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俄羅斯戰時“反制裁經濟”的韌性從何而來？-好評

自2022年2月以來，俄烏衝突已經走過了三週年，和平的曙光在局勢的複雜演變中忽隱忽現，最近終於變得較為清晰。除了戰場上的硝煙之外，經濟韌性同樣是決定俄烏雙方命運的關鍵因素。

在三年前戰爭爆發之時，觀察者網曾經發文解析了俄羅斯籌謀已久的戰時“堡壘經濟”。“能源主權+金融自主+產業動員"三位一體的防禦體系讓俄羅斯度過了制裁初期的艱難。

如今三年過去了，俄羅斯不僅韌性依舊，而且經濟增長還遠超了歐盟。當我們再次覆盤俄羅斯經濟，“堡壘”卻不再是唯一的重點。“堡壘”固然能夠抵禦第一波劇烈衝擊，但是長期來看，俄羅斯的經濟增長來自對經濟學基本原理的再次實踐——創造需求才是拉動供給的不二法門。

更重要的是，“堡壘”的自持力終究有限，俄羅斯依舊能從海外獲得關鍵的貿易補給，才能在三年持久戰中不至於被短缺和通脹沖垮。俄羅斯給全球南方國家最大的啓示，不在於構建一個孤立堡壘，更在於要加速構建一個在強烈衝擊之下仍能團結攜手的新貿易體系。

當俄烏衝突的硝煙遮蔽歐亞大陸，全球經濟治理的舊秩序正在加速崩塌。

這場21世紀規模最大的地緣政治博弈，不僅檢驗着現代戰爭形態與聯盟政治的韌性，更意外成為全球經濟治理和發展模式的"壓力測試場”。

2月7日，俄羅斯總理米舒斯京向總統普京報告了國家經濟發展情況，數據顯示，2024年俄羅斯GDP增長4.1%，達到歷史最高水平，200萬億盧布。

普京對此表示：我們的增長不僅高於我們的預測，也高於全球預測，高於所謂“發達”經濟體的類似數字。其GDP增速（4.1%）不僅遠超深陷滯脹的歐元區（-0.2%），更以2.3%的失業率創下三十年新低。   

俄羅斯在西方數萬餘項制裁下的經濟逆襲，恰似一面稜鏡，折射出"能源主權+金融自主+產業動員"三位一體防禦體系的戰略價值。這種"制裁免疫體質"的形成，暗合《孫子兵法》“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古老智慧。

但稜鏡光譜中同樣可以看到，孤立狀態下的俄羅斯經濟仍受到物資短缺困擾，並且存在高通脹隱患。真正讓俄羅斯經濟保持韌性的，還有另外兩個重要因素——對國內需求的強力拉動，以及去西方化後愈加緊密的國際合作體系。

在俄烏衝突三週年之際，我們再次覆盤俄羅斯經濟，籍以為中國在百年變局中築牢經濟安全屏障尋找一些新的啓示。

錢，糧，油，一個也不能少

俄羅斯作為能源和糧食大國，對於本國的能源糧食自主安全一直高度重視。

在90年代蘇聯解體初期，受到經濟轉型和私有化影響，俄羅斯需要進口小麥、粗糧等主糧品種方能滿足國內需求，淨進口量每年超過300萬噸。

到了2010年，俄羅斯提出了糧食自主安全説，規定在2020年前糧食自給率達到：穀物95%、糖90%、肉類85%、牛奶90%。

2020年，俄羅斯不僅超額完成了糧食自給率任務，俄羅斯食品出口量也首次在近代超過了進口量，成為了真正意義的農業大國，同時實現了主糧種子自主化的階段性目標。

而在能源領域，作為全球第三大產油國，俄羅斯能源自主一直不是問題。

能在俄烏衝突爆發初期的動盪後迅速恢復穩定，俄羅斯前期的金融安全舉措也功不可沒。

俄烏衝突爆發後，西方國家針對俄羅斯採取了快速、集中、複合式、多維度的金融制裁，覆蓋了金融領域的全鏈條，包括禁止俄羅斯被制裁實體提取其在西方世界的存量金融資產、阻止其獲取西方貨幣的現金流、限制其在西方金融體系內獲得融資等主要措施。   

通過上述“急”“猛”“全”的金融制裁，西方國家聯盟旨在短期內對俄羅斯金融體系造成“休克式”衝擊，通過引發系統性金融危機對俄經濟造成沉重打擊。

然而，俄羅斯雖然受到了一定的衝擊，但是通過前期的準備和油氣資源強制盧布交易實現了金融的自主可控，也給刺激國內經濟提供了足夠的後援。

在金融自主層面，克里米亞事件後，“去美元化”是俄羅斯預防金融制裁策略體系中的核心措施。

2014年，俄羅斯完成了自身金融信息交換系統SPFS的開發，旨在規避其金融機構被移出SWIFT的風險。

2018年起，通過推動貿易結算去美元化，俄羅斯本地存管機構發行歐洲債券，建立俄羅斯貴金屬清算中心和大宗商品交易平台，鼓勵俄羅斯海外上市公司回遷註冊地址及莫斯科上市等多重手段，俄羅斯初步完成了大宗商品定價，本地黃金儲備，金融基建等建設，進行了針對性降低金融對外依存度的準備。

俄羅斯國家福利基金（NWF）作為俄羅斯的主權財富基金，NWF在2021年7月將美元計價資產從35%降至零，貨幣結構調整為歐元（40%）、人民幣（30%）、黃金（20%），而俄羅斯聯邦儲備所持有價值千億美元的黃金資產則早在俄烏衝突前就全部運回了俄羅斯境內，成為了俄羅斯3000億海外資產被凍結後，穩定市場的定海神針。

而在另一個層面，由於歐洲油氣資源對俄羅斯的依賴，衝突爆發後的2022年3月31日，普京簽署了俄羅斯天然氣出口的“盧布結算令”，強制要求不友好國家或地區使用盧布購買俄出口的天然氣。通過頒佈該法令，俄羅斯一方面能夠充分掌握能源出口獲得的收入，減輕西方聯盟對其外匯儲備進行凍結後的負面衝擊，穩定盧布匯率；另一方面期望能夠以天然氣貿易為抓手，撕開其反金融制裁的突破口，破解西方對俄製裁。   

通過金融自主+能源及產糧大國的底氣，俄羅斯迅速消化了俄烏衝突初期超過1800億美元的資本外流和商品斷供製裁，並在盧布大幅貶值後一定程度上的穩住了盧布走勢，也給後續國內經濟運行提供了財政和貨幣上的保障。

軍工+漲薪，發掘經濟潛力

在解決了前期的金融衝擊後，俄羅斯開始利用自身儲備進行了財政擴張，不僅讓俄羅斯那些最不發達地區成為了最大的贏家，也讓俄羅斯人在收入水平上出現了顯著提升。這也是俄羅斯經濟持續堅韌、普京在俄烏衝突三年後依然有着超高支持率的核心原因之一。

俄羅斯經濟分佈呈現“歐洲核心主導、亞洲資源依附、東西差異懸殊”的特點，以莫斯科為核心的莫斯科工業區，憑藉發達的公路網絡，聚集了汽車，航空航天，電子，金融等產業，莫斯科經濟圈也是俄羅斯第一大經濟引擎。

俄羅斯公路網絡圖

而亞洲部分尤其是遠東地區儘管自然資源相對豐富，但存在人口基數和基建水平的雙重限制，長期未得到有效開發。俄羅斯軍工產業有諸多配套工廠設在了遠離俄羅斯歐洲部分的偏遠地區，但俄烏衝突前鮮有大量需求，這些零散的產業也未能刺激當地的經濟。

對於俄羅斯東西部發展嚴重失衡的情況，過去俄羅斯官方一直試圖通過各種方式平衡，但是效果均不明顯，而俄烏衝突的爆發恰好刺激了這些地方的經濟建設和發展。   

一方面，軍工需求帶來了直接刺激。

2023-2024年，俄羅斯國防部光在“軍隊”年度論壇就下了接近一萬億盧布（1 盧布 等於0.083 人民幣）的政府訂單，涵蓋2500種新型武器，特種設備和超過180萬件傳統武器，而為了加速生產，2023年10月，時任俄國防部長紹伊古也宣佈，在特別軍事行動中，允許軍工企業吸引所有可用儲備，包括動員能力，用來增加國防產品產量，並縮短其運抵前線的時間。

受到投資和政策刺激，俄國防工業企業的產量成倍增加，在許多領域甚至增加了數十倍。之前俄新型武器在正常情況下需要5～8年的時間開發和測試，現在只需 4～7個月即可投入批量生產。自2022年2月以來，俄羅斯國防工業企業的產能增加了4倍，其中坦克產量增長5.6倍，步兵戰車增長3.6倍，裝甲運兵車增長3.5倍，無人機增長16.8倍，火炮彈藥增長17.5倍。

另一方面，是居民收入的顯著增長。

軍工企業工人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數據顯示，俄羅斯宣佈特別軍事行動後，國防軍工產業淨增加了超過50萬工人，而工人的工資水平也較之前提升了20%-60%，月平均工資超過9萬盧布。

俄羅斯也通過高薪徵兵行為，從欠發達地區獲得了大量兵員，政府也通過支付兵員工資，受傷津貼和撫卹金，對這些地方完成了轉移支付，成功刺激了當地的經濟活力。

2022年11月的徵兵法案顯示，只要簽約一年及以上，合同軍人和預備役動員兵都能收到國防部19.5萬盧布的預付款和後續的固定工資，而在戰場負傷有額外的300萬盧布補貼，陣亡士兵家屬還能收到500萬盧布起，甚至上千萬盧布的補償。

相比俄羅斯2022年62000盧布（約合5000人民幣）的全國平均月薪，動輒數十萬甚至接近百萬的簽字費無疑是一筆鉅款，尤其是對於北高加索地區（平均工資35000盧布）和西伯利亞地區（平均工資53000盧布）的男性具備不小的吸引力。這些俄羅斯欠發達地區也成為了徵兵的主要來源。   

而隨着戰事發展，2024年俄羅斯徵兵補貼的力度還在進一步提升，各地的簽字費水漲船高，卡拉恰伊切爾克斯共和國從10萬盧布上調至130萬盧布。聖彼得堡市上調至130萬盧布。克拉斯諾達爾邊疆區上調至100萬盧布，羅斯托夫州則漲到了70萬盧布。不少地區當兵一年可以拿超過500萬盧布，不僅有效地補充了兵員，也迅速擴大了內需，對於商品的需求開始持續增長。   

2024年莫斯科街頭的俄羅斯徵兵廣告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面臨戰爭風險，這些低收入地區的民眾在獲得現金補貼之後，並沒有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直接把錢“存起來”，而是充分轉化為消費。

俄羅斯統計局數據顯示，2024年俄羅斯居民的扣除通脹後實際收入平均增長8.4%，就業人員的平均年收入實現了100萬盧布的突破，失業率僅為2.3%。同時，零售貿易增長8.8%，超過了收入增長幅度，其中快速消費品銷售額激增16.5%，諸多商品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現狀。   

在俄中國人李先生的觀察也印證了俄羅斯官方的數據。李先生對觀察者網表示，雖然第一年（2022年）存在一些裁員、街邊客流量稀少的情況，但是目前來看，居民福利層面沒有縮水，而居民對經濟環境的焦慮程度顯著降低，莫斯科居民普遍工作收入能夠達到約合2萬元人民幣，莫斯科街頭春節慶典甚至規模更甚往年。

這無疑是經濟學基本規律的直接體現——激活民間需求，才能讓經濟獲得更持久的增長動力。

由此我們看到，俄羅斯落後地區的經濟快速崛起，不少地區甚至從接受轉移支付的地區變成了經濟貢獻的地區。2023年經濟增長最快的地區來自兩個曾經的最貧困地區，位於黑龍江北面的阿穆爾州，位於莫斯科200公里外的圖拉州，而增長第三快的地區則是俄羅斯第二大城市聖彼得堡。

“白俄羅斯”大蝦背後的終極奧義

經濟火熱，失業率較低的優異經濟數據背後，也隱藏了一個深層的結構性問題——通脹。

最新數據顯示，俄羅斯通脹在2024年12月已經達到同比上漲9.52%，並且還有持續加速的趨勢。

通脹並不僅僅來源於“放水”和工資增長，俄羅斯央行認為通脹的核心問題還是供不應求：“俄羅斯國內需求的增長遠遠超出了擴大商品和服務供應的能力。俄羅斯消費者受到的打擊尤其嚴重，因為黃油、雞蛋、葵花籽油和蔬菜等基本食品的價格，因供不應求而出現兩位數的高位上漲。”

雖然俄羅斯總統普京多次表示軍工經濟不會擠佔民營經濟的產能，即所謂的槍炮和黃油我全都要，但是實際上，戰爭的確對於本土消費品產能供給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俄羅斯民用產能本就不算發達，在戰爭期間生產力再被軍工擠佔，必然更加緊缺。再加上俄羅斯為了抗擊通脹，已經把官方利息加到了21%，進一步壓制了本土企業擴張的意願，陷入一個難解的死循環。

以雞蛋為例。作為俄羅斯居民每日的消費品，俄烏衝突後，由於雞飼料和維生素需要進口，而盧布出現了大幅貶值，2023年雞蛋價格全年上漲42.4%。

和雞蛋類似，黃油在俄烏衝突前大概有25%需要進口，在衝突爆發後，新西蘭及拉美國家暫停了對俄出口，2024年黃油在俄羅斯出現了平均25.7%的價格上漲。在莫斯科，黃油在超市價格漲幅高達34%。

莫斯科超市中，一塊黃油價格為239.96盧布，約合20元人民幣

除了基本的食品等輕工業外，像汽車這樣直接被軍工擠佔產能的行業就更加艱難，俄羅斯工業的多元化建設被打斷。

既然國內陷入了死循環，那麼出路只能在對外貿易。

俄羅斯人安德烈向觀察者網介紹到，儘管美西方試圖阻撓俄羅斯對外貿易結算，但是俄羅斯總能通過友好國家獲取各種商品，在莫斯科超市的貨架上就有不少“白俄羅斯大蝦”。

實際上，白俄羅斯作為內陸國，根本就沒有海，自然也不可能產出大蝦，所謂的白俄羅斯大蝦，雖然也的確存在這個商品，但在俄羅斯人中更多的是成為了一切中轉貿易的代名詞。   

早在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中，就有俄羅斯貿易商通過白俄羅斯名義，向西方採購受制裁的商品，貼上白俄羅斯的牌子進口俄羅斯實現規避制裁的渠道，而如今的“白俄羅斯大蝦”也有很多的來自中國。

安德烈坦言：如果沒有中國的支持，俄羅斯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國際貿易還加速了俄羅斯電商及海外電商的發展。2024年，俄羅斯網購市場銷售額首次突破1萬億盧布，從2023年的8240億盧布同比增長44%至1.2萬億盧布的新高，大量中國商品就是通過電商等方式輸入俄羅斯，滿足了俄羅斯人民的物質需求。

面對旺盛的電商需求，俄羅斯電商平台Yandex Market耗資70億盧布租賃了一座面積達6.4萬平方米的倉庫，位於聖彼得堡普希金斯基區，以擴大物流能力並創造約2000個新就業崗位。

2024年前10個月，中國約佔俄羅斯對外貿易的34%，而2021年這一比例僅為18%。中國還獲得了進入俄羅斯汽車市場的“特權”，這助力中國成為全球領先的汽車出口國。目前俄羅斯已成為中國汽車第一大出口目的地，2024年前11個月，中國向俄羅斯出口汽車約106萬輛，而第二大出口目的地墨西哥僅有約42萬輛。到2023年，中國佔俄羅斯石油出口的45%左右，煤炭出口的近一半，管道天然氣出口的23%。

對中國貿易的升温，還幫助俄羅斯地區經濟進一步平衡，俄羅斯遠東地區基建迎來了巨大的機遇。

除了在2024年開工的西伯利亞力量2號輸氣管道建設，近幾年俄羅斯還加速投入了全國範圍鐵路和港口建設，投資超140億盧布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納霍德卡-東方港公路，耗資300億盧布的託姆河第三橋項目等紛紛落地開工。

除了公路橋樑，俄羅斯也加強了港口碼頭的基建升級，布赫塔謝韋爾港石油碼頭項目作為“東方石油”項目的一部分，旨在促進北方海航道的開發，為石油和天然氣的出口開闢新的途徑，該項目已於2022年7月開始施工。   

俄羅斯的基建大潮也給中國企業帶來了出海機遇，2023年12月，中國鐵建國際集團有限公司承建的莫斯科—喀山高速公路項目第五標段完成並開始通車，項目合同額為582.6億盧布，這是中企首次簽約的俄羅斯國家級重點高速公路項目。

俄羅斯的"反制裁經濟學"啓示我們：在逆全球化浪潮中，經濟韌性源自"四個自主"的深度建構。能源自主構築戰略盾牌，糧食安全夯實民生根基，金融主權掌控貨幣命脈，產業彈性鍛造危機應對能力。

但真正的經濟安全不是與世隔絕的孤島，而是構建"自主可控+多元備份"的開放型防禦體系。當面臨共同的安全威脅時，僅靠一國之力遠遠不夠，全球南方國家如何進一步加強合作，基於各自資源稟賦和產業結構，構建互惠共贏的新貿易體系，才是持久戰的真正保障。

實際上，除了俄羅斯自身之外，一場供應鏈重構正在更大範圍發生。當中吉烏鐵路突破二十年僵局縮短800公里亞歐動脈，我們正在看到一個更加團結的亞洲大陸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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