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對話》:中國工業水平尚未超過美國,科技創造和管理存在短板
刘程辉风物长宜放眼量
【文/觀察者網 劉程輝】
中國人口紅利消失了?
中國工業水平超過美國?
中美EDA差距有多大?機遇又在哪?
2月17日,觀察者網舉辦的科創類談話節目《心智對話》在上海舉行,本期對話以“從人口紅利到技術紅利——企業數字化創新的短板與問題”為主題展開。上海優也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首席科學家郭朝暉、企業知識開源創始人陳果、上海合見工業軟件集團聯席總裁徐昀參與對話,分享他們對熱點話題的看法。

(左起)上海優也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首席科學家郭朝暉、企業知識開源創始人陳果、上海合見工業軟件集團聯席總裁徐昀參與對話 觀察者網
藍領紅利消失,也給白領帶來新機遇
近些年來,中國人口情況引發社會廣泛關注,一些外媒還藉機炒作所謂“人口紅利消失”一説。
根據國家統計局發佈的數據,我國人口連續三年出現負增長,總人口從2021年的14.12億人降至2024年的14.08億人。2024年我國新生人口954萬人,死亡人口1093萬人,人口比上年末減少139萬人。
中國人口紅利真的消失了嗎?
在郭朝暉看來,要從經濟角度理解這個問題。所謂中國“人口紅利消失”,其實是指藍領紅利消失,但白領紅利逐漸開始增加,出現了新的機遇。
“過去我們總認為人口是一個指數增長,但到了現代社會之後,許多觀點都要徹底改變了。”郭朝暉指出,中國的發展其實跟人口曲線有着密切的關係。
郭朝暉測算,一個傳統的農民變成一個工人,勞動效率大概要提高20到30倍。根據這個測算,從1978年改革開放到2008年第一次出現民工荒,中國的GDP增速大概每年10%左右,這兩個數字基本上是能夠對起來的。換句話説,農民工進城就開始促進了經濟的發展。

上海優也信息科技有限公司首席科學家、前寶鋼中央研究院首席研究員郭朝暉 觀察者網
他提到,從歷史上看,1962年到1974年是中國人口增長高峯期,每年要出生2500萬到3000萬左右的人口。等到2022年,這批人就開始進入60歲退休了,而補進來的人卻只有大概1600萬。也就是説,每年要減少1000萬勞動力,而且補進來的以大學生為主,老去的以農民工為主,這樣一來大概每年要減少2000萬的藍領,然後十多年下來就會減少二億多。
“這樣一種變化必然會給中國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發動機的改變。”郭朝暉説,過去我們非常依靠廉價勞動力,中國很多企業的競爭力是與勞動力成本低密切相關的。而中國人口紅利的這種變化,其本質上是藍領的紅利消失,白領的紅利增加。
“所以現在一個大學生比一個農民工還要便宜,過去這可能是一種笑話,現在是一種現實。”郭朝暉認為,未來白領可能會越來越廉價,這一波的人口紅利又上來了,這對產業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好的企業會與時俱進去發展這件事情。
郭朝暉回憶,他在2014年的時候就鼓勵企業去發展機器人,去搞自動化,因為勞動力越來越貴了。但企業是否採用相關技術,往往跟技術先進性沒有關係,而是跟經濟性有關。現在機器人之所以用得越來越多,其實並不是機器人技術有多大的進步,而是因為勞動力越來越貴了,機器人越來越便宜了。
“所以我們看很多問題,要從經濟角度去看。我覺得人口紅利的消失指的是藍領的消失,但這也給白領帶來了新的機會。”郭朝暉説。
中國工業在科技創造和管理方面尚存短板
中國製造業是全球產業門類最齊全、產業體系最完整的,而美國工業正深陷空心化的泥沼。那麼,中國在工業方面的發展是否超越美國?
“不是説今天中國超過了美國,而是説美國在放棄製造業。”陳果表示,美國從90年代後開始經濟轉型,而中國正好抓住了全球產業鏈轉移的機遇,應該可以説是“國運”。
歐美產業鏈為何沒有轉移到同為人口大國的印度,而是轉移到中國來了?
陳果認為,這與印度建國之後尼赫魯推行的政策有關,其實當時他們是非常不歡迎外資的。所以在整個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印度整體經濟是非常封閉的,那個時候東南亞的政治也是不穩定的。
反觀中國,既擁有穩定的政治環境,又擁抱全球化,正好抓住了這個時代機遇。
“但是不是可以説中國超過了美國,我的答案——肯定不是。”陳果説,工業水平與三個變量有關。其一是產能,要有人有資源,還要有整個供應鏈體系的配套;其二是效率,由技術和管理水平構成;其三就是可持續性。

企業知識開源創始人、前BCG Platinion董事總經理、前IBM諮詢全球合夥人陳果 觀察者網
陳果提到了中國在科技創造和管理方面的短板。
他注意到,現在有一種説法是,在人工智能領域,美國人善於從0到1,中國人善於從1到10。他説,“有一個我認為很重要的(因素)是管理的能力,我覺得中國工業化管理能力還不夠。”
陳果解釋,工業本身是一個管理問題,但哪怕中國已經到了互聯網公司的時代了,有的人對管理的認識還停留在小農經濟時代,就是給你一畝三分地,讓你們把地耕好,出來多少糧食給你多少錢。大家還沒有用工業化的思維,更別説後工業化時代了,連工業化時代的一些基本的管理原則都認識不夠。
對於可持續性,陳果表示,文化和價值觀決定了一個國家、一個產業的可持續性。比如勞資關係的可持續性問題,“996”是不可持續的。隨着社會和文化的發展,現在很多“00後”喜歡躺平,不上班,這就是一個文化或者價值觀的問題。
“所以就工業化水平來講,如果在產能、效率、可持續性這三個因素上,中國不是全面超過美國的話,今天很難説中國的製造業已經全面超過美國了。”陳果説。
超越美國,中國EDA有機會
近段時間,中國人工智能初創企業深度求索(DeepSeek)的驚豔表現,將西方業界攪得天翻地覆。有人打了個形象的比方:DeepSeek是用普通食材做出了米其林級別的料理,而且還把菜譜給公開了。而其中的食材之差,也就是普通芯片跟高性能芯片之差。
説到芯片,就必須提及電子設計自動化(EDA),它被稱作芯片創新的源頭。EDA是指利用計算機輔助設計(CAD)軟件,來完成超大規模集成電路(VLSI)芯片的功能設計、綜合、驗證、物理設計等流程的設計方式。
談及中國的EDA發展歷史,徐昀表示,EDA本來是一個專業度較大,大眾關注比較少的一個領域,但現在整個社會對這個專業領域的關注熱度在上升。EDA本身的發展也有60年的歷史,這期間芯片和系統的集成度和複雜度實現了非常大的進步,是人類歷史上很重要的一次革命,是信息化革命中最重要的因素。
在冷戰期間,EDA作為一項核心技術,對社會主義國家是禁運的,中國此前很難獲得這樣的技術。所以當時國內也從國外請了一些華裔的或者中國籍的專家回來,自己開發了熊貓系統。
伴隨着90年代蘇聯解體,EDA開始慢慢進入中國市場,快速培養了中國用户。從90年代到現在,中國整個芯片行業、電子系統行業都有非常大的發展和進步,也跟EDA的普及存在非常大的相關性。
中國的EDA與國外的差距還有多大?
徐昀表示,首先從差距方面來看,美國EDA公司發展多年,經歷了很多併購整合,技術積累是非常強勁的。中國則是從頭開始,大部分EDA初創公司都是在大概五年之內成立的。在地緣政治衝突的壓力面前,人們看到了中國整個集成電路行業面臨的共同問題是供應鏈的問題,也看到了EDA對行業的重要性,所以大家都往這方面發力。
“但是目前來講,我們缺的是全流程。”徐昀説。芯片也分模擬芯片、數字芯片,數字芯片相對比較複雜,有驗證,有實現,有最後的生產,整個串鏈相互之間是有關聯性的,對全流程工具鏈提出了要求,這也是我國相對比較欠缺的環節。
徐昀同時認為,中國的EDA超越美國是有機會的。
她提到,中國有一些產品已經能夠達到美國最領先工具的水平,比如合見工軟有一些核心產品,現在已經可以完全對標,甚至部分性能能夠超過美國全球最領先產品的水平。
從一方面看,美國原來全球領先的工具軟件開發時間較早,很多是在1990年左右開始做的研發,當時的軟件技術跟現在相比存在比較大的差距。而且由於用户多,他們很難做架構性的調整。如果我們現在重新開始做一些產品和軟件,就可以用新的軟件架構,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另一方面,對於人工智能在EDA方面的應用,中美在同樣的起跑線上。現在國內產品在這個方面也有一些進展,是有機會與美國產品PK的。

上海合見工業軟件集團聯席總裁徐昀 觀察者網
“若不是被美國掐一把,中國説不定就不做了”
“DeepSeek的出現,可以説是預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在郭朝暉看來,DeepSeek沒有那麼好的硬件條件,沒有那麼高的算力,所以走出了自己的路。一個人在幹實際事情的時候,會遇到各種各樣真正困難的問題,正是實際問題能給人帶來真正本質性的提高。
他説,開拓性的東西一定是由資本推動的,而不是靠國家體制推動的,DeepSeek的出現也驗證了這個觀點。對中國來説,DeepSeek表明中國的民間資本已經達到一定程度了,只有當這股力量成長起來,這種力量才是未來戰爭、科技競爭的主力軍。“我非常欣慰的是他們發展起來了,讓我看到了希望。”
陳果表示,中國社會需要找到變量去刺激技術發展。
他回顧,AI的發展經歷了專家決策、機器學習、深度學習和大模型四個階段。在深度學習階段,反恐等方面的需求極大刺激了深度學習技術的發展。放眼今天的大模型時代,很多企業仍對信息安全風險、數據隱私方面存在擔憂,要想實現技術發展,就得對這些情況做出一些本質改變。
“就像EDA,它本身很小眾,用户數量很少,所以如果説不是因為美國掐中國一把,中國説不定就不會做了。”陳果説。
隨着中國數字經濟如火如荼地發展,2023年10月,國家數據局正式掛牌成立。下一階段,海量優質數據能否成為中國發展的紅利?
郭朝暉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表示,在過去,數據很難產生價值,因為涉及各方面的隱私,有用的東西不能用,能用的東西沒價值。但DeepSeek的出現讓事情有了本質性的改變,它能把數據的價值真正利用起來,比如在醫療行業。
此外,我國制度帶來的資源統籌管理方面的優勢,是其他國家所不具備的。“如果我們能夠充分發揮整合資源的能力,這確實會成為我們的重大優勢之一,很有可能在AI成熟了之後,它會變成主要的競爭能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