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洪建:真正解決俄烏衝突需要三場談判,歐洲現在還沒轉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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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與澤連斯基在白宮戲劇性“談崩”之後,歐洲方面動作頻頻:先是英、法牽頭,在3月2日的倫敦峯會上提出烏克蘭“四點和平計劃”與提議停火一個月;4日,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又宣佈了一筆高達8000億歐元的“重新武裝歐洲”、加強對烏軍援計劃。
當特朗普政府急於結束俄烏衝突,在北約問題上同盟友漸行漸遠之際,歐洲的應對是什麼?歐洲還有沒有機會再上談判桌?面對“北約還能有用嗎”的質疑,歐洲如何構思與設計新的獨立安全架構?
就相關話題,觀察者網對話北京外國語大學歐盟與區域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崔洪建教授,帶來解讀。
【整理/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3月2日的倫敦峯會上,英、法牽頭推出了一份歐洲版的俄烏問題“解決方案”,但與會的除了加拿大、土耳其、英國外,只有不到一半的歐盟國家參與。沒有美國、沒有北約。您怎麼看這次峯會與方案的代表性與影響?
**崔洪建:**這個動向表明,在巨大的變化面前,歐洲人也開始意識到原先的兩個機制(北約、歐盟)已經不能夠有效地發揮作用,體現出歐洲在面對重大安全問題時試圖形成一個新的權力核心和反應機制。
可以説,倫敦峯會的15個參會國名單是精心設計過的。英、法作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以及有核國家,是無可爭議的、天然擁有主導權。其他的參會國則包括了一批歐洲大國,比如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地區性代表國家,比如北歐的丹麥、中歐的波蘭。
至於後來媒體提到,波羅的海三國在抱怨沒有收到邀請,其實從這次會議的討論情況以及達成的共識來看,英法試圖在歐洲國家中維持一個平衡,即立場不能太軟,所以肯定要排除匈牙利和斯洛伐克;但立場也不能太硬。而波羅的海國家對俄烏衝突的關切、對所謂俄羅斯安全威脅的感受顯然比其他歐洲國家更強烈,所以他們沒有收到邀請。

3月2日,英國倫敦,在蘭開斯特宮舉行的會議上,與會領導人合影。 視覺中國
從內容上看,歐洲自上個月美俄領導人通話後就感受到持續衝擊,需要儘快找到應對之策。首先是外交上的能見度和話語權,因為歐洲面臨的一個現實、緊迫的目標就是:不能被排除在美俄談判達成的最終解決方案之外。倫敦峯會上提出的四點方案基本上代表了目前為止,從歐洲人的角度出發能夠接受的方案。如果僅僅是反對美國的政策變化,對美俄談判感到不滿,但又拿不出自己的方案,這既沒有建設性,也不可能讓歐洲自動坐上談判桌。
此外,歐洲也通過這次峯會,試圖在繼續軍援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的同時,將以“意願聯盟”的方式將主要資源轉向投入長期的防務自主建設。這就意味着在美國因素和歐洲內部分歧因素的影響下,北約與歐盟這兩大現行框架很大程度上已經無法有效發揮作用。安全壓力巨大的歐洲需要形成新的權力結構或核心來應對接下來的變化。
觀察者網:相比歐洲國家之前反覆強調的立場,這次的“四點方案”很明顯地少了兩個主張:要求維持烏克蘭領土完整以及承諾烏克蘭加入北約。這算是歐洲做出的讓步嗎?“志願者聯盟”向烏克蘭派兵有多大的現實性?
**崔洪建:**歐洲的立場顯然也在根據實際情況不斷地調整。他們意識到自身存在比較明顯的能力短板,不可能完全按照設想和意願去推動事態的發展變化。比如,按照歐洲的願望,當然希望在美國一如既往的支持下,維持所謂的跨大西洋聯盟去繼續支持烏克蘭並制裁俄羅斯。因為他們相信這會最終幫助烏克蘭在戰場上建立某種優勢,然後迫使俄羅斯來主動談判。歐洲認為這才是維持所謂“公正持久和平”的前提。
但如今美國的態度變化已經讓各方認識到,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所以歐洲轉過頭來,開始討論一些具體的問題,比如要不要拿出一份所謂的歐洲和平方案,歐洲出兵的可能性,以何種名義出兵?什麼時機出兵?這些都是很現實的問題。
當然,一旦意識到美國方面不再願意按照過去的既定路線走,歐洲實際上必須降低自身的預期。如果把這4點計劃與過去歐洲的表態進行對比,很明顯,歐洲原先是不願意接受由美俄主導談判、要求立即停火的。但現在形勢變了,他們也得去適應和調整目標。但歐洲的一個前提是,現在還不能與美國脱離,要把美國拉住,無論是確保持續的停火,還是所謂歐洲未來向烏克蘭派兵,這兩件事都需要美國提供最終的安全保障。這是歐洲進行立場調整的前提。

2月28日,澤連斯基和特朗普在白宮會面。 視覺中國
這次倫敦峯會呈現出來的是,在政治姿態上,歐洲依然與美國不太一致。美國主張立即停火,而近期的動向表明,美國可能最終希望與俄羅斯達成某種妥協,這個妥協的代價將由烏克蘭和歐洲來承擔。
歐洲方面現在還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方向,但他們知道和美國爭論沒有意義。美國人説的很清楚,你不同意我的方案,你的實力又不足以支撐你自己的一份方案,到頭來還得按照我的來。於是歐洲現在開始提一些比較具體的步驟,希望以此來對美國施加影響,通過在特朗普的方案與歐洲自身的訴求之間建立起某種聯繫,來儘量實現部分目標。
觀察者網:德國也參與了這次倫敦峯會,但卻沒有主動表態。預期將成為下屆德國總理的默茨之前表示,在烏克蘭衝突問題上要堅持“兩個必須”:烏克蘭必須贏,俄羅斯必須輸。德國的下屆政府會在歐洲的援烏以及和平計劃上發揮怎樣的作用?
**崔洪建:**德國現在的位置確實比較尷尬,除了政府換屆的原因外,也因為一説到安全問題,德國的短板立刻就暴露出來。從歐洲國傢俱備的安全職能與可能的貢獻來説,英、法顯然是可以挑頭主事的國家。但安全問題只能一直是德國的“天花板”,就算朔爾茨2022年3月提出了德國“再軍事化”的目標,但在短期內,無論是從意願還是能力來説,德國都還有很明顯的短板。
至少目前來説,在歐洲安全問題上,英法是軸心,而德國短期內很難與英法並駕齊驅。這也不是德國想努力就能改變的。對於真正涉及到軍事安全的問題,德國短期內很難直接插手。但它也不是沒有機會。作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和歐盟財政預算的最大貢獻國,財政支持是德國可以發揮影響的最有力工具。如果德國的軍費佔比提升到一定水平後,實際上軍費開支可以很快地超過英國,成為北約之內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軍費開支國。
同時,為體現其在安全領域內的話語權,即將組成新政府的聯盟黨和社民黨已經達成共識,準備迅速推動軍費開支不受“債務剎車”財政約束的議案在本屆議會中通過,這就意味着新政府將對德國的軍費開支進行財政鬆綁,確保有充足資金投入德國和歐洲的防務能力建設。
除軍事安全外,德國今後還有可能發揮作用的是對俄羅斯的外交空間。此前,尤其是在默克爾時期,德國實際上是被賦予了歐洲方面與俄羅斯打交道的主要角色。換句話説,德國過去在歐洲內部擁有的外交影響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它與俄羅斯之間的某種“特殊關係”。儘管在德國加入對烏軍援、對俄製裁尤其是“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被炸後,德俄關係迅速惡化至今,但着眼於今後的歐俄關係,即便會出現長期對抗局面,但在軍事對峙之外,德國仍然是可以代表歐洲與俄羅斯進行一定程度外交互動的最合適的人選。

在2024年6月的一場支持烏克蘭重建國際會議上,德軍與烏軍士兵站在“愛國者-3”防空導彈系統前。
觀察者網:新加坡學者馬凱碩曾撰文提出,歐洲面對正被邊緣化的局勢,不妨考慮一些過去沒想過的做法,比如與俄羅斯直接達成“大交易”。這次提出的“四點計劃”僅強調了和平協議需要保證烏克蘭參與,至於歐洲是否會同俄羅斯直接談判,似乎留下了想象空間?
**崔洪建:**在我看來,如果要真正比較妥善地解決俄烏衝突問題,以及背後涉及的歐洲安全、美俄戰略對抗等問題,需要開展三個層面的談判。其一是美俄之間當下正在進行的談判,涉及雙邊關係、戰略穩定以及北約問題等。
其二是歐俄之間的談判。主要涉及雙邊關係和歐洲的安全架構問題,即未來歐洲要如何與俄羅斯相處。第三個談判才是俄烏之間的直接談判,這樣才能相對平等地體現烏克蘭的利益。
現在美國特朗普政府主導的談判進程,看起來是先從美俄雙邊關係開始談起。當然美國人也説了,未來“會把烏克蘭納入談判”。但對烏克蘭來説,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們不適應美國角色的轉變。美國現在試圖告訴烏克蘭,我就是一箇中間人而不站在任何一方。但烏克蘭的想法還停留在拜登政府時期,那個時候美國明確地説“和烏克蘭站在一起”。但現在美國突然搖身一變而且似乎更傾向於俄羅斯的立場。這是烏克蘭與美國現在發生矛盾的一個根本原因:美國沒有任何負擔地做出政策調整,説變就變了。而這種變化遺留下來的許多問題、代價,是需要烏克蘭和歐洲來承受的。
歐洲的困難也是如此,短期內,他們也需要像烏克蘭一樣適應變化。至少到目前為止,部分歐洲國家依然把俄羅斯看做敵對的一方。而且歐洲人的表態始終堅持,是否談判還是要取決於烏克蘭的意願,他們認為歐俄談判與俄烏談判應該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而不是像美國那樣拋開烏克蘭和歐洲去和俄羅斯直接媾和。目前,歐洲一時半會還轉不過這個彎。
所以歐洲現在的策略是,既然美國選擇了和俄羅斯站在一起,那歐洲至少眼下要跟烏克蘭站在一起。如果歐洲也跑去直接跟俄羅斯談判了,烏克蘭是不是也會感到被出賣與背叛呢?
其實,歐洲內部已經出現了應該同俄羅斯談判的聲音,但他們需要把控好政策調整對烏克蘭的影響。歐洲人會擔心,如果所有人都覺得可以犧牲烏克蘭,而當烏克蘭的利益被犧牲到一定程度、感受到被歐美徹底拋棄以後,有可能會最終從政治、安全和可能的經濟收益方面測地失去烏克蘭。如果是這樣的前景,對歐洲的政治、安全和經濟利益損害更大。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當地時間3月5日表示,美烏關係有了“積極進展”,希望下週能看到一些結果。
所以我認為歐洲依然在採取漸變的政策取向,他們認為最終應該同俄羅斯談判,但現在還並不具備開展的條件,因為需要考慮各種後果。
觀察者網:您去年在香山論壇期間提到,對烏克蘭危機要標本兼治,就需要把化解危機的經驗納入到歐洲安全架構的建設中。隨着特朗普政府對北約、俄烏衝突的立場調整、英法提出“意願聯盟”,這會對未來歐洲可能浮現的安全架構產生怎樣的影響?
**崔洪建:**首先我想説,歐洲的安全架構問題,其實更多是需要由歐洲人自己來思考和解決,儘管美國過去對這個安全架構有非常深的介入。但歐洲今後將不得不更獨立地思考這個問題。其實俄烏衝突這幾年來,歐洲人也在討論一個問題,是他們給自己出的一道命題,即未來的歐洲安全架構應該包含俄羅斯,還是應該排除俄羅斯?
從長遠來看,尤其是考慮到現在形勢的巨大變化,歐洲過去的假設,即通過烏克蘭危機達到削弱俄羅斯的目的,以歐盟為核心不斷向外擴張的這樣一個安全架構的可行性很低。歐洲現在必須認真地考慮,今後還是得回到一個與俄羅斯尋求相互妥協的安全架構中來。這是第一個方面。
第二個方面,歐洲安全架構的問題也是俄羅斯所關心的。目前,圍繞烏克蘭衝突的解決,俄羅斯方面與美方的目標存在一個明顯的差異。美國人就是要求俄烏之間迅速停火,至於説以什麼方式停火,停火以後對各方帶來什麼影響,美國並不關心。
如果説美國今後對歐洲安全架構還有什麼影響的話,那就是短期內,他肯定要改變過去介入歐洲安全的方式。包括提出派去烏克蘭的維和部隊、衝突結束後的各種安排,美國在這些問題上的傾向體現出,他不是要脱離歐洲安全架構,而是要調整對歐洲安全的影響方式:美國不想再衝到前面打頭陣,而是要退居幕後搞操控。
美國實際上希望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形成某種平衡,這樣一來,美國就可以更主動地影響雙方之間的關係。簡單地説,美國想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搞“離岸平衡”,讓雙方維持某種程度上“鬥而不破”的局面。美國再根據雙方的實力變化情況、對抗的狀態去施加影響。這對美國來説是最經濟、最實用的一種方式。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認為至少從歐洲的角度來看,未來的歐洲安全架構應該具備以下幾個要素,第一,歐洲應該擁有一支強大的國防力量,因為它必須得考慮短期內,歐洲與俄羅斯的關係是不可能緩和到足以讓雙方相互放棄戒備的程度。所以歐洲還需要軍事力量的增長。這是一個重要前提。
其次,歐洲必須適應美國對歐洲安全發揮影響的方式出現的重大轉變,下一步歐洲該如何去承擔更多的責任?這裏面當然也關係到一個重要問題,即北約的生存方式問題。
美國方面也出現了一些討論,即美國實際上在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退出北約。我倒覺得美國不會很快就決定退出北約,但在一定程度上,美國會把更多北約的職能轉移給歐洲國家。到最後,美國可能只是象徵性地保留北約協議中的第五條款,不再像過去那樣積極地對歐洲安全進行投入,或者扮演主導角色。這些是歐洲必須考慮的新情況。
所以這次倫敦峯會,除去加拿大、土耳其還有13個歐盟成員國,這13個國家也可能代表歐洲方面的一種討論,即如果未來需要一個新的北約,至少在形式上是由歐洲人來主導的話,他們打算如何在新的北約框架裏(美國會保持一定的距離)形成自己的核心?
處理歐洲未來的安全架構問題,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歐俄關係,然後是歐美關係的問題。而烏克蘭危機的最終解決結果,與未來的歐洲安全結構的形成方式是密切相關的。當然,剛才説的都是針對目前事態的走向。如果接下來,烏克蘭危機的解決方案再度發生重大變化,對歐洲安全架構的影響和塑造作用也會相應地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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