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觀魚：《哪吒2》出海踏出一條路，好萊塢發行壟斷如何破？
guancha
【文/觀察者網 嚴珊珊】
“這次《哪吒之魔童鬧海》（下文簡稱為《哪吒2》）比較特殊，北美、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都有影院主動來加場。”
《哪吒2》海外發行商華人影業告訴觀察者網，由於海外觀眾呼聲較高，排片量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華人影業駐外工作人員近期都在跑影院，盡最大努力爭取排片，“《哪吒2》海外成績有多好，我們就有多忙碌。”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北美開畫影院僅有55家，首日票房僅14.9萬美元；6年過去，《哪吒2》北美開畫影院突破700間，首日（2月14日）票房達310萬美元（約合2250萬元人民幣），成為北美日票房排行榜第四，也是前五名中唯一由中國企業負責海外發行的非英語配音影片。
《哪吒2》《美隊4》首映日（當地時間2月14日），北美日票房榜前五 貓眼專業版
上映五天，《哪吒2》北美票房突破947.6萬美元（約合人民幣6900萬元），已超過其前作《哪吒之魔童降世》（約370萬美元）和《流浪地球》（約597萬美元），破了近20年華語片北美票房紀錄；澳大利亞新西蘭排片超123間影院，開畫首日（含預售）登頂近20年華語電影總票房冠軍（不含合拍片）。
與《美國隊長4》這種有絕對本土發行和推廣優勢（北美4105間開畫影院、首日票房4000萬美元）的好萊塢大片相比，《哪吒2》的成績已實屬不易，其單廳平均票房勝過所有同檔期影片（含好萊塢電影）。
此外，據華人影業消息，《唐探1900》北美上映三週票房破200萬美元，也刷新了“唐探”系列北美票房紀錄。
人們希望海外票倉能助力這些中國電影在總票房榜再上一層樓。出海不是目的，而是國力強大和文化話語權提升的必然結果，但作為跨文化產品，中國電影的海外發行和推廣仍面臨一些結構性挑戰，還未完全打通海外多渠道、多窗口期的發行路徑。
畢竟，縱覽影史票房前幾名，無一不是全球市場票房均衡的影片，講好中國故事很重要，讓別人看得到中國故事也很重要。《哪吒2》能否成為國產片排頭兵，打破好萊塢在全球電影發行市場的壟斷格局？
《哪吒2》登上紐約時報廣場屏幕
西方媒體熱評：傳統文化題材越來越“吃香”，中國不再需要好萊塢？
從《哪吒2》超越美國本土票房冠軍《星球大戰7：原力覺醒》成為全球單一市場票房冠軍那天起，西方媒體就打破了沉默，紛紛討論起《哪吒2》作為非好萊塢電影取得這一成績的意義。他們解析好萊塢影片在中國“遇冷”的角度也終於從所謂“引進限制”“民族情緒”轉向對文化內核、影片質量和視覺效果的討論。
“《哪吒2》打破中國影史票房紀錄：中國不再需要好萊塢？”《紐約時報》2月12日以此為題發文稱，上映不到兩週，《哪吒2》票房就突破90億元人民幣，創下中國影史票房紀錄，
“它是第一部達到這一里程碑的非好萊塢電影……少數幾部票房表現突出的電影不再是好萊塢大片，而是傳遞大量愛國主義信息或植根於中國傳統文化或民間傳説的國產電影。”
在形容《哪吒2》時，《紐約時報》沒給該片貼上此前形容《戰狼2》和《長津湖》的標籤——所謂“利用中國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激情”的片子，而是將其和遊戲《黑神話：悟空》一起列為當代娛樂形式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
儘管多數西方媒體都提到了我國政府刺激消費和提振電影市場的努力，但《紐約時報》引用一位影評人的話承認，春節多放一天假、電影票折扣、補貼和其他激勵措施都不能解釋《哪吒2》的成功，該系列電影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它改編自經典傳説和人物，引起了年輕觀眾的共鳴。
《哪吒2》澳大利亞首映禮 @華人影業CMCPICTURES
美國電影和娛樂業媒體Deadline則繼續用好萊塢的框架看《哪吒2》：
“動畫水平——人、動物和龍的形象——雖然沒有完全達到皮克斯動畫那樣的優雅，但仍超出預期。武打場面的呈現和夢工廠動畫的《功夫熊貓》系列一樣從容。大量生物應該會吸引像《權力的遊戲》和《指環王》這樣奇幻史詩的國際粉絲。”
不過，Deadline認為，電影的情節安排有點“太匆忙了”，視覺效果不錯，在超過兩個小時的電影中要解決這麼複雜的情節設置，會感到“精疲力盡”。
Deadline提到，雖然中國觀眾的口味越來越傾向於本土電影，但現在還沒到“唱衰”好萊塢電影未來發展的時候。文章援引一些謹慎的樂觀人士的説法稱，中國觀眾重返影院的熱情也許能讓好萊塢影片分得一杯羹，等到2025年下半年兩部好萊塢大片——《瘋狂動物城2》和《阿凡達3：火與灰》——在中國上映，情況會變得更加明朗。
TikTok上有16.6萬粉絲的網紅@dantethehater 發佈稱讚《哪吒2》的視頻
除了聚焦《哪吒2》的票房成績，美媒也關注到了中國動畫團隊的崛起。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稱：
“中國電影觀眾對這部新片讚不絕口，併為它從導演到特效和後期製作團隊都完全是中國製造而感到自豪……它的成功被譽為中國電影製作進步的標誌，以及隨着文化和國家認同感的增強，好萊塢在中國影響力下降的標誌。”
NBC還提到了餃子導演曾試圖將關鍵場景的特效外包給海外頂級工作室，但由於外國團隊的“傲慢和偏見”，結果不理想，隨後啓動了全中國團隊。
除了列舉好評，報道還援引一位觀眾的意見稱，這部電影並非沒有瑕疵，“哪吒在原著裏有一個強烈的反父權主題，這在電影中並未真正體現。但總的來説，這仍然是一部相當不錯的作品。”
《哪吒2》美國洛杉磯首映禮 @華人影業CMCPICTURES
在美媒爭相關注《哪吒2》之際，未定檔的歐洲也開始花筆墨介紹中國電影工業的發展。
英國廣播公司（BBC）介紹稱，《哪吒2》因劇本和視效而廣受好評，成為民族自豪感的源泉，“對於中國觀眾來説，《哪吒2》展示了國產電影在全球範圍內的競爭力。
這家經常戴着有色眼鏡看中國的媒體暗戳戳來了一句，“儘管中國擁有龐大的國內市場，但中國電影長期落後於好萊塢，這次《哪吒2》被譽為中國電影進步的象徵。”
法國《世界報》聚焦《哪吒2》撬動的電影消費市場。報道稱，觀影率被視為消費傾向的晴雨表，《哪吒2》票房成績有利於證明中國經濟回升向好，整個中國電影業信心倍增。報道雖試圖為外國影片“鳴不平”，稱2024年影院上映的500多部電影中只有76部是外國電影，但坦言《哪吒2》的成功總體來説反映了中國電影的吸引力，“無論如何，觀眾被國產片吸引，因為它們不僅在質量上有所提高，而且事實證明更符合主流口味。”
《世界報》還稱，“強調文化的豐富性”是《哪吒2》成功的要素之一，“改編中國傳説是最有利可圖的方案”，“這些靈感來源充滿了對本土觀眾來説意義重大的‘密碼’，其優點還在於突出了中國的文化和歷史財富，將作品與民族情感相契合——即一個偉大文明理所當然擁有遠大的抱負——不一定是有意為之。”
《哪吒2》國際版海報
法新社關注到中國觀眾對“中國電影工業趕上甚至超越好萊塢電影”的判斷。報道同時提到，一些粉絲猜測該片含有地緣政治隱喻，“暗示反派的宮殿指的是美國五角大樓或白宮”。報道認為，考慮到原著在國際上的受眾有限，基於一個在中國以外鮮為人知的傳奇故事改編的《哪吒2》在其他市場的反響如何，還是未知數。
值得一提的是，在總結《哪吒2》故事梗概上，西方媒體集體犯了難，也側面反映了《哪吒2》植根於中國神話的故事背景在非中文世界存在一定的觀影壁壘。
目前，《哪吒2》在美國影評網站IMDb上的評分為8.3/10，62.2%的觀眾給出了10分滿分。
IMDb網站觀眾評分分佈
《哪吒2》能否敲開海外發行的壁壘？
作為《哪吒2》主出品方，光線傳媒彩條屋影業宣發團隊在該片票房猛增之後格外“低調”，官方物料投放並不多，靠的都是觀影“自來水”。春節假期剛結束時，宣發人員就告訴觀察者網，主創團隊已不接受採訪。有業內人士猜測，此舉或是希望維持整個中國電影業相對健康的生態。但在面對海外市場時，“悶聲”可能發不了大財。
此次《哪吒2》登上紐約時代廣場大屏，TikTok和Instagram上相關話題和二創作品的熱度，我們已經看到了國產片出海對宣發的關注。
《哪吒2》澳大利亞首映禮上推出的發帖帶#FilmNeZha2 贏電影周邊的活動 @華人影業CMCPICTURES
然而，中國媒體在華盛頓等城市的影院採訪時，發現來看《哪吒2》的絕大多數都是華人和留學生，少數西方面孔也多是在中國生活過、懂中文的人，後者在觀影前表達了顧慮，怕看不懂。以澳大利亞為例，華人和留學生多的城市場次往往爆滿，但在部分華人少的地區上座率則不敵《美國隊長4》（也有排片時段不如美國電影的原因）。
《哪吒2》洛杉磯首映禮 @華人影業CMCPICTURES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電影市場和北美電影市場的院線發行模式存在較大區別。目前，中國電影絕大部分密鑰都由中影數字電影發展有限公司和華夏電影發行有限責任公司製作，這兩家公司在發行方與院線之間起到了代理作用，發行方通過他們與院線溝通、結算票房等。
而北美電影上映則需要發行方和影院簽約，只有合作的影院才會排期，看到有錢賺，他們會主動要求加場。
“每週我們都會和海外影院重新聊下一週的排片概況，具體上映多久暫不確定，影院也會根據影片的上座率和收益去權衡是否繼續排片。”《哪吒2》海外發行商華人影業告訴觀察者網，由於海外的排片機制，當前排片還不是最終數字，“《哪吒2》比較特殊，因為觀眾的呼聲比較高，排片每時每刻都在變動。”
華人影業還透露，電影票價格由院線決定，加場的具體票房分成還沒溝通。觀察者網注意到，美國華盛頓《哪吒2》IMAX成人票價大約是25美元（約合181元人民幣）。如果上映時間拉長、排片數量繼續增加，將是一筆可觀的海外票房收入。
《哪吒2》在美國洛杉磯中國劇院的首映禮外擺放着宣傳中國文化的展位 視覺中國
中國不缺好故事，在把握核心觀眾的基礎上，國產片出海能做的還有很多，適當的翻譯與字幕策略不失為一種性價比高的方式。
英語電影在海外上映時，一般沒有字幕，而英文版字幕通常很難展現中文的精髓。比如上週，網傳《哪吒2》太乙真人“急急如律令”的台詞被譯成“quickly quickly biu biu biu”就引發了討論，後被闢謠，北美公映版字幕為“swift and uplift”。
華人影業透露，《哪吒2》的海外上映版本是片方決定的，目前還未收到會增加英文配音版的消息。
雖然海外觀眾很多沒有看字幕的習慣，但隨着流媒體Netflix製作越來越多的非英語劇集和電影，各大市場的觀影習慣也在改變。市場研究公司GWI2021年發佈的調查顯示，在美國和英國，有三分之二的人願意看外語片，超過75%的人願意看帶字幕的外語片。而在德國、意大利和法國，超過一半的觀眾更喜歡配音的內容。
韓國導演奉俊昊在《寄生蟲》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時曾喊話西方觀眾：“一旦你克服了一英寸高的字幕障礙，你就會看到更多精彩的電影。”然而，《魷魚遊戲》《寄生蟲》這種韓國文化產品取得的商業成功説明，字幕和配音不是最大障礙，電影語言本身是國際化的，相比而言，發行渠道和宣傳推廣更為關鍵。
由Netflix平台發行的韓劇《魷魚遊戲》在世界範圍內收穫了知名度和影響力 視覺中國
韓劇《魷魚遊戲》的發行公司是Netflix，電影《寄生蟲》的北美髮行公司是美國獨立電影發行公司Neon（霓虹影業），該公司是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影片忠實買家，連續五年拿下了《寄生蟲》《鈦》《悲情三角》《墜落的審判》《阿諾拉》的北美髮行權。
再看上週末北美日票房榜，華人影業為《哪吒2》爭取到了超700間開畫影院，這一數字已經破了近20年華語片北美排片紀錄，但榜單前五的另外四家由美企發行的影片，開畫影院直接3000家起步：迪士尼《美國隊長4》（開畫影院4105間）、索尼影業《帕丁頓熊3：秘魯大冒險》（開畫影院3890家）、環球影業《神探狗狗》（開畫影院3334家）和索尼影業《腥心眼》（開畫影院3102家）。
《哪吒2》澳大利亞首映禮 @華人影業CMCPICTURES
這種情況不止出現在北美市場。2024年6月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阿根廷馬塔布拉塔國際電影節主席費爾南多·胡安·利馬提出了一個問題，在拉美市場，影院多被好萊塢電影占領，給其他國家和地區電影留的空間不多，“我認為大家也不需要刻意考慮中國電影‘出海’問題，因為這並不是癥結所在，需要考慮發行和展映過程中遇到的壁壘。”
利馬認為，中國電影人不僅需要關注創作，也需要考慮發行和展映問題，他建議中國電影人聯繫一些大型發行機構，比如通過在歐洲電影節展映等方式，讓影片得以進入更多的海外市場。
實際上，在爭取全球電影市場份額上，國家層面已經做了很多努力。
自2003年開始，廣電總局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從劇本、製片、發行、放映、資金和人才培養等諸方面扶持國產電影的發展。2012年，中美雙方就解決WTO電影相關問題的諒解備忘錄達成協議，其中重要的內容包括影片發行的數量、市場宣傳發行的限制以及返還給電影公司的票房分成等。
中國企業也在這一過程中努力激活海外市場。華人影業2016年成立，其主導運營的華語電影發行及營銷網絡已經覆蓋六大洲103個國家、281座城市，將90多部華語電影推向國際市場。這次北美上映《哪吒2》的主力影院多來自美國AMC影院公司，該公司與中企也有淵源。2012年，萬達收購AMC，AMC隨後於2016年成為全球最大院線——業務覆蓋8個國家、影院數量超過620所、銀幕超過7000塊。不過，疫情期間AMC虧損嚴重，萬達也開始減持，萬達最終於2021年5月退出AMC股東行列。
美國AMC院線
除了企業發力，地方政府通過各類電影節努力探討國產片出海問題。2024年12月，第六屆海南島國際電影節舉辦期間，海南政府表示，希望通過國際化的合作與文化交流，匯聚國內外電影資源和人才，打造電影國際化的試驗田。阿里影業集團總裁李捷希望，海南未來可以藉助海南自貿港政策優勢，把中國面向海外發行的電影市場整合成一個大的電影市場。
從更深層面來説，電影出海的本質是經貿問題，全球電影市場份額背後涉及國力的比拼，中國導演姜文2017年的採訪最近被翻出，“什麼時候中國的航母比美國多一倍，什麼都好聊。不是靠電影統治世界的，可能美國那電影拍得很爛，但是全世界就願意接受，光有個IP有屁用啊。”話糙理不糙。
電影公司項目經理、影評撰稿人連城易脆告訴觀察者網：“一直以來中國電影的海外發行都是一大痛點和難點，一方面是因為語言、文化存在巨大隔閡，歐美也基於意識形態的偏見對華語電影存在一種隱性排斥。另一方面，我們自身也缺乏完善的海外發行體系，海外市場的開畫規模普遍非常小，有時連華人和留學生羣體的觀影需求都無法滿足。”
《哪吒2》洛杉磯首映禮 @華人影業CMCPICTURES
連城易脆拿遊戲領域作比較，稱《黑神話：悟空》發行的巨大優勢在於遊戲發行渠道相對單一，光Steam一個平台就佔據了很大市場份額，但電影不同，“全球主要電影市場有五六十個，每個電影市場都有一套發行規則，想要進入這些市場，得挨個去適配對方的標準和要求，並跟影院一家一家去談、去死磕，其工作量、工作難度、需要克服的障礙和複雜性都非常非常大。而這次《哪吒2》則非常有希望幫助中國電影突破海外發行的邊界，創造諸多新歷史。”
目前《哪吒2》在東南亞、歐洲和非洲等地區的發行事宜還未確定。對於語言和文化障礙較少的東南亞地區，我們期待《哪吒2》的排片率能有更大突破。
“若前方無路，我便踏出一條路！若天地不容，我便扭轉這乾坤！”要想真正實現中國電影的廣泛出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內容創新、發行推廣、相關部門的扶持以及國際合作等方面缺一不可，期待看到《哪吒2》打破更多華語片海外排片和票房紀錄。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