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尼斯·瓦魯法基斯:為什麼特朗普認為美元是美國過重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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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雅尼斯·瓦魯法基斯,翻譯/唐曉甫】
與歐洲人和美國民主黨人面對特朗普2.0時的恐慌不同,中國領導人正理性地分析特朗普的意圖和方法。所以,現在開始仔細審視特朗普言論背後的經濟思想,對預判未來發展很有幫助。我認為,當下一個好的問題切入點是:為什麼美國總統認為美國正被歐洲、中國以及其他國家所剝削?
特朗普對於現在局面的不滿之處主要在於,儘管美元在全球範圍內佔據主導地位,賦予了美國政府和統治階級巨大的權力,但這一局面最終因外國人以某種方式使用美元,反而使得美國步入了衰退。換句話説,雖然大多數人認為美元是美國過分的特權,但唐納德·特朗普卻認為它是美國過重的負擔。為什麼會這樣呢?
傳統的觀點認為,美國進口過多是因為美國人向世界其他國家借貸過多。特朗普徹底顛覆了這一解釋:他認為美國進口過多,是因為作為優秀的全球公民,美國認為自己有義務向外國人提供一種被濫用的免費服務:免費使用美元!
他的思維方式是這樣的:美國的出口受到抑制、進口過多的原因,是美元的匯率沒有像其他赤字國家的貨幣那樣下跌。而美元匯率沒有下跌的原因是外國央行不讓它下跌。這並不是外國央行之間的陰謀,而是因為美元是唯一一種外國央行可以輕鬆獲取並用以支撐其本國貨幣幣值的、安全的國際儲備資產。因此,歐洲和亞洲的中央銀行會選擇將他們國家公司出口賺取的美元囤積起來。
通過囤積美元,外國央行抑制了本國貨幣的需求(同時抑制了本國貨幣幣值),使得美元幣值被高估。這樣,它們自己的出口商能更多地向美國出口,而美國的製造業卻受到了損害。在這種永無止境的循環中,外國繼續賺取新的美元,這些美元被存入歐洲和亞洲央行的金庫中,央行為了安全地賺取利息,便將這些美元用來購買美國政府債務。

截至北京時間2月17日下午16時許,美國國債總額已經接近36.5萬億美元 US Debt Clock
特朗普知道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對美國政府(以低廉的價格將債務出售給外國人)以及美國的金融家們(富裕的外國人手裏有大量美元,會經過他們之手用來投機美國股市和房地產市場)是極為有利的;但這些好處不足以抵消外國製造業自由地獲得美元、壓低出口價格對美國製造業造成的損害。這對特朗普影響尤其大,那些“好處”對於兩次助選其擔任總統、在美國腹地生產維持一個國家生存所需的、具有“男子氣概”商品(如鋼鐵和汽車)的美國民眾是有害的。
而且,情況遠非如此簡單。一個可怕的臨界點即將到來:隨着美國的產出相較於其他國家的減少,全球對美元需求的增長速度超過了美國收入的增長速度,因此為了跟上世界其他國家的儲備需求,美元必須加速升值。這種情況無法持續下去,這也成了特朗普的噩夢。
因此,特朗普預言,當美國的赤字超過某一門檻時,外國人將恐慌,拋售他們的美元計價資產,並尋找其他貨幣或貨幣組合來儲備。然後,在國際混亂中,美國將面臨一個破碎的製造業、荒廢的金融市場和一個資不抵債的政府。
為了避免這一災難,特朗普希望同時實現兩件事:長期內貶值美元,並壓低美國長期借款利率。他能同時實現這兩個目標嗎?他知道,市場永遠不會自動做到這兩點,只有外國央行才能為他做到這一點。但要讓它們同意這麼做,首先需要受到震動,採取行動。這就是他採取關税政策的目的所在。
特朗普的西方批評者錯誤地認為,特朗普認為關税本身能夠減少美國的貿易赤字。我認為,其實特朗普知道單憑關税不會解決這一問題,他只是將關税作為兩階段戰略的一部分加以實施。
在第一階段,特朗普首先採取了震撼性的關税措施。特朗普預期,外國央行將因擔心關税對其經濟造成衰退影響而降低國內利率,從而導致美元升值。對他而言,在短期內,這種升值是可以接受的,因為美元升值將抵銷關税對美國消費者進口商品價格的影響(保持美國通脹和貿易赤字相對穩定)。那麼,在第一階段結束時會發生什麼變化呢?只有一件事:受關税影響的國家將為特朗普的關税政策買單。
在第二階段,特朗普將告訴外國政府:“如果你們想結束我關税帶來的痛苦,我有一個交易方案。”這個提議的交易將包含兩個部分:
(1)為了逆轉美元升值並將其降至當前水平以下,特朗普將要求外國央行出售其一部分短期美元資產並兑換為其本國貨幣;
(2)為了降低美國政府的長期借款成本,他將要求外國政府同意將其持有的美國國債“延期”,即同意將其持有的美國國債兑換為超長期國債,甚至可能是百年期甚至永久國債。
自然,特朗普會根據不同政府的情況量身定製他的要求。對於當前擁有最多美元儲備的亞洲國家,他將堅持要求它們出售更多的美元資產。但對於相對美元較少的歐元區,他將更多關注於債務交換,以降低美國政府的借款成本。
同時,在與日本或歐洲打交道時,他還將要求它們從美國購買更多武器和能源,並要求柏林在德國製造業集團(例如,巴斯夫、大眾汽車)向美國遷移時不做任何阻攔。而對於北京,可以預見他會希望獲得更多包括地緣政治方面在內的其他讓步。

巴斯夫 網絡
從政治角度來看,特朗普確信即使一些外國政府不接受他的交易,他也在執行一項必勝的戰略。當一個外國政府同意他的要求時,他就取得了另一場勝利。但即使一個政府堅持抵制,關税仍然維持不變,特朗普仍然可以從關税中獲得大量美元。
關鍵是,他並不介意世界是否會變得更加分裂,以至於變成兩個陣營:一組是美國和包括歐洲、日本等依附於美國的國家組成的陣營,美國可以通過保持弱勢美元以及讓日本、歐洲購買更多美國商品、能源和武器,從而減少美國的貿易赤字;另一組則由像中國一樣處於美國軍事保護傘之外的國家組成的陣營,這些國家通過相比於上一個時代已經減少的貿易量與美國保持聯繫,而美國聯邦政府可以從中獲得穩定的關税收入現金流。
從中國政府的角度來看,特朗普的經濟大計表面上是可以接受的。畢竟中國與歐盟不同,中國經濟擁有足夠的深度和活力,使其能較好地適應特朗普的挑戰。而歐盟成員國已經面臨長期的工業和技術衰退,特朗普的戰略只會加劇這一問題。
然而,特朗普的計劃始終存在反效果(例如,導致美國債務的大規模拋售,從而引發全球衰退)或貿易鷹派在其政府內佔上風的風險。北京必須做好準備應對這兩種情況,並主動提出自己的全球戰略。在我看來,這意味着我們需要思考將金磚國家轉變為一個新的佈雷頓森林體系的可能性,而在這個佈雷頓森林體系中人民幣將扮演美元曾經充當的貨幣錨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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