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普京對停火協議的態度，關鍵在於“但是”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美烏達成30天停火協議後，普京也表示同意，但是不能為停火而停火，需要以實現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長期和平為目標並解決衝突的根源問題，尤其是停火窗口不應成為烏克蘭繼續強制動員和接收西方武器裝備的機會。

美烏要求先停火後和談，俄羅斯要求在停火的同時已經確立和談的基調。這個差別非常重要。

對於烏克蘭停火與和平，美國、烏克蘭、俄羅斯有根本不同的想法。

特朗普早就誇口，24小時就能結束烏克蘭戰爭。要是特朗普上台後還長期不能促成（或者逼使）俄烏雙方停火，那就是他的外交失敗。

特朗普是好面子的人，喜歡一言九鼎的感覺。更重要的是，美國必須立刻在烏克蘭止損，但美國也需要將損失最小化，烏克蘭兵敗如山倒並不符合美國利益。白宮大吵架後的各種斷援不是要烏克蘭的命，只是要逼澤連斯基聽話。止損不是葬送沉沒投資，即使美國還想從美烏礦產協議裏榨取回報，也需要烏克蘭站穩腳跟、重振江山。

近日，特朗普在接受採訪時，被問承諾“24小時內結束俄烏衝突”，回應稱自己的説法“帶點諷刺”。視頻截圖

但從停火到和平，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特朗普此前對此認識不足，白宮大吵架後他不可能不對此有更多認識。特朗普對犧牲烏克蘭利益毫不猶豫，但澤連斯基在白宮大吵架之後，在烏克蘭的聲望還大漲了，不可能不使特朗普對“強加和平”的難度有了新認識。他需要easy win，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避而遠之。烏克蘭的長期和平不是他優先考慮的事情，他只有動動嘴皮子、搖搖筆桿子的熱情。

所以，儘快達成停火是主要目的，和談和長期和平的事情就留給俄烏雙方了。如果停火能通過延續而達到事實上的永久化，這與實質和平差不多了，他就是大功臣。如果和談破裂、戰火再開的話，“我帶給你們和平，是你們不識好歹”。反正他已經決定撤了，後面就不是他的問題了。

特朗普聲稱，如果俄羅斯不同意停火與和談，他就要再增加經濟制裁——這是虛聲恫嚇。拜登已經把制裁俄羅斯的彈藥打光了，因為他堅信俄羅斯不可能在這樣猛烈的制裁下生存。他錯了，但也把特朗普的制裁空間用完了。特朗普要再憋壞總是做得到的，但已經沒有什麼有份量的彈藥了。

烏克蘭的想法與美國完全不同。烏克蘭打不動了，但還是想打下去，而且必須得到美國的支持，目的是在戰後得到美國提供的安全保障。

但烏克蘭需要的和平包括：

1.1991年的疆界，也就是説，恢復對克里米亞和頓巴斯的主權；

2.加入北約，獲得美國的安全保障。

烏克蘭作為獨立國家是從1991年開始的。由於複雜的歷史，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2014年的顏色革命既可以説是民族覺醒的開始，更可以説是民族撕裂的開始。烏克蘭人的民族認同從來沒有這麼明確過，但烏克蘭的國土撕裂也從來沒有這麼直白過。克里米亞和頓巴斯的“迴歸”成為烏克蘭民族建構的關鍵部分，脱俄入歐則成為最高政治訴求。

在美歐的全力支持下，烏克蘭也曾經對戰勝強大的俄羅斯、實現民族建構的目標信心滿滿，這在哈爾科夫大反攻後達到頂點。頓巴斯的絞肉戰又把烏克蘭帶回現實，但烏克蘭已經陷入太深，看不到勝利的希望也要苦熬下去。這裏當然有不甘前功盡棄的因素，歐美一些圈子裏還有“再有一年，俄羅斯經濟必垮，戰爭必定打不下去”的論調，説不定成真了呢？

更大的因素是不願“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在未來再受到國破人亡的威脅，用“烏克蘭在為歐洲安全而自我犧牲、為Pax Americana而自我犧牲”的道德綁架，來換取最終的北約成員資格，只有這才是烏克蘭能放心的安全保障。

美歐的支持也給烏克蘭留下“美歐支援依賴症”。不管在物質上還是心理上，美歐支援都成為烏克蘭繼續戰鬥的支柱。因此，白宮大吵架及隨後的美國斷援對烏克蘭的物質和心理打擊同樣巨大，“天塌下來了”不只是形容的説法。

但烏克蘭還是不肯放棄，所以有澤連斯基一定要到白宮去籤美烏礦產協議的事。他不在乎出賣烏克蘭的主權和未來，但要在世界的眾目睽睽之下，道德綁架特朗普，為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最低限度，也要慷慨就義。如果特朗普鐵心要撇下烏克蘭，與其悲悲慼慼，不如轟轟烈烈。

對於停火，烏克蘭是矛盾的。一方面，頓巴斯烏軍正在受到俄軍的強大壓力，戰線隨時可能被壓裂。庫爾斯克烏軍更加困難，面臨被圍殲的危險。停火是寶貴的喘息機會，可能也是撤出庫爾斯克烏軍的最後機會。

當地時間3月14日，澤連斯基聲稱，烏克蘭武裝部隊在庫爾斯克地區的任務“已經完成，行動即將結束”。 烏克蘭國家新聞社

只是一旦停火，烏軍重開戰火將很難再次得到歐美的全力支持，而成為以卵擊石。歐美對“俄羅斯一觸即潰”錯判過一次，不會有第二次了。

但停火延續成事實停戰的話，烏克蘭的民族構建就成夾生飯了，脱俄入歐也可能不了了之。

在烏克蘭的民族建構思維中，克里米亞和頓巴斯已經成為“龍興之地”，永久性失去克里米亞和頓巴斯的烏克蘭不僅在地理上殘缺，在民族心理上也是殘缺的。

同時，烏克蘭一旦停火，維持現狀才是最符合歐美利益的。歐盟有民主政治、財政、民生、法治等多方面門檻，烏克蘭一個都不符合。現在歐洲的援助還是想給就給、不想給就停，但成為歐盟成員後，歐盟就“有義務”幫助烏克蘭的經濟、民生提高到歐盟規定的最低水平。烏克蘭只有“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才能加入歐盟，否則歐盟資格遙遙無期。

北約的問題更大。北約的目的是保障成員國的領土和主權完整，在原則上是維持和平、防止戰爭的防禦性軍事聯盟，只有在成員國受到侵略的情況下才進入戰爭狀態。接納領土和主權不完整、還處於戰爭狀態、只是暫時停火的烏克蘭則意味着主動進入戰爭狀態，用北約力量幫助烏克蘭“收復”頓巴斯和克里米亞。即使不拘泥於大道理，北約也沒胃口以天靈蓋接俄羅斯的核大棒。

但這也意味着“貿然停火”可能使得烏克蘭“永遠”無望加入歐盟，無望加入北約，三年的血肉代價和此前八年的賣身投靠都白費了。這或許是最大的不甘心，也是烏克蘭必須在停火與和談的同時至少獲得美國安全保障的最大動力。烏克蘭對於俄羅斯只有“信任赤字”，什麼條約都不能使烏克蘭相信俄羅斯的善意和誠意了。至於歐洲，連烏克蘭都不信任歐洲能提供有意義的安全保障，所以根本不費那個力氣了。

俄羅斯的想法和烏克蘭在同一條路上，但方向相反。俄羅斯也有“戰爭疲憊症”，但情況比烏克蘭好得多。

俄羅斯經濟已經穩定下來了，軍工生產則達到冷戰後的最高峯，炮彈生產尤其充足，俄羅斯軍心民心也穩定。“重炮開路”和謹慎用兵降低了傷亡，高薪吸引志願兵則保證了兵源充足。

俄軍在頓巴斯的穩紮穩打中，奪取一個又一個戰略要點，但不急於發起總攻。

但在白宮大吵架之後，烏克蘭軍心民心浮動，美援（包括裝備彈藥和情報通信）凍結進一步影響烏軍作戰。俄軍突然加快行動，不惜再次進入烏克蘭境內，以完成對庫爾斯克烏軍的合圍，意在全殲。

在這個時候停火，功虧一簣，得來不易的戰場主動可能再次進入不定狀態。

在戰略上，俄羅斯也想要和平，但不是不惜任何代價的和平，而是要符合俄羅斯條件的和平。

在烏克蘭戰爭爆發時，普京陳述了發動“特別軍事行動”的目的：

1.保護俄裔族羣；

2.在烏克蘭去納粹化、去軍事化；

3.重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緩衝區。

三年戰爭打下來，目的實際上走樣了，現在集中成一個：確保烏克蘭再也不敢與俄羅斯為敵。

這不能通過協議、條約來確保，俄烏之間缺乏信任是雙向的。俄羅斯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保烏克蘭的長期無害化：最大程度地殺傷烏軍有生力量，對烏克蘭人口造成不可承受的重創，在心理上把烏克蘭打怕。

巨大的青壯年傷亡和失敗的戰爭在民族心理上留下的陰影是難以消除的。今天的德國人大部分不願意拿槍戰鬥，即使在國家遭到入侵的情況下，40%的德國人甚至拒絕在任何情況下戰鬥。這有戰後教育和輿論導向的原因，但戰敗和大量青壯年男子傷亡的影響至今沒有淡出。

當地時間3月14日，普京表示理解特朗普的呼籲，但烏克蘭領導層必須命令其軍隊放下武器、投降。俄新社報道截圖

庫爾斯克已成死棋，明顯不可能成為交易的籌碼，所以烏軍急於撤出，這使得圍殲庫爾斯克烏軍成為俄軍的重中之重。俄軍甚至不惜重新進入烏克蘭境內，以完成對潰退中的烏軍的合圍。特朗普出面直接向普京求情都沒用，普京拒絕給庫爾斯克烏軍放一條生路，因為最大量殺傷烏軍本身就是戰爭目標。

頓巴斯方向還不急。烏軍敗而不潰，還在寸土必爭。那就繼續絞肉戰，攻其所必救。

俄軍傷亡也很大，但勝利是重置心態的最好藥方。俄羅斯的人口是烏克蘭的至少三倍，算入烏東人口，可能超過四倍。戰爭對俄羅斯的經濟和社會影響也遠比烏克蘭小。俄羅斯還能繼續打下去。

當然，戰爭不能永遠打下去。俄羅斯要的不是暫時停火，而是通向和約的永久停火。在俄羅斯的設計裏，和約必須包括：

1.克里米亞和烏東四州永久性劃歸俄羅斯；

2.烏克蘭永遠不得加入北約；

3.歐美停止重新武裝烏克蘭；

4.外國軍隊不得部署烏克蘭（受到俄羅斯同意的維和部隊可能除外）。

就具體的停火而言，俄羅斯也需要明確在近兩千公里的接觸線上，如何建立有效的停火監督與核查機制，如何防止烏克蘭利用停火期進行動員、訓練或接收武器，停火是否包括庫爾斯克？在美烏停火協議中，規定美國立刻恢復對烏克蘭的軍援和情報支持，這是與停火精神與俄羅斯對停火的期望不符合的。

俄羅斯一直堅持，澤連斯基繼續擔任烏克蘭總統是非法的，因為澤連斯基的總統任期已滿，烏克蘭並未舉行新的大選。烏克蘭則堅持，戰爭期間推遲大選是憲法規定的，澤連斯基依然是烏克蘭的合法總統。

白宮大吵架後，澤連斯基是否能繼續擔任烏克蘭定義下的“合法總統”都成為疑問，如何大選、誰來繼任都是問題。所以，普京對停火命令由誰來下達、誰來負責也提出疑問。

但俄羅斯不能被視作拒絕和平的一方，普京只能原則同意，用一系列“但是”來推遲。

就現在來看，推遲對俄羅斯有利。庫爾斯克烏軍已經接近總崩潰了，如果不是已經在總崩潰之中。要投降都只能高調，否則可能被格殺勿論。

頓巴斯烏軍也在“沒有最困難，只有更困難”之中。頓巴斯早就打成靜止、線性的攻防作戰了。烏克蘭方面寸土必爭，所以不計較城池得失的彈性防禦不可行。在兵力充裕的情況下，還可能形成縱深防禦，步步為營，層層抵抗。兵力不足的時候就只好前重後輕，防禦脆性大大增加，容易造成一點突破、全線動搖。

但頓巴斯烏軍要是發生潰敗，俄軍會乘勝追擊嗎？是“打過第聶伯河、解放全烏克蘭”，還是以第聶伯河劃河而治，還是最大量聚殲烏軍後就地停火？

俄羅斯需要打殘烏克蘭的人口和民心，但不需要更多的土地。佔領烏克蘭全境超過了俄羅斯的牙口，管理大量敵對人口更是難題，驅趕人口和種族清洗則不可行。第聶伯河在二戰中既沒有擋住渡河東進的德軍，也沒有擋住反攻西進的蘇軍，實際上天然屏障的作用不大。

烏東的大平原在理論上不利於防守，但3年烏克蘭戰爭的時間表明，堅固防線在現代戰爭中依然是有效的，裝甲劈入反而有各種鐵板要踢。但就地停火有友好人口容易管理的好處，也凸顯俄羅斯停火誠意，為俄羅斯奪回道德高地創造有利條件。

也就是説，俄羅斯能接受的停火線與當前的接觸線可能並無太大差異，俄羅斯能接受的烏東四州疆界也可以隨之調整。

但這不等於俄羅斯會同意立刻停火，可能要到戰況重趨僵持時，或者烏克蘭真是“打到最後一個人”時，俄羅斯才有足夠動力接受停火。換句話説，只要烏克蘭還沒有打到“最後一個人”，停止潰退、駐足頑抗才是停火的契機，這也是美國恢復援助的主要原因。

形勢終於對俄羅斯有利了，普京也鬆弛了很多，甚至有心情談及俄美能源合作，以及恢復對歐洲的天然氣供應。普京甚至“歡迎”西方公司迴歸俄羅斯市場，但西方公司放棄的市場份額要是已經被別人佔領，那俄羅斯也不會為西方公司的迴歸提供特別優惠。

在這樣的情況下，最急於立刻停火的是美國，最可能被迫接受立刻停火的是烏克蘭，真正掌握停火鑰匙的俄羅斯反而不急於停火，等美烏理清那些“但是”再説吧。至於歐洲，正在餐桌和菜單之間掙扎，不理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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