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宇舟:俄美關係“重啓”能走多遠?答案隱藏在歷史細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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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江宇舟】
近期,美國特朗普政府開啓緩和對俄關係與俄烏衝突調停進程,俄美關係看似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自然免不得又有一些零和思維的言論,認為中美俄地緣大三角上,兩角增厚、一角必傷,甚至稱尼克松2.0時刻來襲。其中不乏米爾斯海默這樣的大家為此言論背書,在坊間和社交媒體上販賣了不少焦慮情緒。
然而回顧歷史,我們就會發現俄美關係始終在結構性矛盾中陷入到“重啓-死機-再重啓”的螺旋。即使短期能取得一些“低垂的果實”,但特朗普重宣傳、輕細節的操作風格將助推這樣的螺旋,並在“美國優先”的霸權強化中進一步激化結構性矛盾。而且隨着美國的衰落,對俄交易的籌碼也將日益減少,這在歷史比較中會更加清晰。

2月18日,時隔三年冰凍期的美俄雙方,在沙特阿拉伯舉行外交官會議。
俄美關係只是冷戰後美國外交的一個縮影,它揭示了所謂的“冷戰勝利者”,如何一步步向全世界發動冷戰,並遭受反噬的結局。新的命運共同體也將如旭日東昇,在它傾頹的廢墟中冉冉升起。
俄美關係:一直在重啓,始終在死機
俄美自冷戰結束以來,雙邊關係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一個世紀。如果要用一個詞概括,那就是:“重啓”,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無休無止的重啓”,乃至關係重啓本身也要“重啓”。
可以這麼説,如果 “俄美關係”是一款電子產品,如此頻繁的重啓將讓購買它的時間老人,跑遍銀河系都不知道找誰報修。
在冷戰結束之後至今不到35年的時間裏,俄美關係至少經歷了十輪“重啓”週期。下面我們逐一回顧這些歷史階段之下,俄美關係從重啓到瀕臨死機的細節。
(一)最熱情的“重啓”:一廂情願的“天然盟友”(1992.1-1994.3)
冷戰後的俄美關係可謂出道就是巔峯。在蘇聯大廈轟然倒塌的硝煙尚未散去時,當時的俄羅斯政府就迫不及待地宣佈,與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已經“沒有任何無法克服的分歧和利益衝突”,大家就是“天然夥伴和最終盟友”,要把俄美關係從蘇聯陰影下“重啓”回來。
當時俄羅斯外交的三大任務就是:推動西方對俄實施“新馬歇爾計劃”、爭取與西方國家結盟、“加入文明國家聯合體”。
在那段時間,俄羅斯在國內政治經濟改革、地緣外交、核軍控方面都對美國進行了可能是至今最大尺度的讓步,以至於外交辦了不到一年就被譏笑為“乞丐外交”,受此刺激的葉利欽政府在1992年底就開始強調俄羅斯要“尊嚴外交”,可是融入西方依然還是他們的目標。葉利欽甚至還向美國提出,要讓俄羅斯成為第一個加入北約的中東歐國家。美國也順勢推出了“和平夥伴關係計劃”,承諾將擱置北約東擴。
但事實上,正是在1993年下半年,當俄羅斯總統與議會鬥爭到不惜“炮打白宮”之時,西方國家已經在計劃以北約東擴作為對俄羅斯的“防疫線”,實現地緣管控。
可以説,就在俄羅斯認為對美國已經足夠“卸甲”時,美國卻明確了自己要把地緣擴張推到已經失去了基輔、明斯克的俄羅斯家門口,親手奠定了俄美未來結構性矛盾的地基。
用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在30年後的表態原話:“我的政策是做最好的工作,同時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要始終防備“極端民族主義的迴歸”。
(二)冷水之後的“重啓”:爭取“平等夥伴關係”(1994.3-1999.3)
由於爭取美援嚴重不如預期,並感受到傳統勢力範圍受擠壓,尤其是美國不知會俄羅斯就開始對波黑塞族武裝的打擊,俄羅斯在1994年3月宣佈“蜜月已經結束”,漸趨轉向更為務實的邦交設計,試圖能成為美國的“平等夥伴”。
在這一階段,俄羅斯依然讓出了相當大的地緣利益來換取所謂的“融入西方”。在“西化派”走入死衚衕黯然離場後,克里姆林宮推出了一個自認為更加務實的“標定界限外交”理論:試圖以默認波蘭、匈牙利、捷克三國加入北約,以及從原蘇東地區完全撤軍為讓步,換取加入北約和其他西方組織的決策機制,據此達成了“俄羅斯一北約基本文件”,並被納入七國集團,G7變成了G8。
但與此同時,俄羅斯又再一次體會到了何謂口惠而實不至。深陷“休克療法”中的俄羅斯急需外部援助,用於緩解自身在幣值穩定、糧食信貸、產業維繫等方面的燃眉之急,但西方對此反響寥寥,諸如老布什任期末推動的數百億美元援助計劃,在美國政府輪替中無疾而終,還被克林頓奚落為“浪費”。
等五年後再覆盤,美國對俄援助金額只佔美國總產值的0.005%,甚至其他原蘇東國家都能數倍於此,更不用説真正的馬歇爾計劃援助總額佔比達到2%。更有甚者,相當一部分資金被明確要用於裁軍和拆除核武器……
俄羅斯以讓步換美元的設想也基本落空。
面對此情此景,葉利欽氣出了國罵:“去他X的吧!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一直説要和我們建立平等互利的友好合作關係,還説要增大對俄羅斯的援助。可結果呢?除了一個勁地催促我們加速從東歐國家撤軍,單方面削減核導彈數量,……任由他們在我國傳統的地緣政治利益區域採取行動之外,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
要知道,葉利欽曾立過一個規矩,在克里姆林宮説粗話要罰100盧布。
當然,那時候的100盧布已經根本算不上什麼錢了。

蘇聯解體後的最初10年,俄羅斯經濟有6年GDP負增長,4年通脹率突破100%,1992年的通脹率就高達2500%。數據來源:美國國會研究服務處。
(三)迷失方向的“重啓”:“標定界限外交”的破產(1999.3-2001.9)
受盡折辱的俄羅斯,在90年代後期開始推動多極化外交,但隨之而來的金融危機引發政局激烈動盪,政府數次更迭。
北約對與俄羅斯有民族親緣關係的南斯拉夫的空襲,也標誌着“俄羅斯一北約基本文件”就是俄羅斯的一廂情願;而北約的第一輪東擴已悄然完成,甚至有美國政客還在傷口撒鹽,鼓吹對南斯拉夫的打擊拔除了俄羅斯最後的前出點。

俄美總統在1995年(左)和1999年(右)的兩次會晤,美國總統燦爛依舊,俄羅斯總統冰火兩極。
更有甚者,美國還以“人權”為名對俄羅斯在車臣的平叛戰爭説三道四,乃至美國總統親自接見車臣叛亂的高級頭目。還以洗錢罪為名,逮捕了被派去參加美國新總統就職儀式的前克宮總管、俄白聯盟國務秘書博羅金。誰是座上賓?誰是階下囚?俄羅斯也確實開了眼界。
心力交瘁的葉利欽最終於1999年的最後一天將總統大位交給了普京。2000年,俄羅斯宣佈恢復向伊朗出口武器。第二年,杜馬通過決議,呼籲總統設計反制計劃以應對北約東擴。
美國新上任的小布什政府則又以此為藉口,認為前政府對俄政策過於温柔,招致俄羅斯“民族主義”情緒上升,副總統切尼在之前長期以俄羅斯政府腐敗為由,在國會抵制對俄經濟援助,如今更是反覆叫囂單邊主義,更強硬的政策正在制定之中……
(四)反恐激活的“重啓”:“新興戰略關係”建立(2001.9-2003.3)
正當俄美關係持續下滑之時,命運的齒輪開始撥弄,幾架被劫持的飛機引爆了911事件。普京成為了第一個向小布什慰問的外國領導人,併力排眾議向美開放俄在中亞的軍事基地策應反恐戰爭,甚至撤出了蘇聯遺留在越南金蘭灣的海軍基地和古巴洛爾德斯的無線電檢測站。

2001年11月,普京受邀訪問美國,併成為小布什上任後第一位到訪其私宅克勞福德農場的外國領導人,兩國第一夫人以鮮花致意。在此期間,普京還親自下廚。
核軍控談判也取得新的進展,2002年,兩國簽署《俄美關於削減進攻性戰略力量條約》和俄美《關於新型戰略關係的聯合宣言》,正式宣佈兩國建立了新型的戰略框架關係。美國將俄羅斯與北約的協商機制從“19+1”升格為“20機制”,俄羅斯在打擊恐怖主義、防止核擴散、軍備控制等9個領域享有了和其他北約國家同樣的決策權和否決權。
經濟方面也有一些新的突破,2002年6月,美國宣佈承認俄羅斯為市場經濟國家。同年11月,歐盟也跟進承認。2003年,美國對俄羅斯的經濟援助突破了10億美元,超過前兩年的總和。
對於這一階段,小布什曾表示,冷戰到這時才算結束,“俄美兩國已是朋友。”俄羅斯表示,“兩國新型戰略關係”已經開啓。
(五)捲入旋渦的“重啓”:“既不是對手,也不是朋友”(2003.3-2009.3)
這一階段的俄美關係出現了一大新特徵:俄美元首外交深度空前加強,私人互動密切,但總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卻將俄美關係漸漸拖入越卷越深的漩渦,凸顯出俄美關係的結構性矛盾。
2003年3月美國出兵伊拉克,俄羅斯與法德兩國同為歐洲反對出兵最為激烈的國家。不久後,格魯吉亞、烏克蘭、吉爾吉斯斯坦三個原蘇聯加盟國相繼爆發了美國策動的顏色革命,尤其是烏克蘭顏色革命發生在俄羅斯試圖聯合烏、白哈三國打造獨聯體“統一經濟空間”之時,老二後院起火,一切化為泡影。

本世紀初“顏色革命”之火從東歐燒到了中亞,遍佈俄羅斯“後院”。
此外美國在東歐深化部署導彈防禦系統,並公開宣稱支持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北約,讓兩國地緣上的深層次矛盾持續激化。俄羅斯公開表示考慮將導彈瞄準部署美國反導系統的波蘭和捷克。兩國還在中東較勁,面對美國施壓,俄羅斯繼續向伊朗提供核燃料,並擴大對伊朗和敍利亞的軍事貿易。
此外,美國對俄羅斯打擊寡頭、改革聯邦體制、加強中央集權、車臣領導人改選等內政問題多有置喙,大呼“威權”迴歸。2008年爆發的俄格衝突更是加劇了雙方的外交衝突。
雖然兩國在反恐、核安全、俄加入世貿組織等具體問題上仍有共識,但都不否認雙邊關係正在下滑。在此期間,小布什倒是表現出極強的主觀能動性,多次與普京勾肩搭背,並邀請其到訪自家莊園,並與父母共同招待普京出海垂釣、龍蝦大餐。

左圖為2007年7月,普京到訪美國緬因州肯納邦克波特的老布什莊園,布什闔家熱情招待,婆媳倆都為普京預備了鮮花。右圖為2008年4月布什和普京在俄羅斯索契並肩看日落,此時兩國正因美國在東歐部署反導系統齟齬不斷。
小布什似乎有個口頭禪,總喜歡説哪個政要和自己父親比他這當兒子的都親,普京也一度躋身其間。但很顯然,俄羅斯不太喜歡給人當兒子,國情諮文裏多次強調要堅持自己的獨立性。也正是在此期間,俄羅斯國防部長伊萬諾夫表示,冷戰後,俄美既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與小布什不久前“冷戰結束後的朋友”針尖對麥芒。
(六)最儀式感的“重啓”: “超負荷工作”始, “關係超負荷”終(2009.3-2014.4)
伴隨着奧巴馬入主白宮,俄美迎來了迄今為止儀式感最強的一次重啓,美方還一本正經做了個“重啓”的按鈕。在筆者的記憶裏,那幾天各大媒體滾動都在醒目位置貼出拉夫羅夫與希拉里的喜氣洋洋,兩國外長均表示要用“超負荷工作”來喜迎“重啓”。

這遠比現在喜慶洋洋的畫面,讓輿論對當時的美俄關係改善產生了不少期待。
在高呼“改變”的奧巴馬與當時還以西化派形象示人的梅德韋傑夫任內,俄美邦交湧現出了一批成果:2010年,兩國簽署《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雙方協議再削減200枚遠程核武器;2012年,在美國的支持下,俄羅斯終於結束19年長跑,正式加入世貿組織;圍繞敍利亞化武銷燬、伊朗核協議等區域合作也在彼此支持下持續推進。
但是這一輪“重啓”的蜜月期依然短暫。就在俄美外長按下“重啓”按鈕一個月後,北約完成了東擴至波羅的海三國,與俄羅斯本土接壤。反導系統的持續部署讓俄羅斯在2012年宣佈考慮對東歐進行“先發制人”的打擊。2013年,T-95帶着核彈頭飛躍關島上空。

北約東擴示意圖
讓俄羅斯極為敏感的是,隨着2012年總統大選的臨近,2008年後轉任總理的普京,再次謀求總統新任期,卻遭到了美國一系列口誅筆伐。奧巴馬、拜登、希拉里紛紛下場,或是宣稱梅德韋傑夫是比普京更好的總統人選,或是頻繁與俄羅斯反對派接觸。當普京再任總統成功時,奧巴馬甚至推遲了5天再致以祝賀。
轉年美國監聽各國的“稜鏡門”醜聞爆發,俄羅斯為爆料者斯諾登提供庇護,更是讓美國如芒刺在背。當年8月,奧巴馬宣佈取消即將舉行的俄美峯會,這一事件也被普遍認為是奧巴馬“重啓”計劃的終結。

2012年後,兩國元首會晤成為了媒體挖掘 “死亡凝視”“生無可戀”表情包的大礦區。不久後,烏克蘭騷亂漸起,正在冰凍的俄美關係驟遇寒潮……
(七)迴歸冷戰的“重啓”:近半世紀以來的最低點(2014.4-2017.1)
伴隨着烏克蘭的顏色革命2.0與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冷戰後建立的俄美、俄-西方合作機制大多遭到凍結甚至終止,八國峯會又變回了G7,俄羅斯能源、軍工、金融等企業和一批個人遭到制裁,短短兩年半時間,制裁多達六輪之久。
此外,中東也成為了俄美新的角力場,雖然伊核協議最終達成,但敍利亞內戰演變成了俄美相互攻防。面對美國支持的叛軍,俄羅斯海空軍也悉數下場支援敍利亞巴沙爾政權,庫茲涅佐夫號進行實戰化部署。奧巴馬將其斥為是敍利亞“災難的根源”,俄羅斯則表示“阿拉伯之春”以來,自己僅伸出“枝丫”,而中東儼然處處都是災難。普京揶揄鮑威爾在發動伊戰前舉着一試管“洗衣粉”指控伊拉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笑話,更是成為互聯網上十餘年經久不衰的段子。

俄美核軍控談判也同期慘遭寒潮,美國指責俄羅斯違反《中導條約》,而俄羅斯反唇相譏美國持續部署的導彈防禦系統。美國也一反先前對北約東擴的承諾,大批成建制軍隊出現在東歐大地,不斷刷新着軍事演習的“冷戰以來規模最大”紀錄。
此時,美國對俄的經濟援助也幾乎歸零,兩國的紐帶越來越少。俄羅斯在多個場合強調,俄美關係已陷入上世紀70年代以來的最低點。

1990-2015年美國對俄援助情況。數據來源:復旦大學國際關係研究數據庫。
不到十年後的今天,我們再回顧時,會發現這還遠遠不是最低點……
(八)曇花一現的“重啓”:與俄再溝通變成了“通俄門”(2017.1-2021.1)
無論是從調整戰略、保存國力的理性需要,還是個人感情出發,特朗普作為非建制派政客,對改善俄美關係,都表現出更大的熱情與看似更少的束縛。在就職一週後他就與普京進行了長時間通話,並迅速安排元首會晤。2018年他還開始呼籲俄羅斯重歸G8。輿論場上“聯俄抗中”一説也就此開始發酵。
然而,特朗普第一任期駕馭國家機器的短板很快暴露,國會依然在加碼對俄製裁,副總統、國務卿、國防部長等政府核心成員也以各種理由持續攻擊俄羅斯,兩國在烏克蘭、敍利亞暗戰不斷,美國扶持的武裝力量還打擊了俄羅斯在敍利亞的軍事基地並造成人員傷亡。兩國驅除外交官的行動也接踵不斷,2017年7月,俄羅斯甚至一次性驅逐755名美國外交官,規模可謂空前。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恰恰在這一階段,美國在中亞對俄“挖牆腳”的行為達到了新高潮,美國與中亞五國建立包括農業、能源、基建、文旅在內的多項合作,並建立“C5+1”安全事務工作組會議,還積極推動聯合軍演與軍售,引發俄羅斯的警惕。
這一階段美國政壇還將特朗普與俄羅斯溝通的努力貼上“通俄門”標籤,這場由美國前政府指控俄羅斯干預美國大選的風波,在特朗普任內愈演愈烈,他與俄接觸的每一個環節都被置於放大鏡下,極大地限制了可發揮的空間,甚至倒逼出白宮那一句川式語錄:“特朗普總統一年對俄羅斯的強硬程度比奧巴馬八年的總和還要強!”

特朗普第一任期伊始就有如今還在炒作的“逆尼克松時刻”吹噓。因此,這是一段非常具有回顧價值的、並不久遠的往事。
對於觀察今日俄美關係,這段往事還有一處意義就是特朗普在維護美國油氣產業上保持了高度的主觀能動性,埃克森美孚請求恢復在俄石油鑽探的請求被否決,歐洲建設北溪-2管道的企業被美國製裁。
俄羅斯也對特朗普廢除國際軍控協議不滿,並抨擊其在談判中“適得其反且公開咄咄逼人”,到2020年,美國的B-52已經飛臨俄加里寧格勒做模擬打擊。美國在東歐的對俄軍演也不斷刷新冷戰以來最大規模的記錄。
特朗普在當選時曾表示要改善對俄關係,並表示這是新的開始,而非奧巴馬所用的“重啓”,他的這四年任期也證明,確實並非重啓,反而更倒退了。
(九)螺旋下行的“重啓”:今天築底、明天更低(2021.1-2022.2)
伴隨着民主黨政府的捲土重來,美國開始對俄祭出新一輪價值觀外交,包括但不限於指控俄羅斯干預美國2016、2020年大選,嚴厲譴責俄羅斯國內施政和對待反對派的措施,對俄製裁持續加碼。受此影響,俄美驅逐各自外交官一度上升到大使級。
在此期間,兩國也有一些零星的改善,諸如軍控方面,同意將《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延長五年;美國解除對北溪-2的制裁。但是兩國元首自己都承認,雙方在解決主要爭議點的談判上毫無進展。
頗為黑色幽默的是,在元首會晤中,已經將普京描述為“殺手”的拜登,突然開始温情脈脈地和普京分享自己母親的價值觀和家庭情況。普京禮貌地表示,雖然自己不知道拜登聊這些和今天的峯會有什麼關係,但展示了他的“道德價值觀”。
由此可知,拜登在和普京聊家庭時候,應該沒聊自己小兒子在家裏和烏克蘭分別做了啥。
也正是烏克蘭,正在醖釀兩國關係新的炸點。2021年11月,普京警告:北約在烏克蘭的擴張和部署導彈防禦系統,將成為莫斯科的紅線。要求拜登承諾不會東擴或部署威脅俄羅斯的武器系統,遭到後者的斷然拒絕。
2022年1月,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發布《關於防止核戰爭與避免軍備競賽的聯合聲明》,宣示核戰爭打不贏也打不得。
這也是俄烏衝突爆發以前,俄美最後一次國際場合的協同……
(十)硝煙瀰漫的 “重啓”:陷入“超限戰”的激烈攻防(2022.2-2025.1)
俄烏衝突爆發在美國控場能力漸趨衰退的時點,與之前特朗普對全世界發動的貿易戰正好一冷一熱,讓全世界都看到了美國在控場能力衰退時,會發動怎樣的“超限戰”,不惜顛覆自己親手製定的規則。
在此之後,俄羅斯身背上萬項制裁、被踢出SWIFT系統、在西方各國的最惠國待遇被取消。俄羅斯也逐一進行回擊,減少美元使用、自建支付系統、將天然氣與黃金和盧布綁定、加強與南方國家的合作、尋求替代市場……這一系列舉措不僅穩定了本國形勢,也讓全世界進一步認識到西方的衰弱。
“次級威脅”、“迫切威脅”、“最大威脅”……此時的俄美兩國將這場造詞大賽推向了冷戰都未必能有的盛況,傳統議題都面臨系統性崩壞:軍控領域,俄羅斯宣佈暫停《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並表示如果領土完整受到威脅,“會動用所有可用的武器系統”;經貿領域,在遭遇一系列制裁之後,俄美雙邊貿易已萎縮到2000年水平的一半有餘,僅佔美國進出口貿易份額的十萬分之8,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其他區域合作機制也幾乎停擺。
如今,伴隨着特朗普第二次入主白宮,並接通了克里姆林宮的電話,部分媒體又開始炒作俄美關係“重啓”。
孰不知這也是近35年來的第十一輪“重啓”。
俄美關係的“重啓”循環,原因何在?
上文中,我們逐年回溯三分之一個世紀的俄美歷史,不僅僅是為了回顧歷史,也是整理脈絡,進而去了解導致俄美關係遭遇如此頻繁“重啓”的原因,究竟何在。
(一)兩國深層理念上的結構性矛盾
兩國的國家戰略定位都強調了自己的特殊性。“美國例外論”可謂“家學淵源”深厚,衍生出各種單邊主義、先發制人、凌駕國際法和“美國優先”,認為世界領導者是自己的天然地位。共和黨更是在特朗普首次參選的政綱中公然宣稱全黨崇尚“美國例外”。
俄羅斯也對自身有着類似於“第三羅馬”這樣自古以來的特殊定位,2023年經普京簽發的《俄羅斯聯邦外交政策構想》,總則部分翻譯成中文不到800個字,“獨特”、“特殊”、“中心”合計出現了5次,強調自己的“獨特國家文明”、“歐亞和歐洲太平洋大國的特殊地位”、“肩負着獨特的歷史使命”、“在全球和地區層面維護和平與安全的特殊責任”云云。
但俄羅斯至少明確承認世界多極化,指出殖民主義導致的“不平衡發展模式已經一去不復返”。反觀美國,在高呼“人權高於主權”的時候,其實是將價值觀的自我鑑定凌駕於國際社會認證之上,將規則的利己推動置於國際秩序之上,變成自己可以選擇性利用去幹涉他國內政、滿足一己之私的工具。而“美國優先”則更是顛覆到了把遮羞布和規則一起踩踏的地步。
從這點上説,遠不只是俄羅斯,全世界都和美國存在結構性矛盾。
在行為哲學層面,俄羅斯是能夠理解美國的。因為這套邏輯本質上與勃列日涅夫時期的“有限主權論”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二)現實操作中逐步被削弱的互信基礎與共生能量
35年的歷史足以讓一個外人都能感受到美國雙標的模樣。一面以地緣和平需要與美國援助誘惑,催促俄羅斯從中東歐全面撤軍,一面轉手就填補俄羅斯留出的空缺,一點點把它們全變成北約成員國。
一面督促俄羅斯不要再回帝國,一面在廣闊的俄羅斯西部邊境秀美帝國主義的肌肉。一面承諾不會在新成員國的領土上駐紮北約部隊,一面以俄羅斯的軍力挺進“北約家門口”為由介入東歐事務,並不斷刷新軍演規模。一面自己的軍事基地開滿全球,一面還不斷策動地區衝突,試圖擠壓掉俄羅斯殘餘的軍事基地。
俄美35年的邦交史,何嘗不是一部美國的雙標史、巧取豪奪史?
至於兩國的經濟合作更是逐步喪失了共生的能量,削弱了關係的潤滑和紐帶。美國對俄羅斯的經濟亂象是負有相當責任的,正如斯蒂格利茨在其《全球化及其不滿》一書中指出,美國的不作為正是俄羅斯改革失敗的原因之一。人們不禁懷疑,在缺乏市場經濟和物權保障的法律和制度基礎時,就鼓勵俄羅斯按照美國模式“照貓畫虎”,又是否真是美國的有意為之?
可以説,在那一刻,美國參與埋下了俄羅斯經濟結構運行的重大隱患。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傑弗裏·薩克斯教授作為“休克療法”的親歷者,親眼見證了在“療程”所必需的經濟輸血到來時,西方國家如何推三阻四,完全不是克林頓他們所標榜的“接納”,因而引發一個大國空前的資產流失、福利衰退、人民破產與尊嚴淪喪。薩克斯的後半輩子,他會將這個故事一遍遍向大家訴説。

就在不久前,薩克斯教授還在觀網專欄以2萬5千字的篇幅揭露美國如何引爆俄烏衝突。圖片來源:紀錄片《金磚之國》。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上世紀90年代,美國就限制了金屬、冶金材料和航天產品等俄羅斯商品在美國市場的流動,可見美國對此的忌憚之深。但如今俄美的經濟競爭仍在加劇。
這緣起於美國自己的產業空心化,堂堂一個超級大國,出口結構里居然初級產品佔比越來越高,農產品、能源、金屬和基礎原輔材料的佔比已由2000年的不到28%增長到2023年的43%,其中能源增幅佔到近一半。
也正因此,出現了上文中所描述的美國致力於對俄羅斯同類行業的制裁與削弱,即使沒有俄烏衝突,即使在特朗普任內,這些行為都有增無減,這就是利益矛盾隨着“美國例外論”,在經貿領域被惡性放大的體現。
筆者認為,俄美外貿出現這樣一種競爭關係,美國正是始作俑者。俄羅斯經濟能夠從根本上得到改善,必須重建自己的經濟結構,重新打通工農業完整的產業鏈條。而原蘇聯各加盟共和國的產業整合,是破局的天然依託。且操作時點距離蘇聯解體越近,越便於跨國協調。
早在2003年9月,俄羅斯就與白俄羅斯、烏克蘭和哈薩克斯坦四國簽署了《組建統一經濟空間的構想和協議》,決定組建獨聯體內的“統一經濟空間”。用普京的話説,這正是致力於“加快獨聯體國家一體化進程”。
但轉過年來的烏克蘭顏色革命,就讓俄羅斯的努力基本落空,這種損失不僅是政治上的,經濟上也意味着俄羅斯重整原蘇聯境內產業鏈條的努力付諸東流,用布熱津斯基的話説:“烏克蘭從300多年的俄羅斯帝國曆史脱離出去,意味着俄國失去了一大塊潛在富裕的工農業經濟和在種族與宗教上同俄國人極為接近的5200萬人口。而這些本足以使俄國成為一個真正龐大而自信的帝國。”
俄烏本可配套的產業整合破局,也間接導致了俄羅斯工業衰退,以至於被人戲稱為擁有了核武器的沙特,美國的顏色革命“功不可沒”。
諷刺的是美國靠着制裁、霸凌、製造分裂和動亂所享有的超額利潤,不僅沒有使美國更加強大,反而加劇了美國的不思進取與腐朽頹傾,最終反而和自己的打壓對象,一同陷入初級產品的全球競爭之中”。
科創產業的PPT會騙人,可是進出口結構不會!
(三)“價值觀”外交破碎所揭露的色厲內荏與精神霸凌
美國在價值觀上的優越感,不僅會將意識形態教條變成打人的棍子,粗暴干涉俄羅斯內政,也造成了大批政客輕慢“口嗨”,釀成了許多不必要的外交事故,削弱本已不多的互信,這也正是美國隨着利益集團分解而政出多門、政治娛樂化的體現,也更加造成美國對外輸出傷害的隨意和輕佻。
就以奧巴馬時期為例,他的私人顧問、被稱為俄美關係“重啓”設計師的麥克福爾,就任美國駐俄大使時曾如此表白:“奧巴馬派我來俄羅斯,並不是為了發動革命的。”結果轉頭奧巴馬就開始親自插手俄羅斯大選。
同樣是奧巴馬,剛説完“美國想要一個強大、和平和繁榮的俄羅斯”。大談“我們兩國之間超越競爭的共同歷史”。時任副總統拜登就對本國報紙大談“俄羅斯撐不滿15年了”,未來必然將對美國屈服,還喊話美國“不要低估自己手上的牌”,狠狠搞它一把。
對於美國這些輕慢表現,俄羅斯深感屈辱,前任外長伊萬諾夫就曾指出,美國在骨子裏始終將俄羅斯視作是冷戰的“戰敗者”,而非平等的合作伙伴。
又有哪組雙邊關係,經得起格調低到恍如家暴男那樣的隨時變臉呢?更何況美國政府與國會里到底住了多少個被霸權慣壞了的“暴力男孩”?
(四)衰退中的美國,對俄關係的開價也在一路走低
特朗普總説“交易的藝術”,回顧俄美35年邦交歷史,我們不難發現,美國在這十餘次“重啓”中對俄羅斯交易開出的價碼同樣是一路走低。
地緣格局上,當年美國可以拿北約“不東擴”、“有節制東擴”作為條件,而俄烏衝突後,北約國家的軍靴事實上離莫斯科已經相當於合肥到上海的距離;經濟上,如日中天的美國可以動輒拋出數十上百億美元的“援助計劃”畫餅,如今的美國卻連烏克蘭區區幾十億收入的採礦業都不想放過,還要吹牛成5,000億大項目。
如此捉襟見肘又能給俄羅斯開出怎樣有誘惑力的經貿方案(難怪最近俄羅斯都開始炒作能源合作)?更不用説如今俄羅斯身背的上萬項制裁,要將立法程序逐一推翻、利益集團重新安排,又何止一朝一夕,特朗普至今也給不出他的時間表。
值得一提的是,特朗普在與俄和談僅僅是取得初步共識的情況下,轉手就威逼烏克蘭交出礦產資源和附屬基建設施,而俄烏和談條件中,承諾不加入北約的含金量如何,自有過去三十年曆史參考。所謂維和是否真能維護,又有《明斯克協定》以來的事實證明。
而在此不動聲色間,卻將烏克蘭的大量礦產資源以貨幣化的方式侵佔,並要配套基礎設施一起打包注入。又試圖以所謂維和的形式,造成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地理隔離,烏克蘭的領土分裂了,俄羅斯的戰略緩衝區也將收縮至區區烏東四州之地,其餘皆是怨火。這麼來看,美國提交的和平方案反而是又一輪“虛空造牌”,是對俄烏的雙重剝削。
因此,所謂的俄美關係“重組”,面臨的正是深層次的悖論,既缺少實質的交易籌碼,結構內生性的基礎還在削弱,又充滿美國政客極不穩定的間歇性需要,導致每一次高唱友誼萬歲時,背後卻依然在步步緊逼。
從這個角度來看,交換條件日漸匱乏的俄美關係,在一系列條件約束下,結構性矛盾只會有增無減。並且特朗普一時的熱火朝天,足以讓俄羅斯思考美國政策的延續性和嚴肅性。
(五)為什麼本輪“重啓”依然會是鏡花水月
正因如此,別再拿“尼克松時刻”的中美關係對比了,這完全就是兩回事。哪怕僅僅只看特朗普個人的擔當,和尼克松也完全不是同路。
本輪俄美關係的“重啓”,是在兩國一系列結構性矛盾無法解決的情況下,特朗普挾“三權合一”的表象所發動的一次外交突進。對於特朗普其人,筆者已在之前的一系列文章中分析過他的整體思路和局勢背景,因此本輪關係改善具有着很強的投機性。
究其根本,特朗普謀求的是打造“贏麻了”的形象,鞏固自己上任百天的“蜜月期”,去整合內部、並拖延巨大的短期兑現壓力。他在推動重大話題時,其實並沒有對待這些話題細節的真正路線圖,更遑論去改革自身內部問題以減少和消除矛盾。

白宮官網已經徹底淪為“美國贏麻網”,每天都是贏聲不斷,連總統和記者的口角都要專發一條聲明,慶祝總統戰勝美聯社。白宮官網。
俄美關係困局的形成,一大原因是美國霸權的肆虐。“讓美國再次偉大”,究竟是要擴張美國的霸權,還是縮小美國的霸權?現在有些論調認為特朗普正在策劃地緣撤退,其實所謂的局部收縮不過是美國不想承擔維持局面的義務,卻仍要享受地緣政治的紅利罷了。
既要孤立主義的糖,也要霸權主義的棒,反而是霸權更為不加掩飾的表現。
也正因此,俄美關係、甚至全世界和美國的關係,都難言什麼“重啓”,結構性矛盾只會越來越大、越埋越深。
而筆者認為,俄羅斯對此何嘗不是心知肚明?如今的積極響應,更像是藉機對美進行測試,並分化美國與其他各方關係。在澤連斯基與特朗普的白宮爭吵之後,甚至連能源問題都被拿上桌面喊話,以此牽制執着於大新聞的特朗普政府籌碼。
因此,筆者預判,雙方在這一階段都有極強的動力去拖延真正談判的進程,推遲對實際問題的觸及。所謂的俄美關係改善,或將在不需要美國付出太多成本的領域能夠取得進展,諸如承認俄羅斯對烏東的佔領(由烏克蘭承擔)、默許俄羅斯在非洲的權益擴張(由法國承擔)、減少一定數量的制裁(本來就是西方造牌)、有限開放能源合作(如允許美企赴俄投資)、合作開發北極航線(可能會被利用與格陵蘭議題捆綁炒作)、繼續推動軍控談判(本來就是談談停停,且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是上述事項改變不了美俄關係的結構性矛盾,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形象工程。待到核心議題展開之時,又將會構成新的“重啓-死機-再重啓循環”。
俄美關係在冷戰後的重啓史,它所能提供的啓迪已經超出了兩國關係,生動展示了霸權主義所帶來的深刻異化。從這樣的意義來説,90年代以後的冷戰並沒有結束,在霸權主義和零和思維中越陷越深的美國,逐漸向全世界發動了冷戰,將一個個與自己本來沒有根本矛盾的國家逼成了對手。俄羅斯只是這場美國單邊冷戰的其中一個分戰場而已。
俄美關係重啓史還告訴了我們,西方政治所推崇的政治理性早在30年前就已經逐步淡出,單邊主義本身就是對理性的反動,價值觀外交與MAGA更是從不同方向實現對理性的摧毀。我們對政治運作中博弈、合作、妥協、周全等種種哲學的理解都基於理性人假設,而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政客早已顛覆這個假設,親手解構了自己的教條,給未來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以俄羅斯為例,本世紀初對其自身經濟至關重要的獨聯體一體化的機會,攔腰打斷的是美國;2005年前還曾有一個能夠貫通歐洲大陸的地緣合作機會,將其肢解的是美國及被它各種“領袖計劃”、台下操作運作起來的代理人,連帶着一點點埋葬了戴高樂與阿登納的一系列遺產。可以説,是美國一手造成了俄羅斯在地緣政治和經濟發展中的漫漫長夜。

本世紀初經常出現普京與時任法國總統希拉剋、德國總理施羅德的親密互動。法德俄“縱貫線”構建的努力,何嘗不是歐盟自主把握命運的最後機會。
而如今,卻有一個嶄新的機會正在普照整個南方世界,俄羅斯在《外交政策構想》中心心念唸的那個“統一的和平、穩定、互信、發展、繁榮的泛大陸空間”,輪廓正在日益清晰。
可以肯定,這個空間並不包含任何一個到如今還想着搞關門主義、保護主義、單邊主義的國家,但卻屬於包括俄羅斯在內的諸多國家,它的發展壯大也讓人類自進入近代文明以來,第一次有了真正擺脱霸權主義、沙文主義的可能。也正是有了這樣一個政治經濟體系,美國才會想着“屈尊”去找自己不久前還奚落的“失敗國家”,尋找挑撥離間的空間,也在這個過程中,俄羅斯才有了自己冷戰以來前所未有的“統戰價值”。
背靠何方,何去何從,我們相信俄羅斯不難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正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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