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觀魚:奧斯卡頒獎禮上“榮譽歸於性工作者”,然後呢?-新之AKIRA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新之】
第97屆奧斯卡頒獎禮3月2日在洛杉磯杜比劇院落下帷幕,延續近幾年好萊塢的潮流,“獨立電影”和“多元化”這樣原本在美國電影邊緣的關鍵詞,通過這個全球知名的電影盛典,再次成為潮流甚至主流。
毫無疑問,本屆奧斯卡的大贏家是《阿諾拉》,拿下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演員、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剪輯這幾個含金量最高的獎項。

《阿諾拉》成為本屆奧斯卡最大贏家,“米奇姐”米奇·麥迪森憑藉最佳女演員成為好萊塢“最強95花” 視頻截圖
不過,雖然有這麼多金光閃閃的小金人加成,國內的大部分觀眾註定對這部影片感到陌生。原因很簡單,在這部描寫一位性工作者(脱衣舞娘+應召女郎)故事的影片中,前半部分充斥着毫不掩飾的裸露和高頻度的直白性愛畫面,使得這部電影不要説無法在中國的院線上映,連正規視頻網站上都別想露面。
這就意味着,這部電影在國內的觀眾羣體是相對更集中、更小眾的電影愛好者,根據以往經驗,他們天然會因為一部歐美電影“國內無法上映”和“拿下歐美電影節大獎”而對電影評價有所加成。即使如此,目前為止這部“橫掃奧斯卡”的電影在豆瓣上的評分也僅有6.6,去掉種種因素加成,它的實際評分區間(至少在中國觀眾眼中)大概也就是5.5分。

無他,無論評審如何盛讚這部電影“探討長期被忽視的邊緣羣體困境”,無論那些著名導演如何肯定這個故事“打破了描寫性工作者的傳統套路,給舊題材加上了新意”,無論網上的電影技術流博主如何給你講解那些大剌剌拍攝女性身體和性愛場景的鏡頭“是反凝視的,是有批判性的,不是對女性的剝削”,大多數觀眾依然只能看到這部電影的“土”“俗”和“虛偽”。
首先,拍攝一個年輕貌美的性工作者的悲喜劇,是在“關注長期被忽視的邊緣羣體”嗎?拜託,邊緣羣體千千萬,但寫年輕美貌的妓女從幾千年前到現在,經歷了詩歌、戲劇、小説、影視,體裁不斷變遷,“妓女的悲劇故事”一直是顯學,其套路的省事程度堪比寫(編)作文寫自己是孤兒被好心人收養。如果你是一個剛入行想拍獨立電影的大學畢業生,“性工作者”一定是最好拍的“邊緣人”。
幾百年前還沒有“女性覺醒”運動,為什麼那些父權制度下的男性文人騷客那麼愛“關注邊緣羣體”呢?因為她們年輕貌美卻身份低賤,美的毀滅是最直觀的悲劇,又能喚起人類心底深處的“嗜血”,貧賤中對於真愛的渴望又能讓讀者在反差中獲得“精神救風塵”的快感,再配上她們工作自帶的情慾色彩,各種感官刺激天然吸睛的描寫更是手到擒來。最後,無數“風流孽緣”的血淚悲劇成為了風月情場的調情佐料,成為了一篇篇“醒世恆言”的註腳,而這種吃人的制度卻依然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燈紅酒綠,吞噬着一代代的年輕少女。

按理説,老生常談的體裁併不可怕,只要能夠講出反套路、反傳統、具有解構和諷刺意味的故事,不失為一種成功的捷徑。而《阿諾拉》獲得的讚美中,就包括了那句“以極其新穎的手法,拍出了舊故事的當代性”。這裏的舊故事,也許指的是《風月俏佳人》式的性工作者遇到精英大佬,後者被前者吸引感化,前者飛上枝頭做鳳凰的“風塵灰姑娘”模板,亦或是《神女》那樣將風塵女子描繪成道德上聖潔的存在,從而體現她們的悲苦命運和受壓迫處境。但如果我們看看《阿諾拉》的故事,難道它就很“新穎”,很有“當代性”嗎?
一個風月場中的女子在接客時認識了一個相貌俊俏、揮金如土的傻白甜富二代,春宵一度後小哥便離不開這位蜜裏調油的小姐姐了,軟語温存又黏人,帶她看遍世間繁華然後求婚,想着長相廝守做長久夫妻。女孩信了,並且把這段山盟海誓當成了自己未來的指望。誰知道小哥有權有勢的父母很快得知,一番雷霆手段,小哥慫了,女孩發現所謂的如意郎君不過把自己當玩物,貴婦夢碎打回原形,於是幡然醒悟悵然若失……

女主與新婚的“霸總小丈夫”蜜裏調油,但危機很快降臨
就這?對,就這。就這麼一個故事模板,你説它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還是《胭脂扣》?杜十娘還有怒沉百寶箱奮起反抗,胭脂扣還有陰陽兩隔的悽然訴説,但《阿諾拉》在夢碎後當晚就和少爺的傻憨憨保鏢又暗生情愫——導演將之稱為“存在主義危機”,但我只知道中國觀眾是吃過也看過的,他們更願意將其歸為已經沒人看的狗血短劇和爛俗網文,諸如“夜場版《小時代》”或是《霸道總裁愛上賣淫的我》。一個根本不新穎的故事,所謂的當代性也至多能被解讀為“展現了女性靠身體換來的權力、財富和階級躍升是虛妄和不真實的”——等等,這是一個今天才被發現和揭示出來的驚天秘密嗎?難道這不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常識嗎?

影片最後一幕,女主在保鏢的一個吻之後失聲痛哭
如果説這部電影有什麼比較精彩的可取之處的話,那就是脱離了以上俗套故事的電影第二段——少爺在承受不住父母即將空降整頓的壓力奪門而逃後,女主和男主父母派來的三個馬仔經過一段激烈的F word交流和打鬥後,無奈組成了“俄裔四傻”臨時團隊,滿城亂轉通宵尋人的情節。這些在傳統故事中被臉譜化為上位者暴力工具的人,此刻反而像是和女主成為了統一戰線——都是焦慮、崩潰、充滿抱怨又無能為力的社畜打工人。

此時此刻的女主和男主家的馬仔們,雖然立場對立,但儼然又像是一組疲憊的打工人
這段很聒噪的高密度台詞和脱線又生活化的黑色幽默塑造有幾分昆汀劇本的神韻。導演在這裏着力表現了所謂的“階級性”,女主在這個“屬於她自己階級”的氛圍中,反而是鬆弛、自然、有張力的,也是在這段相處中,後面的保鏢小哥開始對女主生出別樣的情感。可惜,這種不錯的節奏感在男主那個霸道女總裁媽媽出現,女主小心迎合“婆婆”,“惡婆婆”出言羞辱勒令“離開我兒子”的典中典劇情開始後,瞬間被打回“狗血言情”的原形。

有網友評論,感覺男主媽媽下一秒就要説出:“給你一個億,離開我兒子”
説到這裏,也許有人會批評我“淺薄”“沒有看懂電影”,他們認為導演的手法是“高級的”“客觀而非凝視的”,是對於一種狀態的自然呈現,尤其是第一部分大量的性愛鏡頭——鏡頭平掃下一排脱衣舞女抖動着乳房,撅起屁股上下襬動——這只是展現了真實的狀態,展現了女主人公的“商品”屬性,用平實和普通的鏡頭來表現女主阿諾拉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人”,是為了展現女主人公的困境……
這樣的解釋,在前半小時幾乎每五分鐘一次的大尺度鏡頭前有些蒼白。從論跡不論心的角度看,作為導演你有你的創作思路,作為影評人你有你的專業視角解讀,但這些都代替不了影評一旦發行,海量觀眾衝着大尺度的噱頭去觀看,無數雙眼睛以“憐憫”的名義對肉體的二次剝削的現狀。

這讓我想起中國歷史上兩部描寫妓女的電影。一部是那部著名的《姊姊妹妹站起來》——前半部用親歷者的生動演繹、大量真實的“黑話”和場景描寫,把舊社會逼良為娼的全流程和妓女的悲慘命運演繹得震撼人心,也讓後半段具有政治宣教色彩的“新中國娼妓改造”顯得大快人心。至今這部電影可以稱得上是無法複製的活化石般的“記錄”。
凡是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沒有人會覺得片中對於性工作者的工作環境和狀態描寫的不“真”,也不會有人不被她們遭受的悲慘而心驚,但是全片沒有一處裸露鏡頭、性愛場面,甚至對於妓女的鞭打凌虐、釘棺活埋這些讓當代那些自詡“藝術家”的導演兩眼放光的情節,都只是非常剋制的聲音或者剪影呈現。即使這樣,絲毫沒有削弱電影的批判性和藝術性。
我舉《姊姊妹妹站起來》作為例子並非為了對標半個多世紀後的《阿諾拉》,而是想引出1973年由香港著名導演李翰祥執導的邵氏電影《北地胭脂》。這部電影距離《姊姊妹妹站起來》12年,當時內地和香港是隔絕的狀態,《北地胭脂》的三個篇章中最重頭的一章是對《姊姊妹妹站起來》前半部分複製粘貼式的照抄——人物關係、情節甚至台詞原封不動地照搬。
然而,同樣一段情節,在《姊妹》裏是為了後半部分的“剷除娼妓制度,女主重生”積累情緒,而《北地胭脂》在這段情節之後則是又加上了《滿宮春色》《游龍豔史》兩則同治皇帝、正德皇帝逛妓院嫖娼的野史豔聞,再伴以女演員露胸的大尺度香豔鏡頭,構成了一部“京城嫖娼圖鑑”。
一模一樣的人物,一模一樣的情節,加上了不同的“佐料”和“鏡頭”,前者是一部真正的左翼女性解放題材的優秀電影,後者只是滿足香港本地和東南亞小市民窺私慾的三級豔情片。再結合觀眾在《阿諾拉》這部打着“揭示階級壓迫、邊緣羣體生存狀態”旗號的影片裏看到的東西,真實的情況一目瞭然。

邵氏《北地胭脂》的台詞情節幾乎照搬《姊姊妹妹站起來》
《阿諾拉》這部影片給我帶來的不適不止於此,如果你對真實的性產業工作流程和這些產業鏈上真正的獲益者是如何勸誘女孩子“下海”有所瞭解的話,這部電影其實更像是一部被金棕櫚、好萊塢等主流電影藝術獎項背書的“拉新宣傳片”。
女主阿諾拉有着混合着亞洲人長相的柔和外貌(女演員是一位猶太人),非工作場合穿着打扮樸素中性,像個剛畢業的工人階級家庭出身的美國女大學生。相比於《風月俏佳人》裏的女主茱莉亞·羅伯茨這種明豔的大美人,阿諾拉是那種讓美國普通女孩一眼帶入的人物形象。假設你是一個學歷不行、收入不高、打着兩份工勉強度日但年輕小有姿色的美國女孩,看着電影中和你互為鏡像的阿諾拉:
她叫小美,在夜場中游刃有餘,和不同的男人搭訕説着類似“How are you”“Fine,Thank you”這樣的小學一年級英語就能一單接一單地接VIP,用屁股蹭一蹭扭一扭丁字褲上就被塞滿了錢。還可以對俱樂部裏的男皮條客甩臉子,一副女王樣,輕鬆釣到長相漂亮傻白甜弟弟型的富豪,基本服務一下就給你開1.5萬美元當一週女友的單子,玩嗨了就和你結婚,揮金如土買貂買鑽戒,看你都是星星眼。雖然最後被他的老媽攪黃了婚姻,但鑽戒拿到手了,貂也沒跟你要,給你1萬分手費,還有純情的超有安全感的大壯(男主家族的馬仔)愛上你,尊重你,願意讓你託付。此外,全程小美都在強調,我不是妓女,我只是一個舞者……

女主彷彿《色戒》裏的王佳芝附體,一顆大鑽戒讓她迅速相信了“真愛”
很難想象現實中無數的“小美”們面對這部“真實反映美國邊緣羣體”的電影時,會不會迷糊。尤其是女主阿諾拉在片中的“敢愛敢恨”“反抗”還被導演用滿嘴髒話、“孔武有力”、大聲尖叫這樣非常表層外放的形式塑造,很容易讓青春叛逆期的女孩有種“這姐們兒真颯”的感覺。
上面這段劇情,簡直把風月場所忽悠年輕女孩入行的三大套路理由:“來錢快”“不算賣”“有真愛”完美包含在內。而真實性工作者所面對的毒品、暴力、身體損傷和未來規劃等等真實而殘酷的困境,以及賣淫制度本身的結構性剝削和人權侵害,被排斥在了《阿諾拉》的“存在主義困境”之外不被看見。
正如以上這些放在中國人盡皆知的道理,在今天的西方社會甚至被淹沒在了諸如“不歧視性工作者”“她們是普通的勞動者”“人有身體的處置權”這樣充滿所謂“人文關懷”和“女性權益”的虛偽口號中。當然,今天的中國互聯網輿論場上,為這樣的言論粉飾、唱讚歌,甚至高喊“市場規律”“人性需求”“把價格打下來”的雜音也不在少數。結合獲得最佳原創劇本獎的肖恩·貝克的那段獲獎感言,這場把《阿諾拉》送上神壇的盛大儀式則更顯悲涼:
“我想要感謝性工作者羣體。她們一直分享自己的故事。她們多年來一直和我分享自己的生活經歷。我給予最深切的敬意。這個獎也是屬於你們的。”
是啊,奧斯卡歸於導演和女主、榮譽和敬意歸於性工作者、感官刺激歸於普通觀眾、財富歸於依然猖獗的性產業。然後呢?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