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羲|從“歐豬”到“黑馬”：西班牙經濟成了歐盟“全村的希望”？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若羲】

在2008年至2014年的金融危機中，西班牙陷入經濟蕭條，並與同樣處於歐債危機風口浪尖的希臘、愛爾蘭、意大利和葡萄牙被統稱為“歐豬五國”。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金融危機十年後，根據西班牙國家統計局最新數據顯示，西班牙經濟在2024年強勁增長3.2%，不僅遠超預期，更成為歐盟經濟增長的領頭羊。

部分經濟體GDP表現對比 台媒

據歐盟官方估計，2024年歐盟GDP增長0.9%，歐元區GDP增長更低，僅0.7%。其中，歐盟第一大經濟體德國GDP縮水0.1%，法國GDP增長1.1%，意大利的GDP增長也僅為0.7%，遠低於西班牙。

此外，西班牙公共債務佔GDP的比例從2021年第一季度的124.2%逐年降低至2024年第三季度的104.3％。儘管西班牙的失業率總體仍高於歐盟平均值，但2024年第三季度失業率為11.21%，降到2008 年以來的最低水平。[1]

由此可見，西班牙正逐漸走出危機的陰霾，成為歐盟經濟發展的強勁力量。

西班牙政府在過度赤字協議（EDP）框架內債務佔GDP的百分比圖源：Banco de España

面對高公共債務、高失業率等諸多挑戰，西班牙為何能在金融危機、新冠疫情後的艱難形勢下實現逆勢增長，實現從“歐豬”到歐盟經濟“黑馬”的華麗轉身？這一轉變，能給其他歐洲經濟體帶來哪些啓示？

多元驅動下的經濟增長

西班牙經濟的復甦，離不開其旅遊業的強勁發展。

西班牙第三產業貢獻了GDP的68.7%，僱傭了76%的勞動人口。[2]儘管疫情期間，西班牙旅遊業遭到重創，但疫情後旅遊業復甦對西班牙經濟帶來了巨大提振作用。據西班牙國家統計局數據，2023年，西班牙全國旅遊業對GDP的綜合貢獻為1840.02億歐元（約合13988億人民幣），佔GDP的12.3%，比2022年高出0.9個百分點。此外，旅遊業還創造了256萬個就業崗位，約佔西班牙總就業人口的11.6%。

2024年，前往西班牙的外國遊客數更是創下新高，達到9400萬人，比2023年高出10%，外國遊客在西班牙的消費額約為1260億歐元（約合9579億人民幣），比上一年增長16%。

筆者曾於2024年多次前往西班牙不同旅遊城市，無論是盛夏的旅遊旺季，還是春秋兩季的普通週末，中心城區總是遊人如織，充滿了人間煙火氣。這既得益於西班牙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與氣候條件，也和西班牙波瀾壯闊的歷史、豐富多彩的飲食、熱情開放的民族性格密不可分。

其實，如果單論外國遊客人數，法國略勝西班牙一籌——2024年前往法國的外國遊客高達1億人。但是，這1億遊客為法國旅遊業創收總額為710億歐元（約合5555億人民幣），低於西班牙。也就是説，法國的外國遊客人均消費額僅是西班牙外國遊客平均花銷的52%。[3]

西班牙的物價低於法國，但旅遊業客單價卻達到法國兩倍，看似有違常理，但其實也在情理之中。法國媒體Economie Matin統計了歐洲各國的外國遊客停留總天數，發現2024年西班牙的外國遊客停留總天數達到5億天，而法國僅為4.51億天。換言之，外國遊客在西班牙平均停留時長比在法國多17%，休閒度假旅行的比例更高，自然消費總額也隨之增加。

在度假資源方面，西班牙的確得天獨厚。以最受歐美遊客歡迎的度假目的地海灘為例，《孤獨星球》發佈的2024年歐洲最佳海灘排行榜前20名中，西班牙就佔了四個，法國、意大利和希臘均僅有兩個上榜。伊比利亞半島南部的“太陽海岸”、地中海西部的巴利阿里羣島、以及非洲西北海域的加那利羣島，都是西班牙最受歡迎的度假勝地。

來自英國、德國以及北歐國家的遊客，鍾愛在西班牙購置房產作為度假屋，每到假期，便來此處度假，補充因本國天氣陰冷而極度缺乏的維生素D。筆者曾前往西班牙巴利阿里羣島馬約卡島首府帕爾馬，觀察到街道兩側滿是房產中介和購房廣告，且均以英語或德語（而非西班牙語）書寫，吸引外國遊客來此購置度假屋。

另外，與法國、意大利等其他旅遊目的地不同的是，西班牙人尤其喜歡節慶，一到重大節日便全民狂歡，萬人空巷。西班牙每年有多達250個全國性和地方性節日，如聖費爾明節、瓦倫西亞火節、加的斯狂歡節等，各具地方特色，熱鬧的節日氛圍吸引了海內外眾多遊客。

比如塞維利亞於2024年舉行的四月節，吸引了多達315萬名遊客，數量達到塞維利亞總人口的4.5倍。節日期間，城區內四處是露天音樂會、歌舞表演、宗教遊行、煙花大會等各式各樣的活動，大多免費開放，無論本地居民還是外國遊客都可參與，常常通宵達旦，十分熱鬧。

2024年筆者前往西班牙畢爾巴鄂，恰逢當地重要的“大周節”（Semana Grande de Bilbao），巴斯克語名稱為“Aste Nagusia”。市內中心廣場上有當地居民表演傳統舞蹈，現場人頭攢動。 作者供圖

除旅遊業之外，西班牙工業發展亦對經濟復甦貢獻顯著。

西班牙是歐洲第二大、全球第八大汽車製造國，汽車行業營業額佔全國GDP的10%、佔全國出口總額的18%。另外，西班牙近年來大力發展綠色經濟，並於2021年通過了《氣候變化和能源轉型法》。該法規定，計劃在2021-2030年間調動超過2000億歐元的投資用於能源轉型，到2030年全國電力系統將至少有74%的發電量來自可再生能源，且最遲在2050年達到氣候中和，建立100%可再生電力系統。

相比其他歐洲國家，西班牙在新能源發展中展現了獨特的地理優勢。地處温暖南歐的西班牙是歐洲太陽能輻射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年輻射量達到2150 kWh/kWp，遠高於德國（1070 kWh/kWp）和英國（950 kWh/kWp）。此外，西班牙各地區人口密度相差極大，除首都馬德里外，巴塞羅那、瓦倫西亞等其他沿海大城市人口密集，但伊比利亞半島內陸地區氣候炎熱乾燥、地廣人稀，有廣袤的土地用於發展新能源。

世界銀行於2020年發佈的《各國太陽能光伏發電潛力》研究報告顯示，如果綜合考慮光伏發電實際潛力（包括影響光伏轉換效率和土地使用的其他因素），西班牙的光伏發電實際潛力排名為歐洲第一，高於葡萄牙、意大利、希臘等其他南歐國家。、

全球光伏實際潛力地圖 圖源：世界銀行《各國太陽能光伏發電潛力》研究報告

除了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外，西班牙政府為新能源發展也提供了強有力的政策支持，前文提到的《氣候變化和能源轉型法》等法規政策，為新能源行業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紅利。

例如西班牙近年實施了MOVES III計劃，旨在鼓勵購買高效環保的新能源車輛，並推廣新能源車充電站基礎設施建設。該計劃總撥款4億歐元，對每輛新能源車提供最高9000歐元的購車補貼，對每個充電樁提供最高10萬歐元的安裝補貼。[4]

西班牙的綠色發展也得到了歐盟的大力支持。為應對新冠疫情帶來的挑戰，西班牙制定了國家復甦和復原力計劃（NRRP），該計劃也成為歐盟復甦和復原力基金（Recovery and Resilience Facility ，RRF）資助的第二大計劃，總價值達到1630億歐元。截至2024年10月，西班牙已收到483億歐元的復甦和復原力基金，佔修訂後復甦和復原力計劃的29.6%。這些資金主要用於綠色轉型和數字化轉型，其中近40%的資源用於綠色經濟項目。[5]

現如今，西班牙已經走在歐洲新能源發展的前列。2023年，西班牙消耗的總電量有56.9%來自可再生能源，這一比例高於德國、荷蘭、意大利、法國等國家。太陽能和風能等可再生能源的發展，使西班牙電價逐步降低，從2022年開始已經低於歐洲中位數水平。[6]

歐盟各2023年可再生能源在電力消費總量中所佔百分比圖源：Eurostat

其實，長期以來，綠色轉型已經是歐洲各國的共識，尤其是俄烏戰爭爆發後，天然氣進口中斷導致的危機更是敲響了能源安全警鐘。與西班牙相似，工業強國德國同樣有着能源轉型的長期目標（2030年可再生能源將佔德國電力消耗的65%），但不同的是，德國對新能源發展的監管要求嚴格，導致向新能源轉型速度十分緩慢。

例如，德國多個州對陸上風力發電制定了“最小距離規則”，如巴伐利亞州（德國最大的州）的“10H規則”，要求風力渦輪機與居民區的距離至少是其高度的10倍。這大大減少了可用於風能的土地，尤其是在風力條件較弱但工業發達的德國南部。諸多限制，導致德國陸上風力發電的發展遲滯不前。

2024年德國新建陸上風力發電機組的裝機容量僅為2.5千兆瓦，截至2024年底，陸上風電裝機容量共計63.5千兆瓦，而德國2030年的目標是115千兆瓦。這意味着在接下來的五年內，德國每年新建陸上風電裝機容量至少需要達到10千兆瓦，才有可能實現目標。[7]儘管德國新能源基礎設施的部署取得了進展，風力發電裝機容量更是位列歐洲第一，但其增長速度遠遠不足以滿足德國作為工業強國的能源需求，對經濟增長造成了限制。

與德法不同的是，在新能源發展方面，西班牙還展示出了更加開放的心態，積極引入外資，互利共贏。中國電動汽車製造商在歐洲建立的首家汽車工廠，就在西班牙。2024年4月，奇瑞汽車與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公司Ebro-EV Motors簽署協議，計劃投資4億歐元，在巴塞羅那改造一家已關閉的前日產工廠，並生產電動汽車。該廠已於2024年11月投產，並預計將在當地創造1250個就業崗位。[8]

無獨有偶，中國新能源科技公司寧德時代與歐洲跨國汽車工業集團斯泰蘭蒂斯也於2024年12月宣佈，將在西班牙東北部的薩拉戈薩省共同建設一家超級電池工廠，預計總投資額達41億歐元。新工廠將生產供電動汽車使用的磷酸鐵鋰電池，計劃於2026年底投產。[9]另外，隆基氫能、天合集團、中電豐業等企業也已進軍西班牙市場，實現氫能出海。

寧德時代牽手歐洲跨國汽車集團Stellantis，在西班牙投建電池工廠。

自2018年以來，中國對西班牙直接投資持續增長，據商務部數據，截至2022年底，中國對西班牙直接投資存量11.86億美元，涉及金融、貿易、航運、質檢、電信、 建築、食品、能源、環保、傳媒和航空等多個領域。中國是西班牙在歐盟外的第一大貿易伙伴，西班牙則是中國在歐盟的第五大貿易伙伴。西班牙吸引中資發展綠色經濟，既與其能源轉型的戰略方針契合，促進產業結構升級，又創造了就業崗位，可謂一舉多得。

西班牙對華外交也延續了經貿合作中的務實開放風格。西班牙是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亞投行）的創始成員國之一。此外，2017年，時任首相的拉霍伊曾赴華參加首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是出席論壇的6名歐盟國家領導人之一。

在過去兩年內，現任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也曾兩度訪華。其中，在去年9月訪華時，桑切斯曾就歐盟對中國電動汽車加徵關税的法案表態，明確表示：“我們不需要另一場貿易戰。對於西班牙來説，我們需要做的是成為歐盟與中國之間的一個建設性的力量。”在有關是否對華徵税的最終投票中，西班牙是12個投出棄權票的國家之一。

2024年9月，西班牙首相桑切斯訪華後表態。

特朗普再次上台後，急於結束俄烏衝突，並且在歐洲看來，特朗普明顯倒向俄羅斯，跨大西洋關係裂痕加深，促使歐盟國家不得不進一步反思對華關係。正如西班牙外長在接受《金融時報》採訪時所説：“歐洲必須自己做出決定，獨立做出決定。我們必須決定中國何時可以成為我們的夥伴，何時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這一表態反映了歐洲在全球政治格局中的戰略自主需求。未來，西班牙乃至整個歐盟的對華政策可能會更加務實和靈活，這對中歐關係既是機遇也是挑戰。

復甦之路仍有坎坷

儘管西班牙經濟強勁發展，但長期來看，西班牙的復甦之路依然困難重重。

首先是高企的公共債務。

儘管2024年政府債務佔GDP的比例相較於往年有所下降，但由於一些臨時性增收措施（如金融機構税和團結財富税）於2024年底到期，據歐盟委員會預計，西班牙2025年赤字將略微上升。根據歐盟委員會的《債務可持續性分析》，短期內財政可持續性風險較低，但中期內風險較高，長期內為中等。這表明未來西班牙在財政政策上需謹慎應對，以避免債務問題進一步惡化。

其次，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也給西班牙經濟帶來了巨大的挑戰。

雖然當下西班牙失業率降低至2008年以來的最低水平，然而，這一水平仍遠高於歐盟平均水平，且長期失業率和青年失業率依舊很高。高失業率的主要原因在於，西班牙嚴格的勞動力市場監管下，僱主在僱用和解僱員工時面臨諸多障礙，形成了雙重勞動力市場。

工作合同類型分為定期無固定期限合同和固定期限臨時合同兩種，後者在西班牙就業人口中一度佔比近30%，主要存在於受經濟波動影響較大的季節性行業，且由於其不穩定性，更容易導致失業。[10]正因如此，西班牙於2021年提出勞動力市場改革方案，以降低臨時合同份額，穩就業、保民生，目前初具成效，臨時就業率從2014-2019年間的平均29.7%下降到2024年的12.7%。[11]

2024年9月，巴塞羅那當地居民抗議遊客太多 AP

另外，蓬勃發展的旅遊業雖然帶來了經濟發展的機遇，但也導致住房短缺、房價上漲等民生問題。在過去十年間，西班牙的房租價格翻了一番，購房成本上升63%，這給本地居民、特別是青年一代造成巨大壓力。

據西班牙青年委員會的估計，2024年，西班牙房租價格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中位數房租為1072歐元/月，比2023年高出13.6%，這相當於年輕人工資的102.3%，導致年輕人幾乎無法獨立負擔房租。據歐盟統計，2023年，西班牙25至29歲年輕人中有63.9%與父母同住，而2004年這一比例僅為48.5%。

2024年，西班牙主要的旅遊勝地，如巴塞羅那、塞維利亞、加納利羣島、聖塞巴斯蒂安，都爆發了當地居民反對旅遊業過度發展的遊行。有鑑於此，2025年1月，桑切斯宣佈，非歐盟居民如果想在西班牙買房，將面臨一筆鉅額納税，額度高達房產價值的100%，此外還提議提高度假租賃税，旨在減輕旅遊業過度繁榮的負面效應。

2024年10月，2萬多名年輕人走上馬德里街頭，抗議房租太高。 路透社

結語

西班牙從吊車尾的“歐豬”華麗轉身為逆勢發展的歐盟經濟“黑馬”，是其利用內部和外部資源找準賽道、多元發展的結果。西班牙憑藉其豐富的旅遊資源，抓住疫情後旅遊業恢復的時機，促進經濟強勁發展。同時，西班牙也制定了符合國情的綠色發展計劃，積極吸納歐盟基金和外國投資，帶動本國新能源迅速發展、後來居上。

誠然，西班牙經濟復甦仍然面臨許多挑戰，既有高公共債務、高失業率的沉痾，也有過度旅遊業造成的住房危機。西班牙政府已採取一系列措施進行調整，以保障民生。這匹經濟“黑馬” 未來能否繼續名列前茅，還需拭目以待.

註釋：

1，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europe/spain-finishes-2024-with-256-mln-jobless-lowest-year-end-figure-since-2007-2025-01-03/

2，https://santandertrade.com/en/portal/analyse-markets/spain/economic-political-outline

3，https://www.economie.gouv.fr/actualites/une-annee-2024-record-pour-le-tourisme-en-france#

4， https://www.microbank.com/en/blog/p/what-is-the-2023-moves-plan-for-cars-.html

5，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thinktank/en/document/EPRS_BRI(2022)698878

6，https://www.bbvaresearch.com/en/publicaciones/spain-reaping-the-benefits-of-renewable-energy-in-the-spanish-economy/#:~:text=From%202021%20to%202024%2C%20the,unit%20revenues%2C%20especially%20for%20solar.

7，https://www.bundesnetzagentur.de/SharedDocs/Pressemitteilungen/EN/2025/20250108_EE.html

8，http://www.news.cn/world/20241124/f241f329753f4c58a45a0f34c49c000d/c.html

9，http://www.xinhuanet.com/20241211/1f106031e436451fb6968b8e1c60ee50/c.html

10，https://www.euronews.com/business/2024/02/02/why-is-spain-struggling-with-increasing-unemployment

11，https://www.caixabankresearch.com/en/economics-markets/labour-market-demographics/employment-stability-improves-spain#:~:text=The%202021%20labour%20reform%20has,fallen%20to%2012.7%25%20in%202024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