資源利用率要低得多。比如，我個人患有慢性病，所以我必須去看專科醫生。從我家出發，不得不開車一個半小時去見一位專門治療我疾病的醫生，因為鄉下沒有太多這樣的資源。
觀察者網：這是不是意味着，在美國，如果人們生病了，他們會傾向於選擇待在家裏，而不是去醫院？
薩布麗娜：因為太貴了，所以我們從不去醫院。
觀察者網：那像全身體檢這種，會不會平均一年做一次？
薩布麗娜：大多數美國人不這樣做。就我個人所知，周圍很少有人每年都去做體檢，而我就是這少數人之一，因為我有健康問題，但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去。
路易吉事件發生後，很多人都在談論保險問題。很多人説“你還沒死，為什麼要去急診室？你可以去緊急護理中心”——因為普通醫生需要預約才能去看，但緊急護理中心有醫生可以立刻問診。
觀察者網：你覺得新冠疫情有對美國的醫療體系有產生什麼影響嗎？
薩布麗娜：對於醫療體系，我們認為醫生並不壞，壞的是管理醫院的人——掌權的人沒有任何醫學背景，擁有醫院的人和保險公司的人也根本沒有醫學背景，他們不懂任何醫學知識。
而新冠疫情的出現，使得整個美國社會對健康的看法變化得相當明顯。比如，以前我們生病時從來不戴口罩，但現在很多人都會戴口罩了；人們在公共場合也會採取更多的預防措施，尤其是當他們生病或為了不生病的時候。
觀察者網：原諒我又回到少數族裔的話題，當你去醫院或面臨醫療問題時，這個身份會給你帶來什麼困擾嗎？
薩布麗娜：我個人遇到的困擾不是太多，但我媽媽會遇到一些。因為她無論是外表還是思想都是比較亞洲的。當她在醫院問問題的時候，很多醫生都會對她不屑一顧。她喜歡在網上看一些關於健康方面的信息，然後去跟醫生訴説她自己的擔憂。但我發現那些醫生很不尊重她，經常間接打斷她的話，就因為她是少數族裔。在美國的確有這麼一羣人，他們認為移民都很愚蠢。由於我説英語時沒有外國口音，所以我不太遇到這種情況。
在疫情期間真的很難，那個時候針對中國人的種族歧視達到了頂峯，而這種歧視也適用於所有亞洲人，因為美國人不知道亞洲人之間的區別。甚至有人跟我媽媽説，新冠病毒都是她的錯，儘管她是印尼人。
不過，現在由於K-pop（韓國流行音樂）和韓劇的影響，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
像以前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喜歡韓國流行音樂，但當時我羞於談論K-pop，除非我想被取笑。因為他們會説這些韓國男人看起來太女性化了，他們甚至會説這些韓國男人都是同性戀。這是一種侮辱，雖然不同國家的審美標準不一樣。
但現在，K-pop在美國變得非常流行，美國人也變得更容易接受了。如今若有人因為喜歡K-pop而被欺負，可能會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從這點上來説，我覺得這是一個積極的變化。
“年輕一代的美國人對中國沒有這麼多惡意”
觀察者網：美國新一屆政府開始運作，你認為未來TikTok會永遠下線還是會重新迴歸？
薩布麗娜：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認為美國總統能做的其實很有限。
觀察者網：那你認為未來小紅書在美國可能會面臨被禁的可能嗎？
薩布麗娜：我真的認為他們很有可能會禁止這款應用，因為長期以來一直存在這樣的宣傳，比如美國人在新冠疫情期間對中國人的歧視，所以美國人似乎很容易被這些言論所左右。
但現在的年輕一代，擁有更好的自主權和自由主義精神，或者更確切地説，他們想要社會正義，因為他們很善良。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會出現“TikTok難民”這種現象，因為我們想要社會正義。如果美國政府要把它從我們身邊奪走，我們就會做一些他們根本不會喜歡的事情。
我記得TikTok的首席執行官在一次聽證會上一直強調他不是中國人，而是新加坡人。但這些美國人根本不予理會，這真是太愚蠢了。因為TikTok是中國人的應用程序，他們禁止了它，那麼我們的回應就是轉向一個更加“中國”的應用程序作為TikTok的替代。
觀察者網：你提到年輕一代想要捍衞自己的權利，但總體而言，美國社會對此次TikTok事件的態度和氛圍是什麼樣的？對中國的態度是什麼樣的？
薩布麗娜：年輕一代都對TikTok被禁感到非常難過。每個人都非常沮喪，因為這基本上剝奪了我們的第一修正案權利——言論自由。
對於中國，如果要我總結的話，我會説年輕一代的美國人對中國沒有這麼多惡意，因為我們看看自己的問題時，我們就已經夠討厭資本主義制度了。我們希望能夠享受免費的醫療、更便宜的教育，這是我們喜歡的。我們從很多中國網友那裏聽到關於中國政府的好話，説他們會更加關心自己的人民。
據我所知，老一輩的美國人可能會認為新聞媒體更可靠。因此，當他們長大後，他們仍然認為新聞媒體——或者説官方的新聞媒體——有線電視仍然是可靠的，也因此對中國可能仍懷有惡意。但年輕一代認為這些媒體渠道已經不再可靠，因為它們的政治言論和政治信仰非常有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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