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這次白俄總統大選,反對派的“統一行動策略”為何失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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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1月27日,白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凌晨公佈的初步統計結果顯示,在新一輪總統大選中,白俄羅斯現總統盧卡申科再次高票當選。
本次白俄羅斯總統大選有五名候選人蔘選,其中三人被認為屬於親政府陣營,只有安娜·卡諾帕茨卡婭(Anna Kanopatskaya)屬於反對派候選人。安娜·卡諾帕茨卡婭今年48歲,是著名的企業家,前白俄羅斯眾議院議員(2016-2019年),參加過2020年總統選舉並獲得了1.68%(9.74萬)選票。她曾向白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提出申訴,要求宣佈選舉結果無效。卡諾帕茨卡婭自稱自己忠於反對派,但許多反對派指責她不夠極端,是“盧卡申科的盟友”。
在本次白俄羅斯總統大選中,反對派的聲勢出現了明顯的下滑,安娜·卡諾帕茨卡婭的影響力與在2020年大選中大出風頭的斯維特蘭娜·季哈諾夫斯卡婭(Svetlana Tikhanovskaya)相差甚遠。這既要歸結於白俄羅斯政府的努力,也與白俄羅斯的國內政治經濟形勢息息相關,當然,這次總統大選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白俄羅斯局勢所出現的某種新變化。
反對派的潰敗
回望白俄羅斯大選歷程,可以説正是2020年的白俄羅斯總統大選,讓這個東歐小國世界揚名。
在幾個反對派領導人被取消選舉資格後,著名的白俄羅斯反對派領導人季哈諾夫斯卡婭登上了政治舞台。季哈諾夫斯卡婭在選舉前聲望頗高,大有將盧卡申科拉下馬的聲勢。但最終,她的選舉結果卻不大如人意,根據官方數據,季哈諾夫斯卡婭在選舉中以較大差距輸給了盧卡申科。
隨後,西方和白俄羅斯反對派稱這次選舉存在“欺詐行為”,他們組織煽動數十萬人走上街頭抗議選舉結果,並宣稱要推翻白俄羅斯政府。這場選舉危機成為白俄羅斯獨立以來最大規模的政治動盪,也是白俄羅斯政局走向複雜化的開始。
到了2024年本次總統大選中,白俄羅斯反對派則早早就開始預謀。
8月3日至4日,由立陶宛支持的“新白俄羅斯2024”會議在維爾紐斯召開,會議聚集了流亡海外的白俄羅斯反對派骨幹,包括2020年抗議活動中的意見領袖、“人權活動家”及僑民代表。會議的核心議程是制定應對2025年大選的“統一行動綱領”,並單方面宣佈季哈諾夫斯卡婭為“白俄羅斯合法領導人”。與會者簽署文件,宣稱季哈諾夫斯卡婭作為“實際當選總統”的任期有效性。
然而會前標榜的“統一行動策略”最終未能成形,這直接導致反對派在2025年1月21-26日的總統大選五天投票期內毫無作為。這背後的直接原因是反對派內部的嚴重分裂:季哈諾夫斯卡婭顧問弗蘭克·維亞喬卡援引的“公民民調”顯示,反對派支持者中27%主張抵制選舉,17%呼籲拒絕投票,11.5%建議採取破壞行動。策略分歧折射出白俄羅斯反對派勢力持續衰弱的本質。
在立陶宛和波蘭等國支持下,反對派還頻頻召開所謂的“人權會議”並發表聲明,但這並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局勢發展到今天,白俄羅斯反對派不得不承認,他們做不到“預期規劃”中的任何事。

再次當選的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 資料圖
白俄羅斯反對派此次潰敗,可歸因於多重因素:
首先,白俄羅斯政府系統性地排除激進反對勢力。吸取2020年教訓後,白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嚴格把控參選資格,僅允許立場温和的安娜·卡諾帕茨卡婭等少數反對派人士參選。這與2020年形成鮮明對比:當時因白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緩和(2020年2月,美國重開駐白俄羅斯大使館、時任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訪白推動關係正常化),白政府出於“民主化”和活躍政治氣氛的想法,曾允許季哈諾夫斯卡婭等激進反對派參選,卻引發了大規模抗議浪潮。在2025年大選中,盧卡申科白政府顯然已調整策略,從源頭杜絕反對派通過合法選舉渠道擴大影響。
第二,白俄羅斯政府構建了嚴密的“顏色革命”防範體系。在總統大選前,許多反對派人士在壓力下離開白俄羅斯。包括自由歐洲電台在內的“獨立媒體”要麼被關閉、整改,要麼被迫在轉移到境外運營。自2020年以來,白俄羅斯已有1161個非政府組織(NGO)被關閉。
2024年11月,白政府進行了一百多次對反對派協調委員會(季哈諾夫斯卡婭在2020年總統大選後成立的政治團體,是白俄羅斯反對派的中心組織)的調查,二十餘名“知識分子、記者和活動人士”因從事顛覆活動而被缺席定罪,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阿萊斯·比亞利亞茨基(Ales Bialiatski)和三名在“獨立媒體”工作的記者因從事顛覆活動被逮捕。
這些措施有力打擊了反對派從事顛覆活動的人手和組織基礎,令反對派無法在白俄羅斯境內直接串聯活動,大大降低了其威脅。

安娜·卡諾帕茨卡婭(Anna Kanopatskaya)
第三,事先有意降低選舉的緊張氣氛。為了防止2020年選舉中的極端氛圍重演,白政府在選舉前努力營造輕鬆氛圍,將選舉包裝成全民參與的“政治嘉年華”,而非展現立場、互相攻訐的平台。
官方媒體和白政府的社交媒體賬户經常報道盧卡申科等總統候選人的日常生活,展現盧卡申科打曲棍球或砍柴的鏡頭,並播放其他總統候選人訪問學校、工廠的畫面,力圖讓選舉貼近生活,減少戾氣,打壓極端分子活動的社會基礎。盧卡申科本人也在努力配合,在TikTok上的一段視頻中,盧卡申科提到了選舉,他直言不諱地説:“對國家政治及給我投票不感興趣的公民,你不參加選舉是合理的、無可指摘的。”
最後,俄烏衝突重塑了白俄羅斯民意基礎。在白俄羅斯,一直存在一種民眾共識,即白俄羅斯應當拒絕加入戰爭,拒絕淪落成烏克蘭的境地。因此,白俄羅斯多數民眾認可盧卡申科拒絕直接參戰的立場,擔憂反對派上台後白俄羅斯人會充當西方反俄的“炮灰”。
白俄羅斯公眾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白俄羅斯反對派人士帕維爾·拉圖什科(Pavel Latushko)就曾提出“組建一支白俄羅斯志願軍來協助我們的烏克蘭兄弟姐妹。這支志願軍將由願意捍衞自由和民主原則的勇敢男女組成。我們將為他們提供必要的培訓和資源,以產生有意義的影響。”著名的白俄羅斯境外反俄軍事組織“卡利諾夫斯基團”就是這種思想的產物。為了避免白俄羅斯捲入俄烏衝突並充當“炮灰”,民眾普遍認為,支持盧卡申科是避免國家淪為“西方反俄炮灰”的最佳選擇。
在多重因素作用下,白俄羅斯反對派的影響力被幾度削弱,已經無法再度重現2020年總統大選中的“盛況”。這種政治生態的根本性轉變,正是2025年白俄羅斯總統大選平穩進行的根本原因。
西方退潮:白俄羅斯大選的新勢
本次白俄羅斯大選還有一個特徵:那就是西方對白俄羅斯局勢的關注度正在下降。這種情況與特朗普2.0有關,但也與其他因素有關。
1月17日,時任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表示,白俄羅斯的“高壓環境”阻礙了“合法選舉”的進行。1月22日,歐洲議會通過決議,譴責白俄羅斯總統大選是一場“騙局”。不過,這些言論不太可能推動白俄羅斯局勢朝西方想要的情況發展,對盧卡申科來説也沒有多少意義。在特朗普2.0已經到來,美國正處於新舊交接期的關鍵檔口,比起2020年真金白銀的支持,西方在這一次對白俄羅斯的關注度出現了明顯下滑。
在2014年第一次烏克蘭危機爆發後,白俄羅斯曾一度想要走“多向量外交”的路線,削弱俄羅斯對白俄羅斯的影響力,並與歐盟國家發展外交關係,但這種情況在2020年抗議示威風波後一去不復返,盧卡申科總結事件的經驗教訓,認為2020年選舉風波之所以會發生,與放任西方官方人員和非政府組織在白俄羅斯活動有莫大關係。
自2020年以來,白俄羅斯停止了“多向量外交”戰略,加深了與俄羅斯的關係;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後,白俄羅斯更是堅定站在俄羅斯一邊,在開戰初期允許俄羅斯軍隊通過白俄羅斯攻擊烏克蘭,且在各種國際事務中與俄羅斯的立場保持一致。

俄烏衝突後,盧卡申科以實際行動表示對普京的支持 資料圖
儘管歐盟和美國對白俄羅斯實施了嚴厲制裁,但白俄羅斯經濟仍得益於俄羅斯的支持,能夠在廉價天然氣、債務減免和市場準入等方面獲得優越地位,在俄烏衝突的大潮中維持了國家的穩定。
特朗普上台則減輕了白俄羅斯的外部壓力。白俄羅斯的外部政治壓力主要來源於歐盟,歐盟中有一些國家(主要是波蘭和波羅的海三國)為白俄羅斯反對派提供直接支持,而這種直接支持的物質來源主要就是美國。
美國國務院在2024年12月的聲明中明確表示,自1992年以來其已向白俄羅斯的“民間社會團體”提供了超過10億美元的援助,支持的重點對象是“獨立媒體、公民社會組織及民主運動”。此外,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在白俄羅斯的活動雖被盧卡申科政府驅逐,但其轉至立陶宛的辦事處繼續通過跨境渠道提供資金支持。
特朗普上台後,美國政府立即宣佈在90天內暫停對外資金援助,失去了大部分資金來源的白俄羅斯反對派失去了發起行動的物質基礎,其有害性也就降低了。
白俄羅斯反對派的操作失誤,也是西方對顛覆盧卡申科失去信心的重要原因。反對派核心領導人季哈諾夫斯卡婭的形象從一開始的“民主象徵”,逐步滑向“流亡空談家”,其動輒要求西方施壓和制裁的做法,實際上已經演變成了路徑依賴。白俄羅斯人難以與一個口稱民主但卻要求外國制裁自己祖國的人共情,西方也對她不知變通、只享受付出卻沒有回報的情況日益失望。

季哈諾夫斯卡婭 資料圖
2020年抗議期間,反對派曾以“提高工資、打擊腐敗”為口號吸引支持,但流亡後的季哈諾夫斯卡婭卻鮮少提及民生議題,轉而將“制裁祖國”作為唯一訴求。她曾公開支持美國對白俄羅斯鉀肥企業Belaruskali的制裁,該企業是白俄羅斯出口創匯的支柱產業,直接影響數十萬家庭的生計。
這種做法在白俄羅斯民間引發強烈反彈。一名明斯克市民在接受俄媒採訪時諷刺:“她要求外國切斷我們的收入,卻自稱‘愛國者’?這簡直令人作嘔。”就連反對派內部也有感於她的無能,一名匿名的反對派活動人士透露:“我們需要的不是立陶宛的遙控指揮,而是實際的資金和行動指南”。2024年後,立陶宛當局開始限制白俄羅斯反對派媒體的活動資金,認為其“過度依賴美國敍事”。
季哈諾夫斯卡婭的困境折射出流亡反對派的普遍悖論:越是依賴外部支持,越難獲得國內認同;越是強調製裁,越削弱自身合法性。到最後,無一不是一地雞毛,最終被其幕後支持者所拋棄。
總結
無論是反對派,還是西方,都難以真正改變白俄羅斯政壇的格局。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帶來改變的人,就是盧卡申科本人。
盧卡申科年事已高,自2023年以來,有關他健康狀況不佳的傳言不斷(2023年白俄羅斯勝利日活動中,與以往動輒參與幾小時活動的慣常情況不同,他僅僅出席15分鐘就匆匆離場,當時的説法是盧卡申科的健康狀況出了問題),盧卡申科在大選前談及白俄羅斯政壇需要進行代際變革,這表明,本次總統大選後,他有可能會考慮卸任事宜,最大的問題是誰可以接替他執掌白俄羅斯。
反對派攻擊盧卡申科稱他會讓他的小兒子尼古拉·盧卡申科接任總統,但這種説法缺乏邏輯和依據(尼古拉只有20歲,缺乏政治經驗且過於年輕)。還有一種説法,為了防止反對派趁機而入,盧卡申科可以將更多權力移交給白俄羅斯國家安全委員會或全白俄羅斯人民議會(曾是一個由盧卡申科本人擔任主席的諮詢機構,後於2022年轉變為白俄羅斯法定的最高民選代表機構)。
儘管西方與反對派持續唱衰盧卡申科和白俄羅斯政府,但白俄羅斯政局的核心邏輯始終未變:任何變革的鑰匙要掌握在白俄羅斯自己而非西方及其支持的反對派手中。
盧卡申科執掌白俄羅斯政壇30年,已形成一套高度閉合的自我延續機制:軍隊和安全部門的維穩體系、俄羅斯背書的經濟生命線,以及通過立法調整構建的集體領導架構(如全白俄羅斯人民議會),這些都為政權平穩過渡提供了制度性緩衝。即便盧卡申科選擇退居幕後,由國家安全委員會或議會主導的集體決策模式,仍能依託既有政府體系和俄白聯盟條約框架維持國家機器運轉。
西方和反對派名為“民主化改造”、實為顏色革命的計劃之所以會失效,本質上源於誤判。他們既低估了白俄羅斯社會對動盪的深度厭惡(2020年選舉風波造成的創傷記憶仍未消退,對戰爭的恐懼讓盧卡申科的聲望再創新高),又高估了制裁施壓對白俄羅斯民生的瓦解能力。“穩定勝過自由的假象”,是這次選舉結果的終局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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