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盡信書不如無書,不要做某些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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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這學期開始,我要給學生們上一堂名為《西方歷史文選》的課。最近沒有什麼時間精力寫別的東西,就是為了備這門課。
備課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思考,我們究竟為什麼要讀前人的文獻,要讀什麼,怎麼讀。作為一個跨了三個學科的人,我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可能不太“正統”。
因為我一直認為,雖然讀前人的著述很重要,但如果我們以一種“功利的”、想要學到某種知識為前提的目的來讀書,那我們沒有必要讀任何歷史上的文字,不管是《國富論》還是《君主論》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知識永遠是在不斷進步的,歷史也是在不斷發展的,後人的總結肯定是已經把前人的經驗進行了一番提取和篩選的。就好像你如果要學物理,需要去看幾百年前牛頓的著作嗎?你如果要學生物,需要去看達爾文的著作嗎?你如果要學天文,需要去重新回顧日心説嗎?
放到自然科學裏,這個事情就一目瞭然。但是在社會科學領域,很多人就反而搞不清楚了,甚至很多人會覺得越是古人的言論就越是重要。比如説我在美國讀政治學博士的時候,別説幾百年前的什麼啓蒙思想家了,就是古希臘古羅馬的思想家,那也是課程必修。

每一個政治學學生都繞不過的“希臘三哲”
某種程度上講,這是社會科學發展太過落後的問題,政治學、歷史學尤其嚴重。畢竟人類社會的複雜發展,恐怕就是再過幾百年,也無法被一套如同自然科學一般精確的研究方法所概括,這意味着你很難説古人的思想真的比現在落後多少,反正都一樣“沒用”。
經濟學倒是稍微好一些,我們不用去讀凱恩斯的原著,也可以成為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因為他的思想已經被系統性地總結到教科書裏了。反過來講,在西方主流經濟學領域,你就算把那些百年前的經濟學家的著作都讀一遍,也並不能有效地理解現在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在做些什麼。當然,當前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到底有多麼“科學”,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最大的問題還是,任何思想和理論,都是不可能脱離時代背景的。比如經濟事務上,幾百年前那些著名經濟學家們還活在金銀本位的時代,他們對於貨幣政策的看法,肯定受制於時代所限,不能完全適用於當前的區塊鏈貨幣或者脱離金本位的美元。
再比如,懂王特別喜歡引用保護主義的前總統威廉·麥金萊的話來給他的關税政策辯護,他甚至有一次是這樣引用的:
But it was the Great Tariff Debate of 1888. And the debate was: We didn’t know what to do with all of the money we were making. We were so rich. And McKinley, prior to being President, he was very strong on protecting our assets, protecting our country. And he made statements that, “Others cannot come into our country and steal our wealth and steal our jobs, and build their country and not defend our country. We can’t do that. We can’t ever allow that to happen.”
那是1888年關税大辯論。辯論內容是:我們不知道我們賺的那些錢該怎麼辦。我們太有錢了。麥金萊在當總統之前,非常堅定地保護我們的資產和國家。他這樣説:“別人不能來我們的國家偷走我們的財富和工作,去建設他們的國家,而不是保護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首先可以負責任地説,1888年麥金萊沒説過這話,懂王是在借麥金萊的嘴來説自己的話,就跟現在很多人寫影射史學或者單純給魯迅胡適他們編瞎話一樣。

麥金萊:我沒有説過啊
當然,即便懂王只是在説因為麥金萊支持高關税所以他也支持高關税,那也是刻舟求劍。且不説一百多年前的美國和世界經濟與現在不一樣,當年關税辯論的目的也不一樣。當初1888年關税辯論的核心問題是政府盈餘,麥金萊支持高關税的一個主要目的是減少政府財政收入,因為他認為政府收入過高會對經濟造成負擔,跟現在懂王想通過加大關税來增加收入甚至取代所得税的意圖完全是兩回事。
當然,這不是説我們永遠不應該引用前人的論點,而是説“用前人的言論來為自己的論證增加説服力”,和“讓前人來替自己論證”,是兩回事。
我們永遠需要注意到前人的時代背景,理解前人是出於何種邏輯、何種考量做出的如此論點。
你越是去理解前人的思維,理解他們的歷史背景,你就越能理解為什麼歷史從來不是簡單的重複,我們永遠都在摸着石頭過河,不能直接把過去的論點搬到現在。
光看歷史文獻,而不去看歷史文獻所處的背景,簡單地套用當下的思維去理解過去,是很容易出問題的。很不幸的是,現在很多的媒體專家乾的就是這樣的事情,特別是財經領域的人,他們特別喜歡把當下的一瞬間當成永恆不滅的真理去套到古人頭上。
因此,雖然我説了半天不要抱着學知識的念頭來看歷史文獻,但是我仍然認為我們需要去大量地閲讀前人的著述。並不是為了關心前人説了什麼,而是要關心前人為什麼這麼説。前人説對了能讓我們受益,説錯了也能讓我們受益,只要我們能從中瞭解為什麼對和為什麼錯。
也就是説,當我們看前人著述的時候,我們不要用一種功利的目的,覺得前人的論點中就包含了我們現在可以直接拿來用的真理,而是要去學習前人推理出這些論點時所做的思考,以及相應的歷史背景。
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別喜歡《資本論》,甚至為這本經典寫了本書來導讀(廣告時間)。因為一是馬克思的文筆有趣思路清晰,單純欣賞文字就很有樂趣;二是《資本論》除了論述經濟理論之外,還討論了當時的政治和社會狀況以及相關的思想史,可以從中瞭解很多歷史相關的信息。所以即便説政經教科書裏面對於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已經講得很好,但是讀資本論仍然很重要。
其他歷史上思想家的情況也是類似的,能流傳於世的著作大部分在文筆和思路上都不會差,都是有值得欣賞的東西。
當然,正如我剛才説的,真正的危險不是你從前人那裏學不到東西,而是學錯了東西。前人説的越是有道理,就越是會給你一種用“前人替你思考”來取代“前人幫你思考”的誘惑。
比如我在美國教二戰史的時候,有一篇閲讀材料是凱恩斯的《和約的經濟後果》節選,裏面的主要內容,是凱恩斯痛斥巴黎和會上的英法美領導們只顧着政治爭鬥和報復德國,對歐洲經濟上的困境和人民捱餓的痛苦不聞不問,一定會帶來災難性的結果。
那些美國學生們讀完了這篇節選,到了期中寫論文的時候,一個個全都開始照搬凱恩斯的論點,噴英法美罪大惡極,進而引申出來二戰的爆發全怪英法美對德國太苛刻,要是聽了凱恩斯的意見就好了……
雖然《和約的經濟後果》寫的很好,凱恩斯可能確實是參加巴黎和會里最懂經濟的人,裏面的預測大部分是正確的,但是這不代表凱恩斯的每句話都是對的,更不能滑坡到英法美反而成了二戰罪人。

凱恩斯説的,也不全對
不過人嘛,總是這樣。看到一些有道理的東西就會當成自己的東西來複讀,讓別人的道理來取代自己的道理,做別人思想的奴隸。
這不禁讓人想起凱恩斯在《通論》裏一段著名的話(雖然他並不是我這個意思):
The ideas of economists and political philosophers, both when they are right and when they are wrong, are more powerful than is commonly understood. Indeed the world is ruled by little else. Practical men, who believe themselves to be quite exempt from any intellectual influences, are usually the slaves of some defunct economist.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不管對錯,總是比通常理解的藥強大。這個世界正是由它們統治的。自認為自己不受任何思想影響的實幹家們,通常是某些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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