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談判已經開始,但烏克蘭不是主要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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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薛凱恆】
特朗普政府數週來在俄羅斯問題上的秘密工作已取得成效:他終於打破了過去三年來美國外交政策的不成文禁忌,於2月12日星期三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進行了電話會談。對於歐洲各國來説,這個消息無異於是一顆重磅炸彈:美俄之間的直接對話從此刻起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神話,而是已經成為現實。
眾所周知,無論美國在對烏克蘭的援助問題上怎樣搖擺,特朗普的前任拜登政府都始終堅持這樣一個原則:與俄羅斯舉行和平談判的時間應由烏克蘭決定。拜登及其幕僚不斷強調,烏克蘭方面應該以最強硬的立場參與談判,他們堅定地認為,“沒有烏克蘭,就沒有和平”的原則是不可動搖的。在與俄羅斯就烏克蘭問題進行的所有接觸之前,拜登政府都先與烏克蘭方面進行了磋商,以便與烏克蘭當局達成一致。
但在2月12日這一天,這兩項原則均被摧毀。特朗普的舉動建構了新的現實:烏克蘭正在迅速喪失主體性和主動性,其在俄烏問題上的地位正在不斷下降。

當地時間2月12日,特朗普先後與普京、澤連斯基通話,宣佈開展俄烏和談進程,自己將在沙特與普京見面 視頻截圖
美國的一個行動從側面印證了這種轉變:他們悄悄改變了其與俄烏雙方溝通的順序和優先事項。特朗普先與普京通話,然後才與澤連斯基通話,與普京的通話時間明顯要更長(特朗普與普京通話一個半小時,澤連斯基辦公室稱與澤連斯基的通話持續一小時),且特朗普在與普京通話後的反響異常積極。更為重要的是,根據美方公佈的情況,特朗普與普京的通話內容不僅未與烏克蘭方面協調一致,反而在多個核心議題上與烏克蘭的立場大相徑庭。
如果推測屬實,這意味着從現在起,烏克蘭對俄烏問題的影響力將被大大削弱,特朗普想要向澤連斯基表明,談判進程已經開始,但烏克蘭並不是主要玩家。這一切對於烏克蘭當局而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特朗普政府對“和平計劃”的看法也正變得越來越清晰,這對烏克蘭當局來説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特朗普和普京究竟談了什麼?
這次“普特電話會”是特朗普自上台以來首次與普京的直接溝通,也是俄美領導人自2021年12月以來的首次正式接觸。在這次電話會之前,發生了一件乍一看與俄烏衝突似乎沒有太多關聯的事件:特朗普的中東事務特別代表史蒂夫·威特科夫乘坐私人飛機飛往莫斯科,接回了2021年被俄羅斯人拘留並因涉嫌走私毒品而被定罪的美國學校教師馬克・福格爾(Marc Fogel)。
馬克·福格爾被接回後的第二天,美方聲明稱此舉是俄美交換囚犯協議的一部分。作為回報,美國人將把亞歷山大·維尼克(Alexander Vinnik)遣送回俄羅斯,他是一名企業家和網絡罪犯,因在加密貨幣交易所洗錢而被定罪,他於2022年從希臘被引渡到美國(在此之前,他在法國因冒用身份和勒索罪被定罪)。
這次協調換囚的圓滿成功,讓威特科夫向特朗普證明了自己的辦事能力,威特科夫在此之後被特朗普委以重任,傳聞稱在“普特電話會”的半個月前,特朗普曾私下要求威特科夫與俄羅斯建立聯繫。這意味着特朗普已經公開在組建俄烏問題的“談判團隊”。本是中東問題特使的威特科夫出現在將與克里姆林宮就烏克蘭問題進行對話的人員名單中,這非常耐人尋味。

在本屆特朗普政府中擔任中東問題特使的斯蒂夫·威特科夫 外媒
特朗普與普京的電話溝通並不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畢竟特朗普本人曾多次表示,他希望儘快與普京通話。且特朗普的不滿足於僅進行電話溝通,而且還要在沙特與普京直接會面。沙特不是《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的簽署國,沒有義務也不會逮捕普京。特朗普政府將普特會的地點選在沙特,這個舉動是在向俄羅斯示好。
美國此舉究竟想表達什麼?
從主流輿論的解讀來看,特朗普的主要目標是與拜登政府劃清界限,表示自己願意與普京就“結束俄烏衝突”等話題進行直接溝通,且特朗普極為自信地認為,普京一定願意與他溝通,這一切都能轉化成他的政績。
對比之下,拜登政府一直缺乏與俄羅斯進行溝通的意願,且一廂情願地認為普京同樣不願意好好溝通,拜登本人更是將普京和俄羅斯斥為“流氓頭子”和“流氓國家”。因此,許多媒體是從特朗普的個人執政利益角度出發,稱特朗普是通過俄美領導人直接溝通,讓自己的靈活與拜登的頑固形成鮮明的對比。
主流輿論更多地認為特朗普意在獲取政績,但實際上,普特電話會中一些措辭和口徑的悄然變化,也是更值得關注的要點。
在目前公佈出的電話會要點中,特朗普關於俄烏衝突的語氣和定性與他之前的口徑完全一致。他並沒有像拜登那樣強調“侵略戰爭”和“流氓國家”的二元對立,而只是稱之為“那場戰爭”,即對特朗普來説,強調誰攻擊了誰並不那麼重要,這只是一場“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雙方都有大量的人員傷亡,這不利於世界和平,因此戰爭“必須結束”。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在俄烏問題的定性方面出現了變化之外,特朗普也沒有提出結束戰爭的前提條件,沒有延續拜登政府給俄羅斯“設置紅線”的做法,這再次翻轉了民主黨的既定政策。
此外,特朗普在其“真相社交”(Truth Social)賬號上的發言還暗示,美國已準備好恢復與俄羅斯的正常關係。特朗普説:“我們同意密切合作,包括互相訪問對方的國家。”“我們都回顧了我們兩國的偉大歷史,以及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如此成功並肩作戰的事實,並記住俄羅斯損失了數千萬人,而我們同樣損失了這麼多人。”

澤連斯基12日證實與特朗普通話 視頻截圖
毋庸置疑,這次普特電話會對俄羅斯極為有利。俄羅斯在經歷了拜登政府三年的外交孤立後,首次打破了僵局。現在,一些與特朗普關係緊密的歐洲右翼國家,如匈牙利、斯洛伐克等國(包括右翼新近上台的奧地利)在普特電話會後大受鼓舞。
以匈牙利歐爾班為首的中東歐右翼、經濟綏靖的德國工業派與“反俄陣營”的新一輪路線之爭已近在眼前,援烏力度會在相互扯皮中衰減。西方陣營內部的分裂為俄羅斯創造了撬動制裁鬆動的戰略窗口,地緣僵局正朝俄羅斯有利的方向傾斜。
烏克蘭的紅線
除了“普特會”之外,特朗普與澤連斯基的電話同樣值得關注。要分析特朗普與澤連斯基之間的對話,我們就需要先將視線轉向另一個與之緊密相關的事件:美國新任國防部長皮特·赫格塞斯最近抵達布魯塞爾,出席了拉姆施泰因會議(即烏克蘭防務聯絡組會議)。但他在抵達後並未立即闡明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具體立場,而是直接主張“烏克蘭問題應當通過和平途徑解決”。
“我們和你們一樣,努力實現烏克蘭的主權和繁榮。但我們必須首先認識到,恢復2014年之前的邊界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目標”,赫格塞斯説。這個聲明暗藏深意:它既暗示美國不支持通過軍事手段收復烏克蘭領土又未明確美國是否已準備承認當前的俄烏領土現狀。至少,這與拜登政府及烏克蘭當局力求恢復烏克蘭1991年邊界的主張是截然相反的。
赫格塞斯在拉姆施泰因會議上的第二個聲明要點是:有關烏克蘭問題的“談判解決方案”應該排除讓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選項,而應該由做好整訓的歐洲和非歐洲(排除美國)軍隊充當“和平保障”。
對此,赫格塞斯解釋説:“如果這些部隊在任何時候被部署為烏克蘭的維和部隊,他們不應被看作北約軍隊,他們不受北約約束,軍事接觸線也應該受到可靠的國際監督。”隨後,特朗普本人在與記者的交談中也表示自己支持這一觀點。因此,赫格塞斯的聲明可以看作是美國的官方立場。

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斯12日在布魯塞爾北約總部表示,烏克蘭恢復2014年前的邊界“是不切實際的目標” 視頻截圖
赫格塞斯有關北約的説法在歐盟國家引起了極其激烈的反應。一位歐盟匿名外交官在接受採訪時稱,美國立場的變化是在脅迫烏克蘭“過早投降”,其他一些歐盟官員則對美國在和平談判開始之前就發表此類言論表示“遺憾和憤懣”。值得注意的是,赫格塞斯沒有在原則上排除烏克蘭未來加入北約的可能性。但他明確表示,烏克蘭加入北約的相關問題是民主黨對俄羅斯施壓的“危險槓桿”,而特朗普政府會將這一“危險槓桿”從談判桌上拿走。
為什麼美國在談判開始前就採取這樣的舉措,而不是將其作為談判過程中的籌碼?這是對俄羅斯的讓步,還是美國已經不想在烏克蘭問題上繼續被牽扯下去?
這個問題目前還沒有確切的答案。總體而言,特朗普在此事上的立場並不令人感到意外。他一向以對俄羅斯的温和立場聞名,在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問題上,更是一向旗幟鮮明地持反對態度。
就像這一次他與普京和澤連斯基的通話:特朗普在事後於社交媒體上興奮地詳細描述了他與普京的通話,而對於與澤連斯基的通話,他的反應則極為平淡。特朗普與澤連斯基的通話既沒有公佈相關信息,也沒有更多後續進展,美國方面僅聲明稱“在之後的時間裏”將會公佈更多美國與烏克蘭當局的溝通細節。很明顯,他們之間的通話並不那麼愉快。
有意思的是,澤連斯基也對通話的內容諱莫如深。烏克蘭總統辦公室更關注澤連斯基與美國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之間的會面。貝森特已經前往基輔,與烏克蘭當局就特朗普提出的開發烏克蘭稀土資源以換取對烏克蘭進一步軍事支持的提議進行談判。
這到底意味着什麼?
特朗普雖然聲稱在上台後要快速解決烏克蘭問題,但他及他的團隊,與美國其他利益團體對該如何解決烏克蘭問題仍然分歧巨大,這個觀點曾是西方輿論界的主流。美國在烏克蘭問題上的政策搖擺性被歐盟智庫戲稱為“功能失調前兆”,有相當多的聲音判定2025年前美國難有實質性的戰略轉向。
然而,在特朗普與普京通電話後,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且在朝着對烏克蘭不利的方向急轉直下,現在出現的新現實需要新的分析總結。
首先,美國新政府通過刻意設置通話的順序、對通話內容的報道、聲明的語氣等各個方面,表明它將主要與俄羅斯(而非烏克蘭)就俄烏停戰等問題進行談判。特朗普不僅宣佈準備與普京會晤,在事實上打破了西方對俄羅斯團結一致的外交孤立,而且拒絕將烏克蘭視為未來和平談判的主要參與者,僅表示“他們(烏克蘭當局)必須努力實現和平”。在這一系列的事件,烏克蘭被明顯地無視和邊緣化。
其次,特朗普拒絕為和平談判預設前提條件和“紅線”,不再看重“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特朗普政府不像拜登政府那樣,強硬地要求俄羅斯從烏克蘭撤軍,或要求俄羅斯尊重烏克蘭的主權完整和“自主決定”(如烏克蘭當局加入北約的“自主意願”)。
美國已經發出信號,表明將努力推進烏克蘭與俄羅斯實現“和平”。但美國並沒有對俄羅斯提出任何前提條件和限制,相反對烏克蘭卻態度惡劣,限制極多。
特朗普唯一基本保持不變的觀點,是要通過打壓全球油價和更有效地實施經濟制裁,對俄羅斯施加經濟壓力,以迫使俄羅斯參與談判。但目前還不清楚這些施壓手段能否產生效果,也無法保證拜登留下的制裁手段能否全盤保留。
第三,特朗普明顯在有意無視他先前任命的俄烏問題特使基思·凱洛格。在特朗普與俄烏領導人的電話會前,基思·凱洛格未出面參與任何有關烏克蘭問題的斡旋事務,中東問題特使威特科夫取代了他的地位。在特朗普與普京及澤連斯基的電話會中,特朗普也沒有提及基思·凱洛格。

本屆特朗普政府的俄烏事務特使基斯·凱洛格 視頻截圖
對此,輿論先前有猜測説基思·凱洛格被踢出了特朗普擬定的俄烏談判團隊名單。美國政府隨後聲明稱基思·凱洛格將繼續擔任俄烏問題特使,基思·凱洛格本人也在慕尼黑宣佈他將代表美國政府與歐盟的北約成員國進行溝通。在特朗普與普京和澤連斯基通話後,美國國務院還證實基思·凱洛格將繼續參與俄烏事務,且會前往相關國家進行斡旋。
但特朗普的確很可能決定減少基思·凱洛格在俄烏談判進程中的影響和作用。近期基思·凱洛格的女兒梅根·凱洛格被爆出領導着一個向烏克蘭提供援助的基金會,且發表過很多較為激進的反俄言論。基思·凱洛格因此被特朗普認為有“狂熱反俄”的傾向,懷疑他是否能在烏克蘭問題上與自己的既定政策保持一致。所以,特朗普很可能對基思·凱洛格另有任用,即不讓他負責與俄羅斯的談判(談判由維特科夫進行),而是負責進行“穿梭外交”,聽取各方在有關問題上的意見。
這對烏克蘭當局來説是一個問題。畢竟,烏克蘭當局在基思·凱洛格被任命為俄烏問題特使後就積極與他建立聯繫,試圖拉攏他,但當局卻對威特科夫知之甚少,也沒有任何聯繫,更不用説拉攏。
第四,美國不想為“俄烏和平”承擔連帶責任。相反,特朗普政府認為,歐洲應該對此進行負起責任(因此赫格塞斯發表了上文中關於烏克蘭“歐洲維和部隊”的聲明)。
歐盟國家的確普遍願意在支持烏克蘭方面發揮更大作用,自去年以來,歐盟一些國家就一直在積極討論“聯合援烏”的相關方案。但作為回報,這些國家認為他們(當然也包括烏克蘭當局)應參與俄烏和平談判,並在其中發揮不弱於美國的作用。這一點在2月12日英國、西班牙、意大利、德國、烏克蘭、法國以及歐盟外交部長於巴黎會晤後發表的聯合聲明中得到了證實。聲明強調:“我們的共同目標應是確保烏克蘭處於強勢地位。烏克蘭與歐洲應參與任何談判進程。”
因此,當前烏克蘭及其歐洲盟友的首要任務是全力推動談判敍事的轉變,並且需迅速行動,爭取在特朗普可能對烏克蘭立場產生進一步影響之前,將這一願景轉化為現實。
誰能先達成交易?
特朗普最近的行動表明,無論是歐盟還是烏克蘭,只要與他的既定政策相悖,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他們。當前的問題在於,普京和澤連斯基,誰能搶先與特朗普達成交易?
從所擁有的議價籌碼來看,普京佔據壓倒性優勢。特朗普需要一場足夠轟動的外交勝利來兑現競選承諾,而普京正是最擅長地緣政治交易的操盤者,油氣合作、美國資本(或者説,親特朗普資本)重返俄羅斯市場、在伊朗核問題上讓步等,都是普京能為特朗普退出烏克蘭問題開出的籌碼。而澤連斯基手中僅有不知前景的稀土資源和在特朗普眼中一文不值的“主權悲情”,既無資本也無籌碼滿足特朗普的胃口。
中東事務特使維特科夫在烏克蘭問題中發揮的作用,已經顯示出特朗普政府在繞過地緣政治桎梏,轉而通過商業邏輯看待國際問題。與俄羅斯的籌碼相比,澤連斯基手中的稀土資源牌能發揮的作用實在是有限。
且不説大部分稀土資源目前處於俄羅斯的控制之下,即使是烏東尚未被戰火破壞的諾沃斯維特鋰礦與科爾松稀土礦區,其開發成本因運輸通道安全性問題較非洲同類項目高出24%-37%,且需要至少12-18個月的基建週期才能投產。也就是説,即便烏克蘭當局立即倒向美國授權美國企業全權開採烏克蘭稀土,這些稀土也遠不夠填飽特朗普的胃口。烏克蘭當局的穩定性已無法支撐任何長期商業契約,若無法在2026年再獲得千億美元援助,債務違約的問題就已經足夠令澤連斯基頭疼。
澤連斯基的困境正在於此。利用稀土吸引特朗普是一個好主意,但戰爭使得任何開發計劃都需美國額外為安全價值買單。而對於奉行美國優先的特朗普而言,這樣的烏克蘭就是毫無價值甚至是負價值的“吸血者”。
特朗普在通話中的“區別對待”非常能説明問題。如何證明烏克蘭對美國仍有利可圖並試圖與之“達成交易”,這毫無疑問是接下來歐盟和烏克蘭當局要為此焦頭爛額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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