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這部春節檔電影的意義,被嚴重低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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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這好像註定是一個屬於“家國天下”的春節檔,《射鵰》、《封神》,都在講救蒼生濟萬民的宏偉觀念,即便是《唐人街探案》,都把視域投向了上世紀初的海外華工命運。
那麼,作為字面意義上的“主旋律敍事”,《蛟龍行動》置身其間,本就顯得尤為應時當令。因此,哪怕在傳統認知裏,春節並非太適合軍事類作品的時段,它依然是今年諸多影片中第一個啓動提前點映、第一個面對觀眾亮明正身的,這背後,大概少不了此份“我的主題格外典正”的、理直氣壯的加持。
當然,作為電影本身的《蛟龍行動》,遠沒到完美無瑕的超一流段位,它太滿、太冗雜、線索太多、文戲也還是偏弱,它的票房和輿論熱量也暫未達致預期、遠遜於其它同檔期對手。

截至2月2日20時,電影《蛟龍行動》上映五天,僅獲得2.37億票房,排名春節檔末位
但它依然在進行某種摸索和定調:關於接下來中國戰爭題材和主旋律題材的方向與思路,關於接下來中國國家力量、國家主張與國家形象的銀幕表達形態。
這構成了我們對它抱以更多討論的必要。
戰爭的“未來感”
作為視覺形態上最具規模和野心的選材,作為影視藝術獻禮、宣傳與教育職能的主體承擔者,眾所周知,我國戰爭主題電影的創作,數量極豐。
回望其發展歷程,不難發現,其聚焦落點也有“與時俱進”的平移:
最初它是“歷史的”:對曾經發生的、可歌可泣的烈火烽煙的還原復現,無論是全景鋪陳式(就像《大決戰》三部曲),還是英雄聚焦式(就像《董存瑞》和《英雄兒女》),或是民間傳奇式(就像《地道戰》與《地雷戰》),無一例外,來自真實的過去和切膚的回憶。

圖自《大決戰》三部曲
此一傳統還在延續中且仍有可觀業績,但也遇到一定瓶頸和困難——畢竟,國人的歷史觀念正不斷革新演進、對歷史細節的精確苛求也與日俱增,此中必帶來多元碰撞和辯難,近年裏,《八佰》《金剛川》《長津湖》和《志願軍》一系列新作,都在軍迷和影迷的風評中發生過部分爭議。
相應地,這二十年間,把目光挪回正在發生的現場、表現當代軍人形象的故事日益增多——“歷史的”走向了“當下的”。
誠然,此處需面對一個直觀悖論:“和平年代”的風平浪靜與“軍旅故事”的波濤洶湧,看起來並不協調,作為彌補,或是放眼天下,去那些還不那麼安定的地方執行維和任務、實現大國擔當,一如《戰狼》《紅海行動》《湄公河行動》,或是以訓練、演習乃至思想教育為內容承載,着力展現每一名合格戰士的自我塑造與成長,這個向度在電視劇領域成果尤多:《士兵突擊》《我是特種兵》《火藍刀鋒》均屬此列。

圖截自《紅海行動》。《蛟龍行動》是《紅海行動》的續集。
至此,這一領域百花齊放,似乎早已沒了可供墾荒的盲區,每種敍述方法都經歷過諸多嘗試,所有故事都不過是某種母題原型的再生。
但一代人註定該有一代人的故事,就像一代人總要理解一代人的保家衞國,一代人也要奏響一代人的使命擔當。
這個意義上,《蛟龍行動》等於把此條“歷史的”與“當下的”閉合線索,硬是向前又續上了一段,且是具備無數生長點、直抵無限空間的一段,因為,它是“未來的”。
就像它的開篇字幕,主動告訴你:這一切都發生在很多年後。
因為是未來,你才能沉浸式領略琳琅滿目的酷炫的軍械裝備、目睹酣暢淋漓的全維度搏殺與煙花四濺的腎上腺素、見證人類製造的鋼鐵巨物在危機四伏的深海奏起雷霆萬鈞的黃鐘大呂……然而僅有這些的未來還不夠,未來不僅僅是幻想,更不等同於狂想。
《蛟龍行動》是軍事題材,而非《流浪地球》系列那樣的科幻題材,它並非對遼遠不可知的想象,它更近似於,站在眼前既已存在的趨勢和基礎裏,去看見一個遲早會到來的、可控可感的明天,它是在已經握有的常量裏去揭開你一定會等來的變量,或者説,增量。
它的整個發生邏輯和運作形態,都是實體化、實感化、實操化的。

在我看來,這種“未來敍事”的最大意義,在於對軍事行動發生場景的“架空”(這種架空不是抽象更不是虛無)——由此,戰爭不再被框束於某一場具體的利益分歧、歷史爭議、地緣摩擦中,也就脱離了一時一地的、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的立場之爭,相反,它立意在更高維的和平、更廣義的反恐、更具有環球命運共同體意識的、對全世界福祉的守護。
在這個維度上,中國軍人所主張和秉持的、所致力於推動和實現的,脱胎換骨的國際秩序、規則標準、治理格局,有了更開闊的踐履藍圖與更淋漓盡致的呈現端口。
當核潛艇的龐然巨軀與蛟龍隊員的熱血之軀,指向和換取的,是整個太平洋的安寧,是一小撮人類公敵野心家的覆滅,是外軍遭遇背叛危機後的積極介入、救援和危機彌補,一切早已不再是謀求“誰更強”的零和博弈,不再是拉幫結盟後的單極霸權輪替,而是“誰更能代表全體利益、誰更能守護永久和平”的價值宣言。
科技的“極客感”
既然講到“深藍突圍”的概念,講到太平洋,那不得不説一句,方才回溯的中國戰爭題材電影年表裏,若還存在哪項薄弱的空白,那海軍必是首當其衝的遺憾。
絕大多數作品都以陸軍為主體,近年又增添了《空天獵》與《長空之王》等關於空軍的寶貴嘗試。
確實,我國軍事史上成規模的海戰極為罕有,相關影像記憶,很容易逆推到甲午年的北洋水師——還是一個屈辱的國恥。
而今日大勢,誰掌握海洋、誰便掌握了未來,這裏是大國博弈的沙盤,也是資源的富礦、新科技的標靶與試煉場、發展的抓手和錨點。
於是《蛟龍行動》等於啓動了電影人對時代課題的又一場回應,不止於此,它乾脆發揮了後起者的跨越式追趕優勢、把步子邁大、直接穿透海平面,來到了“海下戰”、“深海戰”、全海域全兵種作戰。

劇組按1:1的比例搭建了潛艇場景
這是中國銀幕上第一次有核潛艇部隊登場,之前要看這些,只有好萊塢那邊的《獵殺紅十月》《冰海陷落》《獵殺U571》……
不要小看這種填補,這是科學硬實力、國防硬實力向文化軟實力順理成章的轉化、輸送與推動,是驚人的技術進步、攻堅、突破的結果。是我們擁有或正在擁有、研發或正在研發、主導或正在主導一些東西,我們才有底氣去拍攝和講述這些東西。
一言以蔽之,奇觀化的背後,要有專業化、職業化的支撐。
艙內的緊張窒息感,艙外的暗流洶湧感,二者都是全新的觀影經驗,都是奇觀。
潛水、撞山、核爆、魚雷,追蹤與反追蹤、人質解救、肉搏械鬥、槍戰火拼、背叛鋤奸、災難搶險,都是奇觀。

而術語、設備、先進技術、操作流程、數據庫、戰術推演,就都是專業化;躍變層、噪聲磁場干擾、非接觸方位073、前進3艏傾3度、超導磁流體、無軸泵推,都是專業化。
海水密度和流向、海底山體和地貌、斷崖意味着什麼、聲納發揮着怎樣的作用、超空泡魚雷與一般魚雷區別在哪、超導磁流體推進技術到底是個啥啥啥,這都是專業化。
無處不在的、全面開花的、“硬核”的專業化。《蛟龍行動》在視覺界面上,幾乎抵達了華語電影“科技感”的巔峯。
何止是“科技感”,當火箭彈射飛行揹包、大戰電子狗的奇觀(這已經與春晚上的機器人舞蹈並列,一文一武地構成這個春節裏最具衝擊力的人工智能符號標籤)撲面而至時,“科技感”甚至已經進階成了“極客感”。

機械狗參與作戰
但電影不是尖端科技的説明書和教科書,故事片也終究不是科教片,所以專業化以外,還要有職業化。
“專業”是技術概念,“職業”則是人的概念,是人日復一日的、常態的生活。
想想網絡短視頻裏,有多少人願意天天圍觀他者的工作或勞作場景,便知道滿足好奇心的打望與分享,已成流量密碼。
更何況是海底與核潛艇,那是何其神秘與引人神往的職業化。
中國海軍不是一張宣傳畫也不是一個身份銘牌,他們都不該也不可能只維繫在某種口號、標語、櫥窗中,他們要有温度、有空隙、有愛恨情仇、有牽掛和在意、有傷心和驕傲、有越來越寬敞的生活艙、有廚房裏儲存搬運的水果與飲料、有大師傅掂勺熗鍋的聲音、有小樹苗分發綠植的温馨、有窗外翩然遊過的兩大兩小隻鯨魚。
人的“價值感”
毫無疑問,越是極限技術戰爭的生死線上,人作為其中最大變量,所能帶來的突破意義、存在意義和決定意義,越值得關注與塑造:科學、設備、算法的極致演繹到來時,人的價值又該如何立住?人類如何以自己的意志、果決、堅韌,甚至如何以自己的情感力量,主宰周遭那些速率效率殺傷率全面佔優的機器,並與它們正面對決?
這是AI時代每個拍電影和看電影的人,必須去面對的話題思考,這既是盛大的華美,也是極致的嚴酷。這關係到人的存在意義和決定意義。
這才有了電影中大量閃回所注入的、幾乎覆蓋了每一具象個體的前文本(還互文性地承接了導演的前作《紅海行動》),有了為每個角色設計的亮相時刻、催淚點和高光點(雖然有些刻意與生硬),有人要面對上一輩的恩怨,有人要面對上一次的失誤,有人要與自己神奇的聽覺天賦共處,有人身處絕境想起了童年,有人犧牲前一秒的執念是一顆糖和一口甜。
“每個勇者都自帶心理創傷”,這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話,恰恰奠定了最具質感的重量。
電影內的人的刻畫,來自電影外的人的理解。《蛟龍行動》的主創團隊,同樣體現着當前主旋律電影的海納百川:林超賢為代表的香港導演,北上內地,擁抱了更大的資源和機遇之後,正廣泛利用他們原本熟悉的一切——職業性,前衞性,久經考驗的、現代工業磨練出的技術班底,數十年如一日地追求國際標準下動作片的極致,參與着他們原本不熟悉的一切——國家、人民、天下和世界。

不妨作更深層的聯想:寸土寸金的彈丸之地香港,給了港片導演“狹窄密閉空間內釋放影像調度潛能”的功力,才有了對潛艇這一特定物件的駕馭。而長期浸淫於黑幫、警匪、商戰、卧底反卧底的講述,也使其有技巧和耐性,充分挖掘具體人物身上的情緒和感性:熱血、義氣、豪邁、勇毅、執拗。
但更重要的是,香港導演們,也收穫了屬於大題材的洗禮、領略了屬於主旋律的饋贈和拔升,這是他們曾經無法獲得的機會、無緣觸及的層次。

熱血的顯影幕布,動作的施展舞台,從此不僅僅是旺角月黑風高的江湖械鬥、中環引擎轟鳴的追車緝兇,而是重拳出擊、驅除宵小、懲惡揚善、拒敵千里之外。
一點期待
這便是《蛟龍行動》傳遞出的,關於新時期戰爭片、關於主旋律影像的求變信號,對未來的視野投放,對科技的極限追求,對人的價值再探討,對港式武打、超級英雄、科幻、職業、青春勵志的縫合吸納。
它遠非盡善盡美,仍有太多陣痛和瑕疵亟待解決:
比如,在專業信息量過於密集的前提下,怎樣解決非軍事愛好者的觀看壁壘問題;
比如,節奏張弛缺乏變化、任務與懸念的遞進性處理不足、要多做一點減法少一些堆砌炫技;
比如,技術至上的理性主義,與人定勝天的理想主義之間,平衡度該如何把握,一如本片內部最關鍵的幾次困境解決,無論是“大家重啓所有系統”還是艇長吹口琴鼓舞人心,都顯得太潦草兒戲。
這顯然關係到它所畫出的路徑能否更具持續性地生長,也關係到它所嘗試的類型能否更大範圍地破圈。
無論批評還是讚美,歸根結底,都是觀眾對國產軍事題材期待值的投射。
大家等待着更多的智慧和誠意,也等待着更大的亮點和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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