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12345,變成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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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12345,有事找政府。”
作為中國城市治理的重要創新,政務便民服務熱線憑藉其便利性和即時反饋的突出特性,成為了架設在政府與民眾之間的“直通車”。但現階段,駛入迷霧的“民意直通車”處境極為尷尬,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01 上游:“許願池的王八”
24小時“不打烊”的12345話務大廳,電話響鈴聲、對話聲、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牆上的電子屏滾動着即時工單數據。
小周是H市12345接線員,在當地“一座城市的温度,在於每一位市民的呼聲都能被聽見”的理念以及日均3萬工單的宏大數字背後,她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像許願池裏的王八,時不時被拋灑進來的一大堆硬幣甚至異物砸一下。”
“我一天會接上百次電話。”小周説,電話的那一頭,有和她年齡相仿的人,要求“政府幫我要回送給前女友的戒指”“把公園便宜的冬青換成花卉”;也有和她父母年紀差不多的人,產生了經濟糾紛,卻不願意按解釋和建議走司法途徑;有人會在深夜打電話反覆詢問“你是AI還是真人”,更有甚者會在電話中罵人。
“除非是惡意極端辱罵,是不能掛電話的。面對來電,不能輕易表態,不能消極應對,不能拒絕問題,不能打感情牌。”接線員的身份似乎敏感又尷尬。“是外包的,但又與政府相關。既要維護政府部門的尊嚴和權威形象,又必須展示親和力。”
12345熱線的前身是市長熱線。
上世紀80、90年代,北京、瀋陽等地開通了第一批市長熱線,很快在全國成為各地政府的“標配”。2010年後,很多城市將市長熱線與工商、城管、市政等職能部門熱線合併,出現了一系列問題:號碼分級冗雜、接轉效率低、百姓使用門檻高等。部分地區,熱線甚至淪為擺設——職能部門將來電直接轉播到110報警中心,給基層派出所帶來大量非警務工作。
因此,2021年,各地依據國務院辦公廳指導意見,整合各類熱線資源統一為“12345”。改革效果立竿見影,12345迅速變成了城市治理核心平台,通過“訴求受理—分類轉派—限時辦理—結果反饋—考核評價”的閉環機制,極大縮短了平均響應時間。

但同時,各地熱線的日均受理量也從十萬級迅速躍升至百萬級、千萬級。例如,H市熱線年受理量從2007年18萬件飆至2024年千萬件,翻了50多倍,同期接聽員數量卻僅增長了3倍,這條“快車道”逐漸陷入了擁堵。
“如果不用外包,那就得擴大編制,如果不擴大編制,那就永遠來電積壓。”一名政府工作人員告訴我,“外包的是客服系統,並非打包政府職能,客服主要對羣眾的簡單諮詢進行回覆,對訴求舉報類的篩選過濾整合歸類再派單。”
“離職率是比較高的,需要不間斷的接電話和交辦,不像其他行業可以摸魚。但我覺得不停接電話派單倒沒什麼,因為我們外包工單是按件計費,一個月接工單數達一定門檻才能拿工資。”已經從C市話務中心離職的小夥子阿明坦言,“離職主要是電話那邊負面情緒太多了,有很多可憐的人,也有很多蠻不講理的人。”
在某地12345年終統計數據裏,有38%反覆來電者承認“沒什麼訴求,就是想找人説説話”,有人深夜和話務員聊了6個小時訴説心事,也有老人連續兩個多月每天撥打12345——“太寂寞了,其他電話接起來都是AI,想聽聽人聲”。“我感覺很多人是把12345當成了‘樹洞’和‘電子父母’,同理心太強的做不了這個。”阿明感慨。
當熱線成為“許願池”和“電子樹洞”,公共資源開始被情緒洪流裹挾。
02 下游:從“有效監督”到“基層催命符”
根據多地公開數據和受訪者們的具體感受,12345來電中,諮詢問題的佔了七八成,如政策法規、辦事流程、轄區職能部門電話等,接線員們可以通過查詢12345知識庫或者參考培訓時的統一流程解答。剩下的兩三成為求助、投訴、舉報類問題,需要記錄在工單上,分類推送給屬地或是行管部門。如果是體制內,推送給專門負責的部門,如果是體制外,一般按照投訴內容推送給行業管理部門。
“市網絡理政辦將接到的工單分類轉派到各區理政辦,再對應到不同職能部門和科室。”小琳是某一線城市住建交通局某下屬科室的科員,正身處在單位12345的“下游”。近幾年,處理網約車、路邊停車、共享單車等工單成了她工作的一大部分。
她為我展示了一份資料,2024年最後三個月,她所在地區的12345訴求件數量較上個月同比增長了9%、13.25%。“訴求件數量增長太快,人手又少,我們科室只有12個人,在處理本職工作的基礎上,最多的一天收到過203個工單,忙得暈頭轉向也處理不完!”

惠州12345熱線年度報告出爐
令人驚訝的是,小琳部門的數據在本區甚至進不了三甲,有些部門一個月的工單就高達7000件。更令人驚訝的是,海量工單中真正能得到實質性解決的約30%,“無效工單”、“虛假反映惡意投訴”和“派單困難互相推諉”佔了70%。
“無效工單明明不在職權範圍內,沒法實質性處理又不得不處理,只能當調解員和稀泥。”小琳自嘲地説。
前些日子,她夾在A先生和租車公司之中,一個頭兩個大。起因是A先生與租賃公司簽訂了一份為期三年的租車合同,並用該車開展網約車業務。幾個月後,A先生不慎損壞了車輛,放棄了網約車業務。“他去還車,既不願意賠車損也不想給違約金,和租車公司扯皮過程中,不停打12345要求政府幫他處理。”
小琳告訴我,A先生註冊網約車運營證件時是在自己這裏註冊的,這個“燙手山芋”也就丟給了自己。“我具體分管的是網約車平台服務過程,是不管上游環節的。而且租車企業正常經營和履行合同,是A先生自己無理取鬧。但不管他的訴求是否合理,他打了12345你就得處理,先‘安撫’後‘商量’簡直是必經程序。”
説到虛假反映,C市某城建部門的小李嘆了一口氣,他給我分享了一個“城市空地雜草叢生、蛇鼠橫行還有人在裏面焚燒垃圾”的環保投訴件。
“那塊地是城市待建空地,一直有圍牆圍欄、監控和看護單位。”接到投訴件後,經過調查,發現焚燒垃圾一事子虛烏有。“投訴人就住在附近,之前他想要用這塊空地種菜被拒絕後撥打的12345。明明是他虛假反映,但你還得電話回訪安撫他。”
比起虛假反映,惡意投訴更令基層談之色變。“明知是惡意投訴,但是依然需要花費大量精力心力處理。”S市市場監管局的小波,回憶起那位“執拗”的市民仍感頭痛。
該市民篤定超市結賬時多掃的一分錢是“價格欺詐”,要求超市賠償500元,執法人員給出了“超市退還差額並賠禮道歉”的處理結果。誰能想,此後一個月內,該顧客以“官商勾結”為由,撥打12345舉報近50次,並將與他前後溝通協調的執法人員、所長、科長統統打包投訴至紀委。“他説我們接工單後沒給他打電話溝通過,不積極處理,我們為此還專門調取了座機通話記錄自證清白。”
除了無效工單、虛假反映和惡意舉報,還有一些工單會遭遇派單困境。“職能部門內部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想接。最後往往是見縫插針,看最近哪個部門空閒一點塞給哪個。”一位受訪者十分坦誠地説。“並非刻意不作為,是確實不知道這個該誰管。而且有些訴求太具體太細了,雙方又各執一詞訴求衝突,我們沒法掌握客觀事實。”
他為我展示了一起“母嬰店退款糾紛”。簡單來説,2024年11月,顧客認為某母嬰店消毒不到位導致自家嬰幼兒尿路感染,要求商家退還2023年初辦理的VIP次卡剩餘費用,被商家以次卡過期為由拒絕,遂撥打12345要求政府幹預。
“派單時,市場監管局依據衞健委文件,認為應由衞健局接單;衞建局認為退款訴求應轉市場監管局或商務局;商務局認為母嬰店不屬於《單用途商業預付卡管理辦法》範圍,又推給市場監管局。”
工單下游中,最委屈的莫過於街道社區。在一些城市,當一個工單遭遇“派單困境”時,便按“屬地原則”推送到最基層的社區。而作為“神經末梢”的基層社區,級別最低、權利最小、資源最少,很難處理跨部門的複雜問題,常常“拆東牆補西牆”,顧此失彼。
某社區書記展示的工作記錄令人心酸:某市民因鋼琴噪音投訴30次後,社區被迫採購隔音棉為其上門安裝;組建“誇誇羣”安撫頻繁投訴物業的專業户,哪怕物業糾紛該找《民法典》;甚至有時候,自掏腰包化解訴求、平息糾紛。這些離譜的“創新”之舉,將重壓下無奈的基層生存智慧展示得淋漓盡致。
這些荒誕劇背後,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的畸形生態——零成本鬧劇擠佔公共資源,真正急迫的民生問題反而被海量工單淹沒。
“我們當地有個名人,2023年一年打了3900多次12345。真正的管天管地管空氣,看到啥不滿意的點都要打12345,要求改到他滿意。”
保定市統計顯示,30%的來電為重複無效信息;南寧市因惡意佔線導致20%緊急工單延遲響應。在紀錄片《您的聲音》中,一名社區工作人員坦言:“每天處理數十起‘樓道堆物’投訴,真正需要改造的老舊小區電梯問題反而擱置。”“劣幣驅逐良幣”現象,折射出公共資源的錯配危機。

03 理想主義撞上現實困境
深入探究這一令人嘆息的轉變歷程,背後實則潛藏着諸多紛繁複雜、亟待細細剖析的因素。
認知偏差:很多人對“12345”有個刻板印象,認為其代表着政府與權力。實際上,“12345”只是一個綜合窗口,既不掌握真正的“權力”,也不具備執法權;而少部分民眾將熱線等同於“許願池”,認為“撥打次數越多越受重視”,形成“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用白不用”的心理預期。
制度漏洞:外包接線員按件結算工資的機制和高離職率帶來的培訓不足,增加了上游無效工單湧入基層的概率。考核機制過度強調“響應率”“辦結率”“滿意率”,又導致基層為達標而“潦草”解決各類訴求——高壓考核制度,本意是為了倒逼基層政府回應羣眾訴求,提高接訴即辦效率。但在複雜的現實語境中,問題難以得到妥善解決,政府的公信力和工作質量反而受到損害。
懲戒缺位:儘管《治安管理處罰法》明確惡意佔用熱線屬違法行為,但實際執法中多以批評教育為主;這意味着虛假反映、惡意投訴和故意佔線等惡劣行為幾乎“零成本、零代價”,在部分地區“按鬧分配”的畸形生態下,一些過激言論行為反而因此獲得政府額外關注,甚至獲得一些利益。
社會心態:需要額外注意的是,在經濟轉型期,12345熱線實際上已成為很多市民宣泄生活壓力的出口,承載着太多無處安放的情感寄託。
到了人工智能時代,AI確實成為了12345平台降本增效的好幫手。例如,某一線城市某街道日均處理工單量提升了130%,工單自動發放率達70%。同時,也充滿黑色幽默:發現是AI接聽的羣眾紛紛選擇“轉人工”,致使人工通道嚴重堵塞;同時,因AI替代人工帶來的“客服渠道類”投訴佔比連續三個季度排名第二(工信部2024數據)。同時,AI客服本身也狀況頻出:羣眾的焦急詢問被AI判為“惡意來電”,算法歧視也為一些市民製造了“隱形門檻”。
“窗口服務不能都被AI替代。”有人大代表在調研後提到,許多市民向她反映,如今很多服務熱線都變成人工智能語音了,只有12345還有真人。“我覺得12345成了一個百姓吐槽和發泄的大平台,用AI反而會激化一些矛盾。”一位受訪者告訴我,“真人一句最簡單‘我理解’、‘對不起’,或許就能安撫下所有的壞情緒,冷靜專業的電子提示音,可能讓電話那頭的人更怒不可遏。”
在算法統治的世界,人類終究渴望的還是真實的連接。
結語: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尋找平衡點
12345熱線的異化現象,本質是超大規模社會複雜治理需求的縮影。民眾的認知偏差將熱線等同於“萬能保姆”,工單數量指數級增長;硬核考核強調“響應率”“滿意率”,倒逼基層潦草結案以求達標;對惡意行為的執法疲軟,滋長“按鬧分配”的投機心理;更深遠的,它也不止是一各熱線,而成為了社會情緒的泄洪口和彷徨者的情感寄託。
一項政策,總是在實踐中不斷修正,這是公共治理的常態。近期,一些地方已認識到了“越界”訴求和“考核暴政”帶來的問題,正積極探索破題方案。
比如,山東臨沂通過公佈不合理不合規訴求的方式,引導羣眾改變認知,進而減少“越界”訴求的數量;再如,保定市設置“紅黃藍”標識系統,對惡意來電實施黑名單限制;部分城市給基層賦予適度“拒單權”;成都嘗試在熱線中嵌入心理諮詢專線,廣州開通“銀髮專線”陪伴獨居老人等。
“12345”自開通以來,幫數以億計的羣眾解決了大量急難愁盼問題。它既不應被神化為“萬能解憂神器”,也不能因濫用風險而否定其制度價值。它既不能在制度設計和考核層面過於理想化絕對化,也不能在執行層面忽視那些真正需要被聽見、被看見的民生福祉。
12345“呼聲必回應,件件有着落”的理想,連接的是複雜現實的民生百態。政府公共服務,最關鍵的是均衡、協調、普惠和兼顧大多數,唯有在制度理想與基層實踐之間找到平衡點,該管的堅決管好,該放的勇敢放手,否則,聲聲必響應則沒有真正的迴音,事事必着落則難以真正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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