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伯：有人痛心疾首，有人興高采烈...美國更撕裂了
【文/觀察者網 王慧】特朗普自上任美國總統以來，在內政外交上動作頻出，充分展現出其強勢和顛覆性的行事風格。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教授在特朗普上任一個月之際赴美訪問一週，在紐約和華盛頓與美國政界、學界、工商界、智庫和媒體人士廣泛接觸。
他説：“和兩個月前相比，美國社會更加撕裂了。隨着特朗普進一步推進他的政策議程，美國社會將進一步撕裂，對抗會進一步升級。”
通過這次訪問，他對美國當下的政治生態、特朗普2.0時期的對華政策、美國對台問題的策略和接下來中美關係的走向等問題有哪些新的觀察和思考？觀察者網特邀吳心伯教授圍繞上述問題進行分享。
以下為對話實錄：
觀察者網：前段時間，在特朗普剛上任一個月之際，您去美國訪問了一週，在紐約和華盛頓與美國各界人士廣泛接觸。作為美國問題研究專家，您每年多次赴美，這次您的整體感受怎麼樣？美國各界對特朗普上任一個月以來的內政外交政策有什麼反應或評價?
**吳心伯：**我上一次去美國是在去年12月初，這次和上次相隔不到兩個月，但感覺美國已經變天了，城頭變幻大王旗，完全不一樣了。
在某種意義上，美國現在處在“特朗普革命”的初期。之所以説是“特朗普革命”，是因為特朗普執政一個月以來，他的施政方式和政策變化的力度，都大大超出人們的心理預期。一些華爾街人士稱特朗普是“disruptor”（顛覆者），要顛覆建制派，要扭轉他們長期奉行的內外政策。
我在美國的時候，曾任美國眾議院議長的金裏奇（Newt Gingrich）在電視上説，這確實是一場革命，他甚至説特朗普是美國近代以來最富有革命性的一位總統，衝擊很大。
美國對特朗普執政一個月的反應呈現兩個極端，支持的人興高采烈、歡呼雀躍，覺得他做得很好，早就該這麼做了，反對的人痛心疾首、義憤填膺。
從媒體上看到的圍繞特朗普執政舉措的辯論，到國會山兩黨議員不同的反應，再到各地發生的各種抗議遊行活動不難看出，特朗普執政一個月一下子把整個局面改變了。
觀察者網：特朗普再次當政之後，美國國內政治生態有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這種政治生態的變化，會對美國對華政策造成哪些影響？
**吳心伯：**美國國內政治生態正在發生變化。拜登執政時期，他作為民主黨人，所倡導的主流政治理念是美國應該是一個多元的、開放的、包容的、民主的社會。但特朗普一上台就拿DEI（多元、平等、包容）開刀，基本上現在都是按照總統行政令來執政，而不是通過國會來推動，不是一種傳統的民主執政的方式。像共和黨參議員、參議院金融委員會主席這類大佬級別的人物都説，不知道特朗普要幹什麼。
實際上，特朗普是在推動美國迴歸保守的、更少包容的和非多元的政治與社會生態。在這種情況下，他對對華政策的影響主要是負面的，美國把中國視為敵手的對抗性情緒在上升，美國和中國利益博弈的激烈程度也會上升，甚至美國對華政策中的種族因素也會強化。
觀察者網：您如何理解特朗普2.0時期的對華政策？在您看來，特朗普目前的對華政策是一種怎樣的邏輯？
**吳心伯：**目前看來，對華關係還不是特朗普外交的最優先事項，他現在的兩大優先事項分別是結束俄烏衝突和處理加沙衝突。
特朗普上台後就下令對對華經貿關係進行評估，現在仍處在評估階段，因此他的對華政策並沒有完全成型。但我覺得，可以看到特朗普的一些思路。
從積極的方面看，特朗普明確表示不希望和中國發生戰爭，不想打仗，另外他也無意和中國搞意識形態對抗，甚至也不像拜登政府那樣熱衷於同中國開展地緣政治競爭。從另一方面看，特朗普對華政策優先關心的是美國的經濟利益，他要算經濟賬。他認為，長期以來，中美經貿關係不對等，中國佔了很多便宜，因此美國要改變這個局面。
從特朗普已經出台的政策（包括關税、限制雙向投資、加強對華技術控制等）可以看出，他的對華政策是以經貿為核心。從安全上看，特朗普相信所謂的“以實力求和平”，也就是説他會在西太平洋地區通過加強美國的軍事力量來和中國抗衡。
需注意的是，特朗普國家安全團隊中有不少對華鷹派，他們也會在台灣問題、南海問題上對華採取更加強硬的態度，來挑戰我國利益。
當地時間2月27日，特朗普回答記者提問。《國會山報》報道視頻截圖
觀察者網：前不久，美國國務院官網更新，修改“美台關係事實清單”，刪除了此前“不支持‘台獨’”的表述。此外，美日韓三國外長在慕尼黑會談的聯合聲明中，首次表示“支持台灣有意義地參與適當國際組織”。您怎麼看這一系列動作？
**吳心伯：**剛才提到了，特朗普國家安全團隊中有不少對華鷹派，甚至是超級鷹派。這些超級鷹派一方面鼓吹要對華採取強硬的對抗態度，另一方面積極主張提升美台關係。
我認為，美國近期的一系列涉台動作可以從兩方面進行解讀：第一，這些鷹派勢力現在急不可待地要對美國的對台政策進行調整；第二，他們想通過這些動作來鎖定特朗普。他們擔心，接下來特朗普在處理對華關係時，為了和中國大陸做交易，可能會犧牲台灣地區的利益，所以他們先把這些東西推出來，讓特朗普後面沒法拿台灣問題和中國做交易。
觀察者網：您認為，特朗普2.0時期，美國對台問題的策略會發生什麼轉變，或是根本性的調整嗎？
**吳心伯：**我覺得，特朗普個人在理念或者情感上對台灣地區沒什麼偏好，他主要是從經貿利益的角度看台灣。但是他團隊裏有些鷹派是極端親台的，他們可能想繼續推動美台關係的提升，甚至鼓勵“台獨”分子發起一些挑釁性的行動。未來要看，誰來主導美國的對台政策，是特朗普來主導，還是他把這個問題丟給國家安全團隊中的鷹派，讓他們來處理。所以説，這裏面存在着不確定性。
觀察者網：整體來看，您對中美關係接下來的走勢有什麼預判？
**吳心伯：**剛才提到了，目前特朗普的心思還不在對華關係上，接下來等他開始處理對華關係時，我覺得按照他的風格和他處理對華關係的基本套路，應該是“先打後談”。
一開始先向中國施壓，其實有些動作已經開始了，比如對華加徵10%的關税，推進出台對華投資限制，接下來還在策劃對華技術限制等。特朗普可能會通過對華施壓，推動中國坐到談判桌前接受他的要價。
也就是説，中美的交鋒才剛剛開始，接下來中美博弈還會更加激烈。經過一段時間的對弈後，在某一個時間點，大家同意坐下來進行談判。我覺得，特朗普會先要示強、施壓，讓自己處在一個強勢的、對華有利的地位，然後再來談判、要價。這個過程也是一個充滿激烈博弈的過程，討價還價、妥協，包括新一輪的緊張。
觀察者網：就像您説的，關税是特朗普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武器，這也是國際社會包括中國在內的普遍擔憂。您這次通過在訪美期間和各界人士的交流，您觀察到美國各界對特朗普打“關税牌”持什麼看法？
**吳心伯：**我接觸到的多數人實際上不支持打“關税牌”的，有兩點原因：第一，美國國內的通脹還是比較高的，在這種情況下加徵關税會助推美國國內的通脹；第二，他們擔心其他國家會報復，報復的結果等於也是提高了美國進口的價格，或者是減少了美國的出口。所以多數人從經濟常識來看的話，是不贊成打“關税牌”的。
觀察者網：剛剛您也提到了，特朗普已經開始打“關税牌”了，您覺得，他針對中國的“關税牌”力度和空間有多大？
**吳心伯：**2月4日美國對華加徵10%關税後，3月4日將對華追加額外10%的關税，兩輪加税後累計關税税率將升至20%，比對加拿大和墨西哥加徵的25%的關税要低，這也就意味着他未來還有提升的空間。按特朗普競選期間的説法，對華加税可能會高達60%，所以美國未來提升對華關税的力度和空間還是存在的。
不過，美國國內現在還面臨通脹問題，這和特朗普第一任期時的情況不一樣，那時候通脹不是美國的一個主要問題，所以他在對華加徵關税問題上就沒有多少後顧之憂。另外，中國針對美加徵10%關税進行了反擊，應該説這是中美的一次“前哨戰”，可以看出，中國現在應對美國關税戰所採取的措施相較特朗普第一任期時有所不同，我們現在打的是組合拳，不一定就是關税對關税，其他手段可能會讓美國感到更疼一些，因此這會讓特朗普有所顧慮。
美國奧克蘭，集裝箱船進入奧克蘭港。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最近DeepSeek火爆全球，美國國會議員又以所謂“國家安全”的理由呼籲禁止DeepSeek在政府設備上使用。從華為到TikTok再到DeepSeek，中國的高科技產品似乎引發了美國一些人的恐慌，所謂“國家安全”的理由被屢屢拿出來説事兒。這次訪美交流中，是否和相關人士聊到過這一話題？在這件事情上現在政界、學界、工商界等人士的看法是怎樣的？
**吳心伯：**我覺得很有意思的一點是，特朗普公開表態稱，他不認為DeepSeek是一個國家安全風險，他覺得這可能是個好事情，提醒美國在AI的發展方面不需要花那麼多錢，因為中國能夠做到，美國也應該能夠做到。這和拜登政府不一樣，拜登政府在對華問題上是泛安全化，認為TikTok是個安全威脅，如果按照這個邏輯，DeepSeek肯定也被視為一個安全威脅。
另外，美國對中國在這個AI方面的進步感到非常意外，甚至震驚。他們沒想到，中國的進步來得這麼快。本來美國覺得，在這個領域他們還是有相當大的領先優勢的。這實際上也導致一些人懷疑，過去幾年美國對中國種種技術打壓的效果。
我覺得，接下來美國可能有兩種聲音：一種聲音是，中國的AI發展這麼快，是不是美國對華技術的封鎖還有漏洞，所以還要進一步強化封鎖；另外一種聲音是，恐怕一味地加強對華技術封鎖達不到目標，最後反倒損害了美國的商業利益。
隨着中國在一些技術領域不斷取得突破，我認為，美國圍繞對華技術打壓的辯論會升温。
觀察者網：我們看到，最近特朗普在積極推動俄烏衝突結束，不僅和俄羅斯總統普京、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通了電話，還將和烏克蘭簽訂礦產協議作為美國援烏的補償。現在美國社會各界怎麼評價特朗普在俄烏問題上的解決方式？您認為，俄烏衝突會在短期內獲得解決嗎？
**吳心伯：**我認為，美國國內對特朗普處理俄烏衝突的反應也是撕裂的。
一派主要是民主黨人，他們痛心疾首，説特朗普既不注重原則，也不注重美國的戰略利益。這一派支持烏克蘭打下去，對抗俄羅斯，認為這樣做符合美國的戰略利益，也能夠體現他們所講的“自由世界”“民主對抗威權”等價值和原則。
另一派主要是保守派陣營中的一些人，他們認為，特朗普的做法是對的，因為在他們看來，烏克蘭不可能贏得這場戰爭，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美國為之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不值得，所以越早結束越好。而且有人認為，這場戰爭打起來美國是有責任的。
我覺得，特朗普希望俄烏停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他現在讓他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沃爾茲和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夜以繼日地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來推動停火。
觀察者網：您覺得特朗普有能力推動短期內停火嗎？
**吳心伯：**從目前來看，俄羅斯已經表達了願意停火、談判，而烏克蘭方面因為美國先和俄羅斯談判很不滿意，但我覺得烏克蘭可能也沒有太多的選擇。歐洲一下子轉不過來，感情上接受不了，但是如果美國不支持，光靠歐洲支持烏克蘭是很難的，獨木難支。所以我覺得，未來一兩個月內實現停火，進行談判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觀察者網：除了俄烏方面的動作之外，特朗普的外交政策看得人眼花繚亂，比如説“擴張領土”、企圖“接管”加沙等等。您怎麼看他上任一個多月，在對外政策上打出的這套“組合拳”？他的外交政策思路可能是怎樣的？
吳心伯：我認為，特朗普的外交政策思路應該是“從外線收縮，聚焦於西半球”。可以看到，特朗普覬覦的巴拿馬運河、加拿大、格陵蘭島，都位於西半球，這是美國傳統的勢力範圍。特朗普實際上是想回到二戰前的狀態，那時候美國的興趣、利益、影響力主要就在西半球，從門羅主義到美西戰爭，美國基本上注重在北美和整個西半球的勢力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