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美國的海外干預,日漸暴露出三個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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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剛剛斷掉美國國際開發署經費的馬斯克,很快就把矛頭指向了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毫不客氣地形容其為“政變機器”,並特別強調了該組織在烏克蘭、委內瑞拉以及白俄羅斯等國活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稱其為“製造全球混亂的禍源”。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冷戰時期,當時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因頻繁參與國外政權更迭而遭受國際社會的批評。為了繼續所謂的“民主推廣”,美國政府於1983年通過《國家民主法案》成立了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
表面上,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是一家獨立運作的“非政府組織”,但實際上它幾乎完全依賴於美國政府的資金支持。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每年從美國國會獲得數億美元的撥款,並通過四個核心受讓機構——國家民主研究所(NDI)、國際共和研究所(IRI)、國際勞工團結中心(ACILS)和國際私營企業中心(CIPE)在全球範圍內開展活動。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通過資助當地反對派團體、媒體和個人來推動特定的政治議程。這種策略不僅限於資金支持,還包括組織培訓、傳播信息和塑造輿論等方面。在白俄羅斯,這個組織曾展示過其獨具特色的“顏色革命方程式”。因此,分析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在白俄羅斯的具體行動模式,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一組織如何在全球範圍內施展影響力。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
主要特徵:出色的隱秘性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在白俄羅斯的行動堪稱“隱形顛覆”的範本。其通過三重偽裝機制構建起難以追蹤的干預網絡:資金流動的匿名、組織架構的分散以及意識形態滲透的隱性化特徵,這些設計使得其顛覆行動如同“社會病毒”在宿主尚未察覺時已完成潛伏感染。
2020年白俄羅斯大選期間,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精心設計的“無痕干預”策略,在Nexta頻道AI換臉事件中展現得淋漓盡致。該組織通過在波蘭註冊的“東歐媒體創新中心”採購偽造設備,資金經由愛沙尼亞加密貨幣交易所完成三次鏈上跳轉,最終溯源顯示為立陶宛某動物保護組織的“設備捐贈”。這種區塊鏈嵌套洗錢模式,使白俄羅斯司法機關至今無法在技術層面溯源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與AI換臉假新聞視頻的直接關聯。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雖然每年通過幾十個項目輸送數百萬美元到白俄羅斯,但其在白俄羅斯境內既無註冊辦事處,也不直接僱用本地員工。所有資金均通過“學術交流”“文化保護”等名義拆解為小微項目,例如將黑客培訓偽裝成“數字安全研討會”,由受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控制的拉脱維亞非政府組織跨境召開。這種去中心化式的滲透難以捕捉蹤跡,加大了溯源追查的難度。
白俄羅斯人大多對這些暗流不甚瞭解。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同僚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發現,約三分之二的白俄民眾不瞭解白俄羅斯境內的非政府及其活動,也對非政府組織的危害認知較淺。正是這種系統性的隱秘設計,使得白俄羅斯民眾在渾然不覺中成為認知戰的目標。
這也正是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干涉手法高明的地方:它通過非傳統干預模式,將政治顛覆工程滲透至社會的運作機制中。“無痕干預”策略使其既能規避主權國家的法律監管,又能通過長期社會工程培育內生性的顛覆力量,最終形成“外部策劃、本土執行、責任切割”的閉環,其隱秘性是其巨大危害的根源之一。
2020年白俄羅斯大選風波爆發時,多數跟風的參與者並未意識到,他們使用的抗議口號模板、組織技巧、社交媒體話題,都源自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等組織的精心設計與傳播,其顛覆行動看似自然發酵,實則經過精密編排,這大大加劇了顛覆活動的破壞力。
當白俄羅斯政府2021年立法要求境外NGO公開資金流向時,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早已通過“文化俱樂部”“語言學習小組”等無害化組織化整為零,或隱入地下,或撤至國外。其影響難以徹底清除,且在社會中留下了難以彌補的裂痕。
充滿隱秘性的“無痕干預”是典型的混合戰爭手段:它既規避了傳統軍事衝突的成本與風險,又能通過對社會的異化實現政權更迭。其危害不在於短期可見的街頭衝突,而在於從根本上侵蝕目標國家年輕一代的歷史共識與文化認同,為持續性動盪培育温牀。

白俄羅斯抗議集會
主要戰略:意識形態領域滲透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核心戰略是意識形態滲透。在取得冷戰勝利後,美國戰略界總結東歐劇變、蘇聯解體“勝利經驗”,發現通過解構歷史敍事、分化文化認同、煽動“政權民主更迭”的非暴力顛覆效率遠超軍事手段,控制青年羣體的認知,等於掌握一個國家未來30年的政治生態,這比單純的軍事政治攻勢要更加具有實際效用。
在意識形態領域,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及其同僚在白俄羅斯的“戰略”可以總結如下:歷史虛無主義;語言身份解構和代際認知隔離。這三大戰略,表面上以“民主”“文化傳承”為包裝,實際上是在人為製造社會撕裂,其操作手法中充斥着政治操弄的把戲。
首先是歷史虛無主義: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資助白俄羅斯流亡學者出版《被遺忘的戰爭記憶》系列叢書,將1944年白俄羅斯戰役重新定義為“蘇聯侵略戰爭”。書中刻意強調蘇軍軍事行動造成的平民傷亡,卻對納粹佔領期間210萬白俄羅斯平民傷亡(佔當時總人口25%)的史實輕描淡寫。該叢書將納粹扶持的“白俄羅斯中央拉達”偽政權組織美化為“民族獨立先驅”,後面有人扒出,該叢書主編瓦列裏·卡爾波維奇被揭露其祖父曾在其中擔任要職。
在明斯克國立語言大學,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資助的“口述史項目”通過剪輯拼接方式,將參加過衞國戰爭的老兵回憶錄中關於蘇聯紅軍的正面敍述全部刪除,僅保留對戰爭殘酷性的描述。這種選擇性史料編纂導致錯誤認知頻出:白俄羅斯某學校的歷史競賽獲獎文章竟稱“衞國戰爭本質是斯大林與希特勒爭奪東歐控制權的帝國主義戰爭”。
再者是語言身份解構,從而製造人為的文化割裂。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通過“白俄羅斯語振興基金會”推動激進語言改革,要求剔除所有俄語影響。
2023年,已經轉移至立陶宛的白俄羅斯區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發布《雙語制危害白俄羅斯國家安全》報告,聲稱俄語是“混合戰爭工具”。該報告引用的“學術支持者”中,有很多是從未系統學習過斯拉夫語言學的美國研究員。其資助的語言學家發明出生造詞“сонечныапарат”(太陽裝置)替代通用詞彙“камера”(相機),連白俄本土語言學家都難以理解其含義。
這種“語言純化運動”在白俄羅斯民間遭遇反彈:社交媒體VK上一度出現過“假裝説純白俄羅斯語”的話題,白俄網友故意用極端的生僻詞或生造詞編寫笑話,諷刺“語言純化”的荒謬之處。
第三,人為製造代際認知隔離,虛構所謂的“文化黃金時代”。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青年民主領袖計劃”培養的教師,在歷史課堂刻意宣傳“波蘭立陶宛聯邦時期(1569-1795)是白俄羅斯文化巔峯”的敍事,卻對該時期白俄羅斯語文獻僅佔檔案總量0.3%的歷史事實避而不談。這導致白俄羅斯某大學課堂上曾出現荒誕一幕:
學生:“如果那是我們的黃金時代,為什麼現在共和國禁止相關出版物?”
教師:“那是封建時代的侷限性,但當時我們享有歐洲最先進的民主制度。”
學生:“可那時的聯邦議會(指波蘭立陶宛聯邦議會)里根本沒有白俄羅斯族代表。”
這段對話文字(上述對話是節選其中一段)曾在Telegram羣組中流傳,涉事教師被曝出從未系統學習過東歐史,其學術背景是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資助的“三個月民主教育速成班”。

1622年,波立聯邦貴族在華沙王室城堡開會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還通過資助“古文化復興項目”,宣稱要“復興古老的白俄羅斯族文化服飾”。然而,其所謂“復原”的16世紀貴族服飾,實為波蘭民族服裝的改版;宣稱“重建”的傳統建築,使用的所謂新古典主義風格比真實歷史遺蹟要晚出現近200年。當白俄羅斯本土歷史學家提出疑問時,項目負責人回應:“重要的是構建符合歐洲價值觀的歷史審美”。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披上“民主改造”道德外皮,實則意在發動“顏色革命”,企圖通過解構歷史、語言文化,操弄政治正確等手段顛覆白俄羅斯。其中,歷史虛無主義是對白俄羅斯意識形態攻擊的矛頭,它刻意撕裂了蘇聯時代與獨立白俄羅斯國家的內在連續性。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等外部勢力將1945年反法西斯勝利與1922年蘇維埃國家建構的史實切割對立,其目的是將白俄羅斯的民族記憶架空,給年輕一代灌輸他們是所謂“被奴役者”的自我認知。這實際上是對白俄羅斯民族記憶和認同感的一次嚴重扭曲。年輕一代被引導去懷疑自己國家的歷史正當性和存在價值,進而陷入一種身份認同的混亂之中,一旦成功,其造成的後果不堪設想。
暴露出的弱點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及其同類並非全無軟肋,這個名義上是“非政府組織”的美國官方外圍組織也有着致命弱點。當國際社會對其干預手段的辨識度不斷提升,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之流的影響也就會大大被限制。因此,認清其弱點,是使其“無害化”重要一步。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弱點:
1.偽裝獨立性與資金來源的敍事衝突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之流雖以“非政府組織”自居,但其本質是寄生於美國國會對外援助體系的政治顛覆工具。資金來源與美國政府的高度綁定,使其“獨立性”敍事難以自洽:
一方面,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需要以所謂“民主社會捍衞者”的形象示人,以回應他國的質疑。另一方面,美國政府的長期輸血使其行動必然要配合美國的地緣政治戰略。一旦其資金來源與政治動機被曝光(如馬斯克的揭示的一般),所謂“去政治化”“非政府組織”的偽裝便會被揭下,直接衝擊其道義正當性。
2.易遭本土文化的反噬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意識形態滲透策略,是美國後冷戰時代對他國進行顛覆行動的系統總結:通過解構歷史記憶、分化認同、製造對立,人為構建社會撕裂,從而建立顛覆國家政權的社會基礎。
但這一策略的實踐常常受阻,它試圖用所謂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民主敍事”,替代他國本土文化的演進,卻常常因過度脱離對象國的社會現實而引發反噬。
例如,在白俄羅斯的“語言純化”“歷史修正”等操作,本質上是對白俄羅斯本土文化的粗暴干涉,其試圖向民眾灌輸的價值觀,反而可能激發本土意識的反擊。當他國民眾意識到所謂“民主敍事”的背後是外來的政治操弄時,所謂“民主敍事”極易激起本土意識的抵抗,最終使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社會改造”變成純粹的無用功。
3.缺乏可持續性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之流的“去中心化模式”高度依賴對當地代理人的培養與動員,但其對合作者的選擇往往會受制於其政治立場,極易篩選到精緻利己主義者和不學無術者。白俄羅斯的速成式“民主領袖”培訓、外行主導的“文化改造”的頻頻失敗,已暴露出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代理人能力不足、意志軟弱、缺乏長期規劃等缺陷。
這也導致其海外網絡缺乏真正的長期行動者,更多停留於庸俗議題的炒作與輿情煽動層面。一旦遭遇他國系統性反制(如立法監管強化、輿論反制),其代理人網絡的脆弱性便會暴露無遺:流氓式的街頭運動無法轉換為長期的政治實踐,最終形成高開低走的“失敗循環”。
國際干預背後的脆弱性
自20世紀80年代成立以來,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曾成功滲透多國,從東歐劇變到拉美政權更迭都留下過其煽動的痕跡,特別是在蘇聯解體後,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以“民主敍事”翻轉過埃及(阿拉伯之春)、玻利維亞(前總統莫拉萊斯被迫辭職)、烏克蘭等國的政權。但隨着國際社會對“顏色革命”認知加深,其慣用的“代理人培育+意識形態滲透+街頭政治”模式近年來在格魯吉亞、塞爾維亞等國屢屢碰壁,其侷限性和弱點愈發明顯。

在去年舉辦的羅馬尼亞大選中,親俄派獲勝,歐洲拒絕承認選舉結果。 圖源:新華社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運作模式使美國逐漸陷入道義合法性坍塌與財政負擔反噬的陷阱。停留於口頭層面的“民主敍事”在損毀美國道義外殼的同時,更引發他國對“顏色革命”的警覺,讓美國往往被視為不穩定因素的罪魁禍首。砸進真金白銀培養的政治投機羣體在消耗海量資源後無所作為,成了進一步拖累美國的“拖油瓶”,被美國社會和民眾所厭惡、反感。這是馬斯克和特朗普政府對其不滿的根源。
馬斯克近期對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的公開批評和平台管控措施,背後所體現出的是特朗普政府對海外干預主義效果的懷疑。以商人邏輯行事的特朗普和馬斯克,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高度一致,認為“民主輸出”的路徑依賴正將美國推向某種戰略陷阱。
特朗普顯然比美國傳統政客能更直觀地感知到: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在全球策動“顏色革命”的模式,雖然短期內可能有利於美國實現其目標,但其日漸微弱的影響力和海量的花費,也是美國的沉重負擔。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猶如一台吞噬鉅額財政卻吐出敗績的失能機器,美國國會每年批准的數億美元援助半數以上淪為套利工具,海外培養的“民主領袖”用其資助的錢款和“民主敍事”裝點門面,卻連製造局部騷亂都愈發吃力。
這種惡性循環消耗着美國的戰略資源,更將美國拖入了赤字深淵。馬斯克的言論,實質是對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體系低效運作的商業否定,暴露出的則是美國人對這種海外干預模式的忍耐力已逼近臨界點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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