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先舉:真實版我在聯合國做實習“國際公務員”
guancha
【文/ 郭先舉】
隨着中國國際地位的提升,中國青年在全球治理中的角色愈發重要。聯合國作為全球最重要的多邊合作平台,不僅在促進全球發展方面發揮着積極作用,同時也成為全球青年“逐夢”的舞台。儘管中國是聯合國的第二大會費繳納國,但中國籍國際公務員的比例與其經濟實力並不匹配。通過派遣實習生、“青年專業人員計劃”(YPP)和“初級專業官員項目”(JPO)等渠道,越來越多的中國青年進入聯合國實習,為填補這一人才缺口貢獻力量。
近段時間以來,部分“網紅”選擇以出入聯合國會議場所為重要吸睛點的現象引發廣泛關注,這些社交媒體上的光鮮展示似乎讓聯合國成為了“國際範”的代名詞。然而,在這些浮華乃至炒作背後,真正參與聯合國實習的中國青年的形象卻被忽視、被誤解甚至被污名了。他們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本文結合作者的實習經歷,聚焦中國青年在聯合國實習中的真實體驗,從初入職場的挑戰到跨文化協作的成長,再到職業規劃的多元可能性,探討國際公務員對個人與全球治理的深遠意義。這不僅是職業探索的一環,更是全球化時代中國青年融入國際舞台的重要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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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背景
中國青年為什麼要去聯合國?
隨着綜合國力的不斷增強,中國在國際社會的影響力顯著提升。正如前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所言,“聯合國需要每個國家的積極參與,尤其是像中國這樣具有深遠影響的大國”。
1971年,中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這一歷史性突破使中國能夠參與國際事務的決策和協調,為全球治理貢獻獨特的中國視角。隨着改革開放、加入世貿組織(WTO)以及成功舉辦2008年奧運會等標誌性事件的發生,中國的國際角色從觀察者逐漸轉型為積極的參與者和引領者。
在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後的早期階段,中國主要依靠部委選拔高級官員到聯合國及相關機構任職。這些官員具備豐富的國際事務經驗,能夠高效表達中國立場,但由於高級外交人才數量有限,中國向國際組織派遣的人力資源難以滿足日益複雜的需求。
隨着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國對聯合國的經濟支持也顯著增加,從1990年會費比額的0.77%增長至2022至2024年的15.254%,成為僅次於美國的聯合國第二大會費繳納國。這一變化反映了中國在全球治理中角色的轉型,不僅展現了對國際責任的積極承擔,也增強了中國在多邊體系中的話語權。
隨着會費增長、話語權的提升,人員代表性不對稱現象開始出現。中國籍工作人員在聯合國中的比例明顯偏低,據CEB 2023年的數據顯示,中國籍員工共計332人,約佔總體員工的0.25%。這一不成比例的現象源於歷史積累、語言能力、跨文化適應以及國際規則熟悉度的不足。相比之下,西方國家在聯合國系統中佔據了更高比例的中高級職位,而其他發展中國家(如部分非洲國家)也擁有更高的工作人員比例。
為應對這一問題,中國逐步建立起更加系統化的國際組織人才培養機制。教育部下屬的留學基金委通過青年專業人員項目(YPP)、初級專業官員項目(JPO)等渠道,每年選拔約200名優秀青年參與國際組織的實習與短期工作。這些項目不僅為參與者提供寶貴的國際工作經驗,還為聯合國系統注入了更多中國人才。例如,YPP通過嚴格考試吸納全球優秀青年,中國政府對此高度重視,為選拔成功者提供經濟支持和職業規劃指導。

2024年3月,參與糧農組織國家代表處全體員工團建活動,上圖為本地傳統樂隊演奏現場

2024年5月,參加氣候變化團隊關於家禽畜牧養殖技術示範推廣的workshop
如何在聯合國做實習?
在這一宏大敍事的背後,真正參與這一項目的中國青年,面臨的卻是更加具體而微的個人體驗與挑戰:他們如何看待自身作出的選擇?如何適應聯合國的工作環境與異國他鄉的生活?在這段經歷中,他們又是如何反思當下的處境併為未來的選擇奠定基礎?
作者參與了2023年中國教育部留學基金委與聯合國合作渠道的國際組織實習項目,並於2024年初赴聯合國糧農組織駐東非某國國家代表處實習,職位內容為monitoring, communication and programme development,合同期為11個月。作者將以本人在聯合國的實習經歷及與其他實習生的交流為基礎來回應上述問題。可以發現,對於這些實習生而言,聯合國實習計劃不僅是一種職業探索,更是一場個人成長的旅程,充滿了機遇與挑戰、困惑與收穫。
實習生活的開始
根據中國教育部留學基金委與聯合國之間的合作協議,每年為學生提供涵蓋糧農組織、世界糧食計劃署、開發計劃署等十多個機構的實習崗位,總數達百餘個。這些崗位分佈在聯合國各個專業機構總部辦公室和各地區國家辦公室。由於筆者接觸到的實習生主要集中在國家地區辦公室,因此以下介紹主要基於這一羣體的實際情況。
和在國內政府部門或公司實習的學生相似,大多數聯合國實習生的日常工作從記錄會議紀要開始。在熟悉工作流程後,實習生會根據分配的主管制定個性化的工作計劃。雖然實習崗位在申報階段已經明確了大致的職責範圍,但實際工作中往往需要根據具體情況調整任務內容。大多數情況下,實習生的工作以支持特定項目為主。
項目制是聯合國發展機構的核心工作方式之一。項目的實施通常包括以下幾個階段:起草項目計劃、尋找資金來源、正式啓動和執行。在此過程中,根據機構的規章制度,定期進行各類評估和監測,以確保項目的順利推進。項目完成後,相關團隊會向上級主管和項目資助方提交最終報告,並隨即展開下一輪項目的申請和執行。這種循環往復的項目機制,是聯合國推動全球發展議程的主要模式。
由於實習時間通常在一年以內(儘管留學基金委最多支持24個月的實習,但每個機構的單次實習週期不得超過12個月),實習生能參與的多是項目運作中的某一個環節。這種侷限性與聯合國機構的多邊協調性質、複雜的程序要求以及效率相對較低的特點密切相關。即便如此,這段實習經歷依然為參與者提供了難得的實踐機會,幫助他們瞭解國際組織的實際運作方式,並培養在多文化、多領域環境下工作的能力。

2024年6月,參與南南合作項目中面向本地農民的桑樹栽培技術培訓活動
初步體驗
作為全球最大的多邊國際組織和發展機構,聯合國為許多實習生帶來期待。他們希望通過自身的努力為當地發展帶來積極的改變。然而,聯合國複雜的流程和低效的工作節奏,常常令人感到困惑和挫敗。有時候,這種侷限性甚至會引發一種自我懷疑:是否值得將時間和精力持續投入其中?
比如,儘管實習工作能夠涉足某些發展項目,但實習生與正式員工相比,受到經費等因素的限制,很少有機會實地出差或直接參與項目的實施過程,從而積累更多實踐經驗。大部分時間裏,實習生的工作以案頭任務為主。這種有限的參與,使許多滿懷憧憬開始實習的學生感到一定的落差,而這僅僅是落差感的一個來源。
此外,儘管聯合國機構是一個國際組織,但具體到國家辦公室,仍然以本地員工為主體。在一些規模較小的國家辦公室,國際員工可能僅有個位數,而其中或許從未有過中國員工,更不用説中國實習生。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融入當地的工作環境,與本地同事建立良好的關係,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文化差異、語言障礙以及對本地工作模式的適應,都需要實習生付出額外的努力。
雖然這些困難和現實可能與初入聯合國實習時的期待有所差距,但它們也正是個人成長的重要組成部分。聯合國實習帶來的挑戰往往超越了專業技能的範疇。在這一過程中,實習生有機會不斷提升自己的國際勝任力,包括跨文化溝通能力、全球視野以及在多元化團隊中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
面對語言障礙、文化差異和工作方式的不確定性,實習生需要快速調整自己的心態,學習如何與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背景的同事高效協作。這種適應能力不僅體現在與團隊內部的日常互動中,也貫穿於跨部門、跨國界的項目合作中,使他們能夠在多變的國際環境中更加從容自信。
此外,實習生還能夠積累在複雜環境中處理問題的經驗,從中學會如何在有限的資源和時間下做出合理決策、協調利益相關方並推動項目的實施。這些經歷幫助他們在全球化的職業場景中形成更強的應對能力和責任感,為未來的職業發展奠定更加堅實的基礎。
最為重要的是,聯合國實習讓年輕人有機會在實際工作中理解和踐行全球責任。他們不僅通過工作為全球發展議題貢獻自己的力量,更在這一過程中逐步構建了對國際事務的深刻認知。這種經驗不僅豐富了個人履歷,也讓他們能夠以更開放的心態去迎接未來的職業挑戰,無論選擇留在國際組織,還是轉向其他領域,都將受益匪淺。

2024年6月,參與南南合作項目中國專家漁業技術培訓活動
實習尾聲與後續計劃
隨着實習進入尾聲,許多實習生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職業規劃。在聯合國實習無疑是一次寶貴的經歷,但是否能夠藉此實現轉正,成為正式員工,仍然是一個複雜且充滿不確定性的問題。這也是實習生們經常被問及的話題。事實上,在聯合國,並不存在國內職場中的“轉正”一説。
聯合國的運作模式以項目製為主,這意味着項目資金是否充足、團隊是否需要增加人手以及實習生與崗位的匹配度等,都會影響實習結束後的去留問題;而能夠留下來的,大多數是短期顧問合同。這種不可控的懸而未決狀態,常常讓實習生感到迷茫甚至焦慮,成為籠罩在他們頭上的一片陰雲。
針對這些疑慮,留學基金委會定期組織圓桌會議,邀請相關專家和在聯合國工作的資深員工為實習生解答問題,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聯合國的職業生態與未來發展的可能性。
事實上,從國家辦公室正式員工的職業履歷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發展路徑的特點。對於本地員工而言,他們通常長期在本國工作,並擁有豐富的私營部門、非政府組織(NGO)或政府機構的從業經驗。而國際員工則往往輾轉於多個國家和機構,經歷了多種不同的崗位和角色。
聯合國的職業路徑雖然透明,但卻異常競爭激烈。大多數國際員工的職業生涯都伴隨着頻繁的遷徙與變動,十數年內輾轉於不同國家與地區已是常態。這種“懸浮漂泊”的工作與生活狀態,對不少人來説是一種巨大的挑戰,很難下定決心將其作為終身職業。然而,這樣的職業特點也提供了豐富的國際化視野和工作經驗,對樂於獻身於此的人具有獨特的吸引力。

2024年8月,邀請南南合作中國專家作為技術指導,參與本地高中生農業夏令營活動。上圖為中國專家教授夏令營學員如何使用中國簡易播種機
未來的多種可能性
聯合國可能只是人生旅程中的一段經歷,不同的實習生對這段體驗的定位各有不同。一些人將其視為職業發展的試水,而另一些人則將其當作一次自我探索的機會。無論初衷如何,這段實習經歷所付出的成本與獲得的回報之間的權衡,始終是每位參與者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例如,有一定學術志向的實習生可能選擇繼續留在聯合國工作,因為國際發展領域提供了與其研究密切相關的第一手資料,而這些數據和經驗是長期處於學術界難以獲得的。同時,也有實習生在實習前就明確了職業目標,他們堅定地希望在聯合國或其他國際組織中發展,因此對工作中的不確定性和漂泊狀態早有心理準備,並願意接受這樣的生活方式。
與此同時,還有一些實習生將這段時間作為暫時“逃離”原有環境的機會,一種充滿未知與挑戰的gap year。對於他們來説,實習結束後回到原有職業軌道,既是對聯合國實習的一種圓滿結束,也是對自身未來發展的重新調整。
無論實習生的選擇如何,這段在聯合國的實習經歷都為他們提供了寶貴的視野與經驗。它不僅是一段職業生涯的起點,更是一次對個人能力、職業方向和生活價值的深刻探索。正如聯合國的理念一樣,這段旅程讓人明白,人生也是一場多邊協作與持續發展的過程。

2024年8月,協調糧農組織其他項目團隊同事,拜訪參觀中國農業產業園
長鏡頭
對國際公務員的期待與反思
近年來,隨着社交媒體平台的興起,部分網紅因參與聯合國會議等活動而引發了廣泛關注。然而,對於真正參與聯合國實習項目的實習生而言,這些風光的展示並不能反映其真實狀態。事實上,日復一日的上班、下班和出差,協助同事完成大量案頭工作,才是更為真實而普遍的日常。
從更大的視角來看,近年來參與聯合國實習的羣體,或許可以被視為中國整體“出海”趨勢的一部分。他們不同於長期從事中國對外援助的專業人員,也有別於規模龐大的經濟出海羣體,而是一個更為小眾且兼具試探性的羣體。這段聯合國實習經歷既是一個寶貴的嘗試機會,也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挑戰。
在留學基金委組織的諮詢圓桌會上,為緩解實習生對未來出路的焦慮,有資深員工曾提到:“過去決定着未來,但從某種意義上説,人生更像曠野而非軌道,未來也在塑造着當下。”這句話不僅是一種安慰,更是一種對人生髮展的深刻洞見。這也提醒着實習生們,人生的選擇並非侷限於某一條單一的道路,而是一個不斷探索和延展的過程。
辭舊迎新之際,許多實習生已經結束了他們在聯合國的實習期,準備迎接下一段人生旅程。有人選擇回到原來的職業軌道,有人決定繼續努力留在聯合國系統中,也有人開始探索其他未知的可能性。在這段“夢醒時分”,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經歷和目標,做出了屬於自己的選擇。
無論未來的方向如何,這段聯合國的實習經歷,已然成為他們人生中獨特的一段回憶。它不僅提供了寶貴的經驗,更賦予了他們面對未來未知挑戰的勇氣和信心。正如聯合國的使命所傳達的精神一樣,這段旅程是全球化時代個人與世界相互聯繫的一次深刻嘗試,同時也是人生的一個重要起點。
聯合國在全球發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作為一個多邊合作的平台,它承載着和平與發展的理想,吸引了世界各地的青年投身其中,希望通過這一舞台參與全球事務,貢獻自己的力量。然而,儘管聯合國龐大的組織架構和複雜的多邊協調模式令人印象深刻,但同時也存在相對低效的工作流程和偶爾暴露的制度性問題。這些現實提醒我們,即便是肩負全球使命的機構,也無法完全避免不完美。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構成了聯合國的另一種面貌。
聯合國的意義可能不僅在於它的光環,更在於它提供了一個真實而多元的國際舞台。在這裏,理想與現實相互碰撞,青年們得以深入瞭解全球化的複雜性,並在不完美中尋找改變的可能。對於參與其中的青年而言,這既是一段職業探索,也是一段個人成長的旅程,讓他們重新思考自己在全球發展中的角色與責任。

2024年11月,利用年假前往東北部區域進行短期調研。上圖為村落居民傳統舞蹈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