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觀魚:從《哪吒2》《唐探1900》看中國電影中美國形象的變遷
guancha

【文/新潮觀魚】
“你們自詡照世明燈,乾的卻是恃強凌弱,禍亂人間的勾當!”
這是2025年春節檔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的劇情最高潮,主角哪吒與敖丙在對抗偽善的闡教仙庭惡勢力時喊出的話,不僅點燃了全場,也讓所有觀眾深深共鳴。在這個版本的哪吒故事中,創作者對傳統神話進行了全新改編:大反派不再是危害百姓的“四條惡龍”,而是高舉正義旗幟捉妖的“天庭”,神仙壓迫殘害那些底層的“妖”,用他們的血肉煉化成仙丹作為增強自身實力、在競爭中獲得優勢的“補藥”。
看到這裏,很多觀眾都敏鋭地感覺到,這個“新編神話”的大反派和當今世界霸權主義的代表——美國,極為相似。甚至有觀眾指出,片中很多細節隱喻也呼應了這一猜測。比如:形似五角大樓的玉虛宮,代表神仙身份的玉佩上的老鷹圖案,煉丹爐上的美元標誌,甚至在劇情中反派用哪吒父母作要挾讓他服下的那顆毒藥也像極了冠狀病毒……

《哪吒之魔童鬧海》是春節檔的最大贏家,上映10天票房超62億,已登頂中國內地影史票房榜,截止2月7日中午,市場預測最終票房達到驚人的108.53億,可見這部電影無論是特效、人物、劇情都得到了觀眾的高度認可。

無獨有偶,口碑逆襲的春節檔票房排名第二《唐探1900》中也有一個存在感很強的“反派”——歷史上種族主義盛行的美國。電影中,美國政客為了骯髒的選舉政治,鼓吹“白人至上”,企圖用一起“開膛手傑克”謀殺案嫁禍華人羣體,取締唐人街,沒收中國人的財產。

和《哪吒之魔童鬧海》“我命由我不由天”“是神是魔我自己説了算”,最終聯合被壓迫的羣妖幹翻反派的熱血逆襲不同。《唐探1900》中的歷史則是沉重而無奈的:主角眾人雖然破了案,洗清了華人的冤屈,贏了聽證會,保住了唐人街,但仍然攔不住唐人街被愛爾蘭黑幫打雜搶燒,華人資本家的財產被沒收,白人權貴在用中國被劫掠文物裝飾的豪宅裏為趕走了華人而慶功,一旁為他們斟酒侍候的依然是華人……
電影結尾,一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呼應的是故事之外的未來,正如有觀眾看後寫下這樣的評論:“走出電影院我們看到的中國和世界,才是這部電影最大的彩蛋”——這兩部春節檔電影恰好形成了一種呼應,反派還是同樣的反派,但主角的反抗方式和結果已經截然不同。

《唐探1900》中白軒齡(周潤發 飾)在法庭舌戰羣雄的戲份,導演陳思誠直言靈感來自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在美國聽證會不停被打斷髮言的不公遭遇。再聯繫近日“TikTok難民”湧向小紅書的荒誕現實,中國人不斷調整着對美國的剖析和審視,也不斷更新着對自身的認識與定位。而“美國”和“美國人”在新中國電影的歷史長河中也伴隨着兩國關係的變化,以及中國大眾對於“美國”心態的變化經歷了巨大的變遷和調整。

起初,“美國”在中國電影中的形象是非常直白的——侵略者與敵人。1964年,武兆堤執導的電影《英雄兒女》讓一首《英雄讚歌》傳遍大江南北,該片誕生於冷戰時期,中美關係緊張,影片敍事完全從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視角出發,美軍作為侵略者和敵人以高度符號化的對立面形象存在——他們火力強大,但仍敵不過英勇頑強智慧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在一系列反映抗美援朝的電影中,“美軍”往往以集體形式出現,沒有個體刻畫,沒有台詞,是一種政治主導的“社會集體想象物”。

經典一幕就是王成(劉世龍 飾)英勇堅守陣地時,美軍士兵像“戰爭機器”一樣密密麻麻逼近高地,聽到王成一聲“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後嚇得抱頭鼠竄,潰不成軍。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以後,中國電影開始出現對美國的正面描繪,美國人甚至開始成為故事主角,美國形象從單一的負面逐漸走向多元化和複雜化。
1980年王毅、王為一執導的戰爭電影《一個美國飛行員》,是中國影壇第一次表現中美兩國人民之間友誼的電影。影片講述了一位1944年來華助戰的美國飛行員被中國人民救護,35年後專門探望生死與共的戰友的故事。這一時期的美國多以反法西斯戰爭中盟友的形象出現,中國電影通過美國人的視角展現日本法西斯的暴行和中國人民在侵略者面前不屈的精神。那個年代,要在國內找到合適的美國演員還有難度,根據該片拍攝散記,美國飛行員愛卜斯坦由媽媽是混血兒的北京商業機械廠工人張勤道扮演。

同年上映的《廬山戀》以中美建交後為背景,幾毛錢的票價在當時創造了上億的票房紀錄。女主角周筠作為美籍華人,其穿着打扮、言行思想都受到明顯的西方影響,她和中國青年耿樺的文化碰撞展既暗示了中美之間的文化紐帶,也展現了中美在文化上的相互理解和包容。倆人在廬山相遇相戀最終克服障礙走到一起的敍事角度,象徵着中美關係從對立到緩和、合作的轉變。

張瑜、郭凱敏主演的《廬山戀》
1985年上映的電影《朱德與史沫特萊》中,美國女記者在採訪中瞭解到中國共產黨的事蹟,真心擁護中國革命,以見證人的身份用英語向世界廣播真相,做了許多正義的工作,美國人在中國電影中以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正面形象出現。

到了1999年馮小寧自編自導、寧靜主演的《黃河絕戀》,美國人繼續作為中國人民抗擊法西斯時期並肩作戰的戰友,美國落難飛行員歐文和中國衞生員安潔的愛情也展現了這一時期敍事中包含着性別和觀念衝突的內涵。歐文和安潔的組合雖然看起來是美國男性對異域女性的“征服”,但該片中美國男性並非拯救者,而是被動弱勢的客體,在中國軍民面前是被拯救者。

歐文隨身攜帶的紙上寫着:來華助戰,洋人(美國),軍民一體,救護
不過,這一時期的中國影片仍需要通過美國人對中國軍民的尊重和認同來展示中國人的民族氣節,這樣的設置一定程度上還是流露出了對美國認同的期許,以及對西方秩序下美國主導地位的認可和對美國文化自由與寬容的嚮往,存在對美國烏托邦式的想象。

《黃河絕戀》安潔(寧靜飾)和歐文(保羅·克塞飾)

在1998年上映的電影《紅色戀人》中,美國醫生佩恩見證了一對共產黨員戀人的愛情,並對女革命者產生了情愫,在兩人犧牲後收養了他們的女兒帶回美國
到了本世紀初,隨着中國國力增強、進一步融入全球化進程,這種情緒更加複雜,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既暗含本土文化對自身定位的調整,也有對美國的重新審視和焦慮。
2001年,曾聯合執導《北京人在紐約》的鄭曉龍和馮小剛分別推出了電影《刮痧》和《大腕》。《刮痧》以中醫刮痧療法在美國產生的誤會為主線,講述了許大同(梁家輝 飾)“美國夢”驚醒的故事。在美國中西部城市聖路易斯呆了八年的許大同事業成功,以為自己成了“真正的、成功的美國人”,卻因其父親給孫子刮痧被誤會成虐童後生活和事業都陷入谷底。耐人尋味的是,作為中國遊戲設計師的許大同在美國設計的遊戲主角是“悟空”,但“悟空”在美國卻被污衊為暴力化身。

這種對“美國夢”的解構一定程度上展現了覺醒的姿態,揭露了美國人傲慢虛偽的一面和華人在美國難以真正融入的事實,但矛盾的是,影片不自覺地散發出對美國認同的追尋——最後去唐人街體驗刮痧後為許大同洗脱罪名、看不下去父子分離的人仍是美國律師和美國兒童福利局工作人員。

給許大同頒獎、肯定其設計才華的是美國人,將其告上法庭污衊得一文不值的是美國人,最後具有同理心和正義感拯救華人家庭的還是美國人,美國人仍被塑造成電影中的“救世主”。

電影《大腕》中,美國人又成了“務實”的代表。美國名導泰勒被塑造成一個對藝術很有追求、抵制商業干涉創作的藝術家,他比會説中文的華人助理露茜(關之琳 飾)更理解中國人尤優(葛優 飾),更包容。電影通過泰勒的視角諷刺了中美兩國社會的種種問題,但仍暗含對美國文化的想象和肯定。

大約在2008年以後,美國在中國電影中的另外一種意向開始批量出現——中國人從美國回國的故事,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陳國戰將這種敍事模式形容為“折返的尋夢之旅”。此類型的代表作品有《中國合夥人》(2013)、《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2013)、《一生一世》(2014)、《北京·紐約》(2015)等。
《中國合夥人》英文譯名為《American dreams in China》,雖以“美國夢”為背景,但實際講述的是三個主角最終實現“中國式夢想”的逆襲故事,既有改革開放初期對美國的憧憬,也有背靠中國崛起、面對美國出版社起訴的不卑不亢。這一時期,“美國夢”褪色得愈發明顯,但在美國混得很一般的孟曉駿(鄧超 飾)仍能帶回更先進的美國經驗,三人創業成功的“中國式夢想”與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仍有本質區別,有一種改編“美國夢”的求同傾向,追求個人抱負的故事還是有西方敍事的影子。

這期間也有中國人折返後再去美國的故事出現,如《北京遇上西雅圖》(2013)。在西雅圖月子中心分歧不斷的是待產的中國女性,有“拜金”觀念、想給孩子美國國籍的小三文佳佳(湯唯 飾)也是中國人,她被富豪男友求婚後回到中國過上奢華生活但食不知味,又去美國追求愛情。該片主角雖沒有美國人,但美國社會在影片中暗暗以一種包容、返璞歸真、温情的文化符號出現。
四川師範大學影視與傳媒學院副教授閆新在《21世紀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建構》一文中將此歸納為:“這種烏托邦式的美國形象建構顯然暗含着對於本土現實的某種失望和批判,指向了當代中國在遠離物質憂患後又陷入物質與消費主義的精神危機。”

2016年後尤其是2020年後,中美關係進入複雜多變的時期,伴隨現實世界裏中美競爭格局的變化、美國企圖重塑霸權之心的昭然若揭,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也出現了映照現實的寓言功能。
《戰狼2》(2017)中,成為英雄和救世主的是中國男性冷鋒,被拯救的則是美國援非醫生瑞秋,不再是《黃河絕戀》中的“美國男性+中國女性”的搭配。僱傭兵“老爹”邪惡自私,盲目自大,對冷鋒説:“你們這種劣等民族永遠屬於弱者,你必須要習慣!”結果被冷鋒有底氣地怒懟:“那他媽是以前!”

中美角色支配地位的變化反映了本土對自身和西方定位的變化——西方不再是世界秩序的主導者,而是打着“維護國際秩序”的幌子唯利是圖、在全世界製造災難的霸權主義者,中國則是有擔當的維護世界和平的重要力量。影片中也出現了金錢至上、專坑同胞的奸商錢必達(于謙 飾)這樣的中國人反派形象,自保和懦弱展現了現實中某些人在危機中的真實反應,但他也有複雜的一面,被冷鋒營救後説出線索成為了劇情發展的關鍵。

更為明顯的標誌,是抗美援朝題材在沉寂多年後在大銀幕上的高頻度再次出現。同樣是以抗美援朝為故事背景,新時代的敍事結構已與《英雄兒女》《上甘嶺》《奇襲》等呈現出很大的不同。2020年管虎、郭帆和路陽聯合執導的《金剛川》嘗試從多視角敍事,美軍飛行員有了台詞和姓名。影片對美軍的形象刻畫更加多元、人性化,試圖以此呈現戰爭的殘酷和對戰雙方的複雜心理,但也因此引起了兩極分化的討論。

再到陳凱歌、徐克、林超賢聯合執導的《長津湖》(2021),主旋律題材中的美國指揮官和士兵的形象因不同視角的刻畫進一步襯托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英勇和不屈。影片中,美軍在裝備上具有優勢但戰術上傲慢自負,面對志願軍出現了誤判和恐懼,志願軍的“冰雕連”讓他們心生敬意。
在這一系列的抗美援朝題材的戰爭大片中,這些電影通過宏大的場面、高強度高烈度的殘酷戰場描寫,炫目的視覺特效打造出了電影工業高歌猛進時代的“戰爭大片”,也收穫了很大的影響和票房成績。在《哪吒之魔童鬧海》打破票房紀錄之前,中國電影的最高票房紀錄連續幾年一直由《長津湖》保持。但批評的聲音也隨之而至,很多觀眾認為這些“大片”缺失了革命年代中國軍隊的精氣神,更像是對於好萊塢戰爭片的模仿,尤其是對於電影中作為侵略發動者的美國,刻畫依然有些“程式化”和“束手束腳”。直到今年的兩部春節檔大片,觀眾看到了中國電影在這個視角下的新思路,從反饋看,這樣的變化是市場和觀眾喜聞樂見的。
從《英雄兒女》到《哪吒之魔童鬧海》,60年間中國電影產業發展迅速,背後是中國國力的不斷強盛。民族認同的提升和中美關係的變化塑造着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從敵人到戰友,從學習對象到剖析批判本質——雙方在彼此電影中的形象在不斷變遷,因為雙方在現實世界裏也都在變化。《哪吒之魔童鬧海》問鼎2025年全球票房榜首給中國電影市場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也意味着中國電影在道路自信和探索更多可能的道路上不會停下腳步,正如電影外的世界。
參考文獻
[1]閆新.21世紀中國電影中的美國形象建構[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20,(06):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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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國戰.折返的尋夢之旅——1990年代以來中國大眾文化中的美國敍事[J].文藝理論研究,2017,37(04):196-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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