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亞戈·諾加拉| 關税威脅、移民驅逐……一頓操作猛如虎,特朗普在拉美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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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蒂亞戈·諾加拉(Tiago Nogara)】
自特朗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以來,全球輿論日益關注美國單邊主義可能走向極端化的影響。這些擔憂不僅源於他上一任期內的政策特點,還因為近年來干預主義和單邊主義策略的重新抬頭。
美國單邊主義極端化趨勢,拉美尤甚
鑑於特朗普在競選期間以“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這一著名口號作出的承諾,這些擔憂並非毫無根據。
隨着新政府首批措施的出台,這些擔憂進一步引發了廣泛共鳴。在特朗普第二任期開始的短短幾天內,美國已宣佈退出《巴黎協定》、世界衞生組織(WHO),甚至經合組織(OECD)的全球税收協議。特朗普還以公開挑釁的語氣提議將加拿大變成美國的第51個州,表達了對吞併格陵蘭島的興趣,並提出了一些非法且不道德的建議,例如將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人口遷移到其他地區,試圖“清理”該地區。
尤其是在拉丁美洲,特朗普的威脅和政策表現得更加咄咄逼人。在他的上一任期內,他已對委內瑞拉總統尼古拉斯·馬杜羅採取了圍剿和扼殺策略,承認了美國支持的自封總統胡安·瓜伊多,同時對委內瑞拉合法政府實施了廣泛的政治和經濟制裁。
同樣地,在上一任期,特朗普還逆轉了奧巴馬政府與古巴的和解政策,將尼加拉瓜納入美國單邊制裁的範圍,支持了針對玻利維亞總統埃沃·莫拉萊斯的政變,並鼓勵哥倫比亞的極右翼勢力破壞與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和民族解放軍(ELN)的和平協議。他還推動與中國在拉丁美洲的經濟影響力展開公開對抗,支持多個國家的新法西斯主義運動抬頭,並強化了歧視性移民政策,最終導致與墨西哥邊境牆的修建。
在特朗普新任期開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對拉丁美洲的態度已經表明,美國外交政策中長期存在的霸權主義和干預主義正在明顯升級。他公開聲稱,自1999年起由巴拿馬控制的巴拿馬運河應重新歸華盛頓管理,以遏制中國在該地區日益增長的影響力。
他還宣稱美國“不需要拉丁美洲”,宣佈美國計劃將墨西哥灣更名為“美國灣”,威脅對巴西出口商品徵收高額關税,並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將多個拉丁美洲的販毒集團和犯罪組織列為恐怖組織,為美國在該地區直接干預設置了先例。

1月30日,移民戴着口罩和腳銬坐在美國布利斯堡的一架軍機上等待被遣返回危地馬拉 AP截圖
特朗普政府誓言實施“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驅逐行動”,並已發佈多項行政命令以加速這一進程。這些措施包括終止在美國出生的無證或臨時身份移民子女的出生公民權、恢復邊境牆建設、暫停新的庇護申請、宣佈邊境進入緊急狀態,以及部署軍隊協助打擊非法移民行動。與此同時,大規模驅逐行動已經開始,軍用飛機將數百名移民遣返至多個拉丁美洲國家。
這些驅逐行動的執行方式已引發嚴重的外交緊張局勢。在巴西,被驅逐的移民戴着手銬抵達,這一做法被巴西當局認為不可接受且具有侮辱性,促使盧拉政府立即提出正式抗議。
在哥倫比亞,局勢進一步升級。起初,哥倫比亞政府拒絕美國飛機降落,堅持其國民應受到有尊嚴的對待。作為回應,特朗普宣佈對哥倫比亞出口到美國的商品徵收25%的關税,並可能在一週內將關税提高至50%,同時禁止哥倫比亞政府官員及其支持者赴美旅行並取消其簽證。哥倫比亞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最初採取報復措施,對美國進口商品徵收25%的互惠關税,但很快改變了立場,最終同意無條件接收被驅逐者,以防止危機進一步升級。

哥倫比亞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
與哥倫比亞的糾紛,揭示了特朗普新任期內在拉丁美洲可能採取的戰略關鍵點。自2012年以來,美國與哥倫比亞已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FTA),而特朗普的此類措施顯然違反了這一協議。此外,哥倫比亞仍然是南美洲唯一一個以美國為主要出口目的地的國家,擁有美國的非北約主要盟國地位,並在其境內設有至少七個活躍的美國軍事基地。
這表明,利用關税和制裁向拉丁美洲政府施壓,迫使其與美國的外交利益保持一致的做法,可能會遠遠超出目前美國涉及古巴、委內瑞拉和尼加拉瓜的有限制裁範圍。畢竟,特朗普的威脅已經直接針對墨西哥、巴西和哥倫比亞政府,而且,正如與加拿大和丹麥的緊張關係所表明的那樣,這些威脅似乎並不完全受意識形態界限的約束。
拉美仍是美國全球利益最重要的所在
美國對該地區外交政策的重新調整並非偶然。與特朗普聲稱美國“不需要拉丁美洲”所暗示的相反,正如阿根廷政治學家阿蒂略·博龍經常指出的那樣,該地區仍然是美國全球利益最重要的所在。
早在1823年,門羅主義就已提出,這並非偶然。在美國第28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於《十四點計劃》中概述全球多邊主義的新支柱之前,美國就已試圖鞏固由其領導的區域多邊主義,這一努力始於1889年的泛美會議。
後來的美洲國家組織(OAS)和《美洲國家間互助條約》(TIAR)進一步強化了美洲的決策結構,這一結構在全球多邊主義之外運作,並受到美國的特別監督。甚至在麥卡錫主義以及與馬歇爾計劃相關的政治條件導致歐洲共產黨被禁止之前,拉丁美洲的寡頭們就一直在美國的鼓勵下迫害當地的勞工和農民運動領袖。
有人將這些行動解讀為美國對其視為“後院”的國家的“蔑視”,他們錯了。事實上,特朗普的外交策略反映了一種激進化的努力,旨在重新保持該地區政治和經濟力量的平衡。這一努力至少與三個根本且相互關聯的問題直接相關:與中國的全球競爭、遏制拉丁美洲的左翼政府,以及對戰略自然資源的控制。
拉丁美洲擁有全球能源轉型和可持續技術發展所需的巨大儲量的關鍵礦產,包括鋰、銅和鎳。該地區擁有全球約60%的鋰資源,其中橫跨智利、阿根廷和玻利維亞的“鋰三角”佔據了這些儲量的大部分,佔全球總量的一半以上。得益於智利、秘魯、墨西哥等國的強大儲量和採礦能力,拉丁美洲還貢獻了全球約40%的銅產量。

拉美主要國家自然資源佔世界份額(2023年數據,智利為深藍色;巴西為天藍色;秘魯為橙色,藍灰色為拉美其他國家) 經濟學人
此外,該地區擁有大量的銀和錫儲量,也是全球淡水資源最豐富的地區,佔全球可用淡水資源近三分之一,並擁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更重要的是,拉丁美洲擁有全球約五分之一的石油和天然氣儲量,其中包括位於委內瑞拉的全球最大已探明石油礦牀。同樣重要的是,該地區是全球最大的淨食品出口地,控制着全球近三分之一的耕地,其中大部分位於巴西。
美國對這些資源控制的無休止追求從來都不是秘密,歷史上有無數例子表明華盛頓如何利用各種手段清除拉丁美洲挑戰美國野心的政治和社會力量。要理解這一點,無需追溯到1823年門羅主義的起源、對墨西哥近一半領土的任意和暴力吞併、對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區的武裝入侵,甚至冷戰期間由中央情報局策劃的政變和骯髒戰爭,僅觀察21世紀拉丁美洲左翼政府的崛起和動盪週期就足以説明問題。
帝國主義在推翻所謂“粉紅浪潮”進步拉丁美洲政府的激烈攻勢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些進步的拉美政府在2005年馬德普拉塔峯會上埋葬了美洲自由貿易區(FTAA)的提議,挑戰了華盛頓共識的處方,並敢於在美洲國家組織(OAS)和《美洲國家間互助條約》(TIAR)框架之外建立區域多邊主義。
必要時,美帝國還會在其“後院”訴諸其傳統的暴力手段,如對古巴、委內瑞拉以及最近對尼加拉瓜實施的持續升級的單邊、非法和犯罪性政治和經濟制裁。同樣,華盛頓明確支持了委內瑞拉和玻利維亞的一系列政變企圖,從2002年綁架烏戈·查韋斯到2008年玻利維亞“半月”地區的分裂企圖,再到委內瑞拉多次的“瓜裏姆巴斯”抗議,以及2019年針對埃沃·莫拉萊斯的血腥政變。
然而,華盛頓的反動攻勢並不僅僅依賴於公開暴力,它還完善了其軟政變技術,特別是通過法律戰。通過推動“洗車行動”,美國成功瓦解了在拉丁美洲市場競爭的巴西建築公司,嚴重削弱了巴西國家石油公司(Petrobras),為跨國公司開採巴西鹽下層石油儲量打開了大門,並附帶地顛覆並最終推翻了迪爾瑪·羅塞夫的政府,隨後盧拉被監禁。

盧拉在2021年接受觀察者網董事長李世默專訪時,曾談及美國勢力插手巴西政治被構陷入獄的細節 觀察者網
甚至在前十年,法律戰已經對巴西勞工黨(PT)造成了重大打擊,“月費案”(編者注:“月費案”源自巴西主要執政黨勞工黨的內部舉報。2005年,勞工黨議員羅伯託·傑弗遜向媒體爆料稱,為拉選票,勞工黨收受企業家獻金,並挪用政府廣告預算和國有控股企業退休金向執政聯盟中其他黨派的議員按月支付)暫時使得該黨派的一些關鍵人物,包括若澤·迪爾塞烏和若澤·熱諾伊諾,暫時退出政治舞台。
類似的手段導致洪都拉斯的曼努埃爾·塞拉亞和巴拉圭的費爾南多·盧戈被推翻,烏拉圭副總統勞爾·森迪克辭職,阿根廷的克里斯蒂娜·基什內爾以及厄瓜多爾的拉斐爾·科雷亞和豪爾赫·格拉斯被定罪,秘魯的佩德羅·卡斯蒂略總統被推翻並監禁。
因此,墨西哥第四次轉型的政府強調對寡頭壟斷的國家司法系統進行全面改革以民主化,這並非巧合,因為該系統在許多方面與該地區其他國家的司法系統相似。
美國在拉美的霸權遭遇挑戰
有人可能會認為,這些政府中的最激進力量已經大為削弱,而較為温和的政府對美國利益並不構成嚴重威脅。然而,這正是許多分析拉丁美洲局勢的人犯下的嚴重錯誤:在當前的歷史時刻,温和的解決方案似乎已不足以支撐美國維持其在該地區和全球的霸權。這不僅是因為與拉丁美洲左翼力量的持續衝突,更是因為一個結構性因素——中國與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國家之間日益增長的合作。
自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20多年來,其在拉丁美洲的經濟影響不斷擴大,使其成為該地區許多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幾乎涵蓋了整個南美洲。中國的直接投資也在增加,推動了一系列基礎設施項目,這些項目有望重塑區域貿易流動,最近在秘魯竣工的昌凱港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拉美地區已有20多個國家加入了“一帶一路”倡議,而選擇與台灣地區保持所謂“外交關係”而非承認中國唯一合法政府的國家數量正在穩步減少。
此外,中國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外交原則得到了各意識形態光譜政府的廣泛讚賞。這種經濟聯繫的深化與不干涉內政的結合,給美國外交帶來了複雜的挑戰。
在冷戰期間,美國遏制共產主義和蘇聯依賴於與拉丁美洲寡頭結盟的骯髒戰爭策略。然而,今天的美國用同樣的方法遏制中國已不再奏效,拉美左翼或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政府都在尋求加強與中國的聯繫。
儘管秘魯迪娜·博魯阿爾特政府持保守立場,但他甚至沒有考慮過削弱與中國的合作的可能性。即使是與美國極右翼利益一致的拉美傀儡政府,如巴西的雅伊爾·博索納羅和阿根廷的哈維爾·米萊政府,也難以實施其反華政策,因為支持他們的許多國家精英的經濟利益與這一議程並不一致。
因此,當特朗普指責巴西試圖“損害”美國利益時,並不是因為盧拉政府正在採取反帝措施——事實上並沒有——而是因為巴西政府拒絕參與遏制中國,也拒絕鎮壓該地區顛覆左翼政府這樣的骯髒遊戲。
新幹預主義:拉美的温和妥協已不足以滿足美帝國利益
在特朗普就移民問題向哥倫比亞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和墨西哥總統克勞迪婭·辛鮑姆施壓的同時,他通過將拉丁美洲的販毒集團列為恐怖組織,為干預主義開創了先例。
這一切的發生並非巧合,尤其是當哥倫比亞兩位前總統阿爾瓦羅·烏里韋和伊萬·杜克呼籲對委內瑞拉進行國際軍事幹預,而保守媒體則不斷指責現任哥倫比亞總統佩特羅對據稱與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政府有聯繫的民族解放軍(ELN)過於寬容。
這種局面正推動美國走向單邊主義的極端化,並越來越強硬地在該地區推行其意志。温和的、基於妥協的解決方案已不足以滿足帝國利益。
如今,華盛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傀儡政府,這些政府要不僅願意犧牲本國人民的利益,甚至願意犧牲其統治精英中重要階層的利益。畢竟,美國在全球舞台上的霸權衰落正變得越來越明顯,正如其在與中國技術競爭中的屢次失敗所證明的那樣——最近的一個例子是中國推出深度求索(DeepSeek)後,股市大跌,美國大型科技公司遭受了1萬億美元的損失。

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和美國總統特朗普 外媒截圖
正如歷史上美國外交政策所表明的那樣,對拉丁美洲的絕對控制被視為加強華盛頓全球權力投射的先決條件。如果不首先確保對委內瑞拉龐大石油儲備的控制,美國不太可能在中東或東亞捲入重大沖突。同樣,如果不首先在拉丁美洲成功實施其反華措施,美國也無法將這些措施推廣到區域外的盟友。
“如果北方不需要我們,那麼南方必須團結起來”
在這種背景下,拉丁美洲國家必須認識到,它們的土地和未來在當前全球權力重構中扮演着核心角色。面對威脅,值得記住克勞迪婭·辛鮑姆的建議:“保持冷靜頭腦”,並牢記“沒有我們的人民,美國經濟就無法運轉”——更不用説沒有我們的資源了。
正如歷史一再表明的那樣,拉丁美洲的結構性問題無法通過那些屢試屢敗的脅迫性、單邊性和魯莽的政策來解決。相反,只有通過以社會正義為核心的合作與發展,這些問題才能得到解決。
1月底,哥倫比亞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呼籲召開新的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CELAC)會議,以討論華盛頓的敵對行為,為前進的道路指明方向:“如果北方不需要我們,那麼南方必須團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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