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1619計劃”和“1776委員會”,美國兩大愛國主義項目為何互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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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編輯 周德宇】
在特朗普上台後的各種驚天操作之外,有一個不太被重視的領域,就是特朗普又開始抓起了愛國主義教育。在他最新的一批行政命令裏面,有一條是要復興曾經被拜登所取消的“1776委員會”(1776 Commission),來推廣愛國主義的美國曆史教育。
“1776委員會”不是第一次出場了,是2020年特朗普在第一任期設立的,後來被拜登政府取消,如今又被拉出來復活。當初特朗普設立“1776委員會”的直接目的,是為了對抗《紐約時報》2019年發起的一個名為“1619計劃”(1619 Project)的多媒體歷史項目。

1619年一般被認為是第一批奴隸到達北美的時點(雖然嚴格意義上並非如此),也被視為美國奴隸制的起源。而“1619計劃”的主要意圖,不光是為了在2019年紀念美國奴隸制400週年,而是為了把奴隸制放在美國曆史的核心地位中。1619計劃重塑了美國建國敍事,將美國的起源與發展和奴隸制聯繫在一起,認為美國從立國之初就是靠奴隸制起家,並且一直系統性地歧視和壓迫少數族裔直到今天。
雖然我認同1619計劃的主題思想,美國當然就是個靠壓迫少數族裔起家的國家,但從史學角度看,1619計劃為了符合這個主題,在歷史敍事上多少有些“為了碟醋包了盤餃子”的感覺,也有很多大概率不成立的論點。所以,1619計劃自誕生之初就受到很多來自史學界的爭議,但最大的爭議不是學術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對於民主黨這一方來説,1619計劃是符合他們的歷史觀念的,所以受到民主黨各界的支持,也很快獲得了普利策獎,並在拜登上台後得到官方支持。而對於共和黨一方來説,1619計劃則是醜化美國的大毒草。特別是2020年的種族騷亂,特朗普甚至短暫停留在白宮地堡,此後任何與美國種族主義相關的歷史研究都受到特別關照。
特朗普在2020年9月17日的白宮新聞發佈會上是這樣評價的:
“The left has warped, distorted, and defiled the American story with deceptions, falsehoods, and lies. There is no better example than the New York Times’ totally discredited 1619 Project. This project rewrites American history to teach our children that we were founded on the principle of oppression, not freedom. Critical race theory, the 1619 Project, and the crusade against American history is toxic propaganda, ideological poison that, if not removed, will dissolve the civic bonds that tie us together. It will destroy our country.”
“左派在用欺騙、虛假和謊言來扭曲、歪曲和褻瀆美國故事。最好的例子就是《紐約時報》那毫無信譽的1619計劃。這一計劃重寫了美國曆史,教育我們的孩子,我們國家是建立在壓迫的原則而非自由的原則之上。批判性種族理論,1619計劃,以及對美國曆史的征討是有毒的宣傳,是意識形態的毒藥,如果不盡快清除,會消解聯繫起我們的公民紐帶。這將摧毀我們的國家。”
面對這樣可怕的威脅,特朗普的解決方案是什麼呢?就是通過行政命令建立的1776委員會,書寫由他認可的愛國主義歷史敍事。於是在特朗普第一任期的最後幾天,這個1776委員會終於趕製出了一份報告。

這個報告嘛,基本就是1619計劃的對立面,對於美國建國以來的奴隸制問題,基本上就是全盤迴避和洗白。如果説1619計劃講述的美國曆史算是存在史學爭議的話,1776報告裏的美國曆史,就只能稱為建國神話了。
在奴隸制的部分,1776報告的表述是:
“The most common charge levelled against the founders, and hence against our country itself, is that they were hypocrites who didn't believe in their stated principles, and therefore the country they built rests on a lie. This charge is untrue, and has done enormous damage, especially in recent years, with a devastating effect on our civic unity and social fabric.”
“針對開國元勳,也就是針對我們國家本身,最常見的指控,就是他們並不相信自己所講述的原則,因此他們建立的國家是基於謊言之上的。這一指控是虛假的,並且在近年來造成了嚴重的損害,對我們的公民團結和社會組織造成了毀滅性影響。”
然後就是對美國早期政治人物的全面洗白,比如説傑斐遜和麥迪遜這些人如何反覆宣稱他們是反對奴隸制的,奴隸制是無奈的選擇,他們做了很大努力等等。
客觀來説,美國的開國元勳裏面有一些言行一致的人,比如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他本身反對奴隸制,也沒有擁有過奴隸。但大部分人確實是一邊反對奴隸制,一邊享受奴隸制帶來的好處。華盛頓和富蘭克林這樣主動在遺囑裏解放自己奴隸的人,已經算不錯的了。麥迪遜這樣的人更加典型,家裏有着百十來號奴隸,靠奴隸提供經濟來源,所以不肯主動廢奴。
傑斐遜就更不用説了,雖然寫下了《獨立宣言》最著名的那句“人生而平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但顯然他認為有些人比別人更平等一些。傑斐遜不光認為黑人是低等的種族,還一直擁有大量奴隸,甚至還有一個奴隸的情婦。廢奴的苦一點沒吃,奴隸制的好處一點沒落,這不是虛偽的口頭革命派是什麼呢?
當然,這些美國建國者們也不是在廢奴的問題上一點事不幹,他們還是通過了1808年禁止進口奴隸的決議,用把奴隸制問題留給後人的智慧,期待奴隸貿易結束之後奴隸制也會逐漸消亡。
所以,1776委員會還幽默地寫道:“我們共和國的成立種下了美洲奴隸制滅亡的種子。”然而,我們且不説美國如果不獨立,由於英國廢奴比美國早得多,奴隸制可能滅亡得更快,就是放到現實歷史中,美國奴隸制既沒有像麥迪遜他們設想的那樣自然消亡,也沒有像1776委員會粉飾的那樣與美國理念不相容,而是在美國建國之後在經濟和政治上都蓬勃發展。
美國在內戰前的12任總統裏有10任奴隸主,首都華盛頓特區建在兩個蓄奴州中間一直沒有廢除奴隸制,這是偶然嗎?蓄奴州的數量在內戰前不斷增加,奴隸主對北方自由州事務的干涉越來越大,這是一個像要自然消亡的制度嗎?
你也不知道那些美國建國時期的人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覺得奴隸不從國外進口奴隸主就沒人可用了。然而只要奴隸的孩子仍是奴隸,奴隸主就可以依靠自然增長的奴隸,或者從國內其他地方購買奴隸。

我們可以注意到,這張美國國內奴隸貿易的地圖上甚至有從自由州流向蓄奴州的貿易。對於美國奴隸制,一個常見的誤解就是隻有美國南方堅持奴隸制,北方冰清玉潔一直反對奴隸制。然而現實是,北方雖然很早就名義上廢除奴隸制,但奴隸獲得自由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很多人要贖買自己的自由或者要等到一定年限。因此在自由州的奴隸完全獲得自由之前,奴隸主可以直接把他們賣給南方。
那麼,為什麼國內奴隸貿易如此旺盛?因為奴隸的價格連年攀升,需求旺盛。又是為什麼奴隸的需求旺盛?因為南方的棉花種植園太能賺錢了。
所以,奴隸制在美國經濟中的地位遠不止於棉花種植園。在很多蓄奴州和自由州,即便並沒有依賴奴隸勞動的棉花種植園,也可以將繁殖和買賣奴隸本身作為一項產業。更不用説,棉花種植園產業所產生的經濟利益又會反哺和擴散到別的地區,棉花種植園所產出的棉花除了出口之外也會用於北方的工商業。
認為奴隸制經濟就是美國早期經濟發展的全部可能太過激進,但認為奴隸制是美國經濟的重要基礎是毫無問題的。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很多經濟學界搞計量史學的人,現在仍然試圖證明奴隸制經濟效率不如北方自由的開放的經濟制度,因此論證奴隸制經濟並非美國經濟增長的動力。然而問題從來不在南方的奴隸制經濟究竟比北方強還是弱,而在於南方的奴隸制有多少生命力,為美國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多少貢獻。
要知道,當時北方很多人反對奴隸制的擴張,可不是因為覺得奴隸制不賺錢,而正是因為種植園經濟太賺錢了,會擠壓其他產業,搶走自由勞工的工作。奴隸制在當時的人特別是自由州的人看來,不是太弱而是太強太危險了。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否認奴隸制經濟意義的人,很多都是經濟學界的,認為自由資本主義經濟的效率就應該比奴隸制要強。然而在歷史上,南方奴隸制經濟也是資本主義經濟的自由選擇啊,把人本身作為商品來買賣和剝削,怎麼就不是資本主義了?
説到底,這和1776委員會一樣,仍然是一種想要把奴隸制和美國發展切割的思路,想要將美國的發展分割成“自由、民主、文明”的一部分和“壓迫、專制、野蠻”的一部分,認為美國的整個歷史就是前者與後者敵對並且戰勝後者的過程。
但歷史不是這麼簡單的線性發展,而是曲折前進的。
到了內戰前,雖然南北矛盾的激化,奴隸的反抗,廢奴思想的傳播,北方經濟結構的改變,都在讓歷史向着有利於廢奴的方向發展,但廢奴從來不是美國主流民眾和政客的選擇。最終林肯在民主黨內部分裂的情況下,僅以40%的普選票當選總統,才使得美國走向內戰,最終廢奴。

所以,且不説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上,美國從來也沒有一個冰清玉潔的與奴隸制毫無關係的部分。就算真的存在一個純粹反對奴隸制的美國,它也並不是通過自己道德或經濟上的優越而勝利的,不是靠什麼市場和民主,而是靠一場60萬人死亡的血腥內戰來在名義上消除奴隸制的。更不用説對,於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的奴役和歧視在內戰後仍廣泛存在至今,這又和美國人自豪的市場和民主有什麼關係呢。
無論從史實上看,還是從邏輯上看,美國當然是如同1619計劃所述的那樣——一個建立在壓迫原則之上的國家。
不過,民主黨支持和推廣1619計劃,本身也並不是真的關心史實,也不是認識到了美國製度內在的虛偽,而是為了推廣他們自己那一套正義戰勝邪惡的敍事,只是主角換成了不斷反抗白人壓迫的少數族裔和民權精神,以及他們背後的民主黨進步人士。所以,1619計劃雖然大方向是對的,但在各種歷史細節上為了包餃子做了很多扭曲和簡化。
特朗普指責1619計劃不愛國顯然是不對的,1619計劃也是一種愛國,只是愛的美國和特朗普的美國不一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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