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麟：華盛頓兩機相撞，很難説“只是偶然”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仲麟】

對美國航空業來説，2024年已經很糟糕了：一邊是波音“空中飛門”暴露出波音的生產質量存在系統性風險；一邊是頻頻發生的事故症候顯示美國航空業早已全是漏洞。但2024年好歹沒有發生機毀人亡的空難事故，也算是守住了安全底線。

然而，在2025年的第一個月，美國就發生了一起兩機相撞機毀人亡的慘烈事故，給了美國航空業一個開年暴擊：

當地時間1月29日晚，美國華盛頓里根國際機場發生一起空中相撞事故。從威奇塔飛往華盛頓里根機場的美鷹航空5342航班在降落過程中與美軍的“黑鷹”直升機相撞，兩架飛機雙雙墜入華盛頓的波托馬克河之中。

由於1月份華盛頓氣温接近零度，河水温度極低，加上在夜晚，對於搜救倖存者極為不利。雖然美國各應急部門第一時間就出動進行搜救，但截至目前尚未發現生還者，而寒冷的水温指向一個冰冷的可能：無人生還。

監控錄像所記錄的兩架飛機空中相撞

事故覆盤

由於本起事故發生在華盛頓特區這個“京畿要地”，而事發地羅納德·里根國際機場又是地處華盛頓特區市中心的機場，與國會山、白宮等核心區域只隔着一條波托馬克河，因此這起事故有着大量的視頻證據、ADS-B記錄以及ATC錄音。

其中有一個錄像是來自機場監控，由於鏡頭正對着美鷹航空降落的方向，可以看到飛機的燈光在空中是個接近靜止的亮點。而一架閃着防撞燈的飛機從美鷹航空側面快速接近隨後交匯，在空中炸成一團火球墜毀。可見事故“黑鷹”直升機在空中相撞前沒有發現存在撞機的可能並減速。

而兩架飛機的ADS-B信息也被完整地記錄下來，得以還原情況。

美鷹航空5342飛機（龐巴迪CRJ700）從南側接近里根機場後，準備使用33跑道進行降落。在發生撞擊之前，美鷹航空的CRJ700已經處於進近最終階段，完全對準跑道準備降落了。在發生撞擊失去信號時，正處於約300英尺高度（約100米），還有一分鐘多就能降落。

而涉事“黑鷹”直升機的呼號是“PAT25”，從ADS-B軌跡顯示，這架“黑鷹”直升機沿着波托馬克河一直在100-500英尺高度之間飛行。從其航線判斷，這架“黑鷹”是執行VFR規則（目視飛行規則）進行飛行。而美鷹航空CRJ700毫無疑問是在按照IFR規則（儀表飛行規則）運行。

在ADS-B記錄上，兩架飛機信號丟失前處於同一位置

在事故發生之後，空管的二次雷達視角回放視頻也流出了。

從視頻中可以清楚看到兩架飛機的情況

對於二次雷達視頻這麼敏感的信息流出有沒有違反相關規定暫且不説，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空管二次雷達上完整地顯示了相撞的兩架飛機狀態，並且可以看出航線與高度有衝突的可能性。兩架飛機的標識最終交匯在一起，高度同樣停留在300英尺高度。可見二次雷達的記錄與ADS-B相吻合，也與現場情況相符，屬於可以相互印證。

從軌跡來看，美鷹航空CRJ700的飛行航線毫無問題，如教科書一般沒有絲毫偏差。闖入到美鷹航空降落航線上的“黑鷹”直升機無疑是這次空難的罪魁禍首。

那為何“黑鷹”直升機沒有避讓？塔台空管又在這次空難中起了什麼樣的角色呢？

根據ATC錄音，我們可以還原一下塔台和“黑鷹”之間的通訊。

相撞前約1分20秒：

塔台：“PAT25，交通通報：紀念橋以南有一架CRJ客機，高度1,200英尺，正在轉向33號跑道。”

PAT25：“PAT25已目視目標，請求目視間隔。”

塔台：“目視間隔已批准。”

相撞前約10秒：

塔台：“PAT25，是否看到CRJ客機？”

塔台：“PAT25，請從CRJ後方繞行。”

PAT25：“確認。PAT25已目視目標，請求目視間隔。”

塔台：“間隔已批准。”

發生撞機

可見在事故發生前，塔台空管可以清楚看到“黑鷹”直升機與美鷹航空CRJ700，但很顯然空管並沒有提醒“黑鷹”直升機存在航線衝突可能發生碰撞。一種可能是塔台意識到了有碰撞風險，因此提醒“黑鷹”注意CRJ；而另一種可能是塔台未掌握整體態勢，沒有意識到有碰撞風險，因此沒有給“黑鷹”直升機明確的警告以及指令，要求其進行避讓。

在同一個空域中如果同時存在IFR與VFR，空管人員要優先確保執行IFR的飛機；如果兩者航線發生衝突，則需要執行VFR的飛機進行避讓。

在ATC通話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塔台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顯然並沒有做極為明確的提醒，存在着一定的責任。但“黑鷹”直升機當時正處於VFR之中，飛行員是飛行安全的第一責任人，他應當充分注意到空域內的飛機並進行避讓。而且，他在ATC通訊中也確認看到了CRJ並保持目視間隔。

但最終“黑鷹”沒有避讓，而事故最終發生了。結合事故發生前後空域的情況，推測是“黑鷹”將正前方遠處打開燈光準備降落的美國航空A319當做塔台所説的CRJ，但並沒有注意到近在咫尺但在側面的CRJ。極有可能夜間遠處飛機更明顯的燈光讓“黑鷹”飛行員誤認為那才是CRJ由此誤判了距離。而從最終撞機前的航線來看，美鷹航CRJ正處在“黑鷹”直升機的10點鐘方向，兩機以接近90度的角度撞機，都處於對方的側面視覺盲區之中。

目視飛行的“黑鷹”飛行員極有可能將遠處的N765US（綠圈）當做塔台所説的CRJ，而忽視了紅圈中真正的CRJ

基於現有情況如果要劃分責任的話，塔台空管固然有着沒有及時提醒或命令“黑鷹”規避航線的責任，但最主要的還是“黑鷹”直升機在目視飛行規則下忽視了降落中的CRJ飛機，發生了撞機。因此“黑鷹”直升機在這起事故中是絕對的主要責任，而塔台空管也得承擔一定的次要責任。

但由此又產生了一個問題：為什麼這架“黑鷹”直升機可以肆無忌憚地進入里根機場的跑道延長線上？難道不是應該繞行機場附近，防止干擾到正常起降的飛機麼？

特權“黑鷹”

在事故發生之後，很快涉事“黑鷹”直升機的身份與機號被披露出來，是隸屬於第12航空營的“黑鷹”直升機，編號為00-26850。

對於第12航空營這個單位大家可能比較陌生，但是它所執行的任務大家可能會比較熟悉：在華盛頓特區軍事區（MDC）執行要人運輸任務、應急響應以及國土安全任務。換言之，這就是美國首都衞戍區的要人專機飛行部隊。

圖為本次失事的“黑鷹”直升機，尾部可見戰術編號026860

第12航空營最常見的任務就是執行要人運輸了。他們執行要人運輸所使用的直升機是進行過VIP運輸改造的VH-60M直升機，配有大量先進設備，在塗裝上也有別於常見軍用“黑鷹”直升機的墨綠色塗裝，有着顯眼的金色條紋，乘客多為國防部與政府高級官員。也因此，在事故發生之後第一時間大家的猜測是機上是否有國防部的要員，比如近期處於風口浪尖中的米利上將（現在已經降級為中將）。

第12航空營的要人運輸型“黑鷹”直升機，與普通“黑鷹”有着明顯外觀區別

但失事的飛機並非那5架要人運輸直升機之一，而是一架普通“黑鷹”。但雖然是普通“黑鷹”，其在首都區域執行的任務往往也不是常見任務，而是屬於PAT（優先空中運輸）任務，在空域使用上有着極高的優先權，往往是別的飛機給他們讓航線。用着PAT系列呼號飛行的“黑鷹”猶如手持金牌在京城內策馬疾馳的錦衣衞，沿途人等無不避讓。畢竟執行的任務往往不是事關國家安全就是事關軍國大事，但有耽誤該當何罪？

而華盛頓特區的居民對於這些直升機也是不堪其擾，怨言尤多。畢竟這些直升機往往都是在市中心低空飛行，肆無忌憚。

根據美軍發佈的聲明，本次相撞的“黑鷹”直升機是執行訓練飛行，並非在執行要人運輸或者其他任務。但其使用的呼號依然是代表優先空中運輸的PAT25，這一代表着優先權的呼號是否會讓空管對空域的指揮考慮更多的因素從而導致動作變形，有待調查結論。

而根據CNN報道，平均每天有上百架次的直升機會使用同樣的航線穿過波托馬克河，而在事故位置時，往往這些直升機會飛到最低高度，以避讓民航機的降落航線。

在事故發生之後，關於這些來去無阻的直升機，有大量的消息被媒體捅了出來。CNN發現，在過去幾年中直升機與民航機發生多起“危險接近”事件，三年前有一架“黑鷹”直升機險些與美國航空的客機在里根機場附近相撞。至少有兩名民航飛行員報告稱，在機場降落時險些與直升機相撞，不得不採取規避措施。可見這些直升機驕橫跋扈，已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事故背後的黨爭

事故發生後，剛剛“二進宮”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就在他的私人社交媒體“真相”上炮轟這起事故。在推文中，特朗普總統稱當時天氣很好、能見度極佳，沒有理由看不到那架CRJ飛機；他很不解為什麼“黑鷹”沒有看到、空管沒有要求避讓，這本該是一起可以預防的事故。

特朗普炮轟本次事故

從專業的角度來説，特朗普對於這起事故的質疑是非常到位的，可以説是“懂王”最懂的一次，不愧是擁有私人飛機的大富豪。但很顯然，他對於這起事故的質疑，並不僅僅是針對事故本身。

在事故發生前一週，特朗普入住白宮後沒多久就針對拜登政府時期實行的諸多政策進行“撥亂反正”，肅清“DEI餘毒”，而其中FAA（美國聯邦航空局）首當其衝。在特朗普競選期間，他就多次攻擊FAA實行的DEI政策讓大量的殘疾人以及LGBT人事進入到FAA工作，影響了美國的航空安全，強調美國航空安全需要由最優秀的人守護，而非那些“患有‘嚴重智力’殘疾、精神問題和完全癱瘓的人”。

早在1月22日，特朗普就已經炮打FAA的DEI政策了

FAA的DEI項目是否讓一羣不適合人羣進入FAA工作我們無法下結論，但是特朗普上台後確實簽署了總統令，結束了FAA的DEI政策，並準備大刀闊斧地裁撤不適合人員。而考慮到里根國際機場的空管工作是由FAA負責，MAGA派和民主黨都有話説了，MAGA派認為是拜登四年的DEI毀了FAA導致事故發生，而民主黨則稱是特朗普的裁員威脅導致人心惶惶工作失誤。

FAA和空管的問題，顯然只是伴隨着這次空難發生的黨爭的一部分。特朗普政府的新任交通部部長已經明確公開表態稱這起事故本來是可以預防的，暗示是人為失誤導致的空難。而共和黨議員們也紛紛出來稱里根機場原始設計的客流量是1500萬，而如今已經達到了2500萬，正是民主黨政府對於里根機場的高流量以及周邊空域管制問題的忽視導致了事故的發生。

由於里根機場地處華盛頓特區核心區域，且周圍有多個機場和禁飛區，航路與管制條件確實非常惡劣

可見如今的美國政壇關心空難本身的不多，圍繞着空難攻擊政敵才是正經要乾的。

尤其考慮到基於目前情況來看美軍的“黑鷹”直升機將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美軍以及國防部難辭其咎。考慮到特朗普正處於上台後對往日政敵進行清算，而美軍以及國防部中恰恰有不少待清算的對象，這起波托馬克河上的空難是否會成為新時代的“紅場降落飛機事件”並由此引發新一輪對美軍的大清洗，也猶未可知。

馬克·米利是第一個被特朗普報復的，但肯定不是最後一個

而這種圍繞着空難大打政治牌的場景，不由讓人想到韓國務安機場空難之後以李在明為首的在野黨對執政黨的全面攻擊了。只能説太平洋兩岸同此涼熱，美韓真乃一對絕配。

目前特朗普總統在新聞發佈會上宣佈本次空難沒有發現生還者，67人全部遇難。對於華盛頓特區來説這是四十年來最慘重的一次空難，而其中也確實存在着明顯的人為失誤痕跡。雖然這一起事故是意外，但是事故的發生並不是意外，是偶然中的必然。2024年美國航空業大量的事故症候已經預示着一起重大事故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而如今波托馬克河上的一聲巨響只是海恩法則的再次應驗。

事故的原因有待調查結論，而最後不論是什麼結果，無疑都會在美國政壇掀起血雨腥風，負責事故調查的NTSB（美國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也必然會處於風暴眼之中。或許對NTSB來説，唯一的好消息是這次空難發生在家門口，足不出户就能進行調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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