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靖官場地震背後：“霸道”書記和GDP狂飆史

兩任市委原書記、三位原副市長、至少七十餘名各級官員相繼被查，讓雲南曲靖成為2024年全國反腐工作中最矚目的一座城市。

這一切，始於雲南省原副省長、曲靖市委原書記李石松的落馬。2024年6月，李石松因嚴重違紀違法被調查，通報指其“在黨的十八大後仍不收斂，不收手，性質嚴重，影響惡劣”。

李石松

曲靖官場震盪仍在持續。2025年3月18日， 李石松的前任，曲靖市委原書記李文榮被宣佈正在接受調查。

自2019年主政曲靖起，李石松以強勢施政著稱，力推資源型城市轉型升級，親自招商引資，建設雲南副中心城市、打造“世界光伏之都”，推動曲靖在全國百強地級市排名不斷向前。

在這場GDP狂飆背後，是他頗有深意的政績邏輯。多名當地知情人士告訴界面新聞，李石松雖然擔任過雲南省原省委書記秦光榮（已被判刑）的秘書，但其落馬與過去的工作關係不大，主要原因是其在曲靖犯下的經濟問題。

李石松落馬後，急切追求政績的後果開始顯露，曲靖的GDP增速從全省冠軍跌入末位。從GDP狂飆到負增長，李石松主政曲靖的5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霸道”書記

“霸道、獨裁”，是曲靖官場人士對李石松的普遍印象。但秘書出身的李石松，並非從來如此。

李石松生於1969年，1990年畢業於中山大學。早年，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雲南省政府擔任秘書工作，曾是時任常務副省長秦光榮的秘書。一位接觸過他人士説，這期間他低調，務實，很少發脾氣。

後來秦光榮落馬並未影響到李石松的仕途，不久他被調到紅河州任州委常委、常務副州長。2018年，李石松進入雲南省工業和信息化委員會工作。一年後，李石松被調任曲靖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市長。這一年，李石松50歲。

“能幹事，但膽子太大了點。”曾在李石松身邊工作過的洪波如此評價。他分析，按照一般的升遷邏輯，這個年紀升任市長，仍有較大進步空間，這可能是李石松急切施政的原因。李石松在擔任市長期間就顯露出一些“苗頭”，做了不少超越市長權限的決策。但時任市委書記李文榮性格温和，對這位搭檔比較包容。

李石松落馬時，李文榮已調任雲南省人大常委會黨組成員、副主任。李文榮曾對一位過去的下屬感慨：“沒想到李石松怎麼是這樣一個人，他當市長的時候，我是竭力在向組織推薦他……。”

曲靖市。圖片來自“曲靖發佈”公眾號

2022年12月李石松成為當地“一把手”後，其工作作風又發生了變化。“同意、都是同意，”洪波説，“只要他一説話，就沒人説話了”。許多市直單位、縣區的“一把手”，因與李石松意見不一，被調離崗位，“敢怒不敢言”。

在一次有關規劃工作的會議上，自然資源和規劃局一位副局長對方案發表了不同意見，被李石松質問：“像你這樣幹工作怎麼推進發展？”不久，這位副局長被調至文旅局。

“我在曲靖幹了30多年，還沒見過這樣強勢的領導。”洪波説。

除了排斥不同意見者，李石松也在構建自己的“小圈子”。2022年4月11日、12日兩天內，李石松將曲靖市下轄陸良、霑益、富源和會澤4個縣（區）“一把手”換人。

其中最富爭議的是徐俊先，他原為曲靖市城市發展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曲靖發投集團）董事長，被直接調到富源縣任縣委書記，一位接觸過徐俊先的人評價他“無德、無能”，並稱徐俊先家族在當地頗有影響，坊間傳言其與李石松存在不當利益往來。

2024年1月，徐俊先被查。官方通報中提到，其“為謀取職務調整、晉升方面的不正當利益，多次送給國家工作人員財物。”

李石松身邊的“小圈子”成員還包括，時任市政府秘書長李金林、時任副市長陳世禹、時任市委宣傳部長毛建橋，以及短暫在他身邊工作過的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徐政。李石松常以投資、考察為名，帶着這些人到國外出差。在市委大院裏，人們私下稱他們是“出國五人組”。

一位接近李石松案情人員感慨，“原來在黨委五人小組（黨委書記、政府一把手、專職副書記、紀委書記、組織部長）背後，竟然還有個‘五人組’”。

如今，背後的“五人組”已全部落馬。

“跨越式發展”

曲靖毗鄰昆明，是雲南第二大城市，也是一座典型的資源型城市。過去曲靖的經濟結構比較單一，煤炭及其關聯產業一直是其經濟支柱。但隨着煤炭出現產能過剩和綠色發展理念的深入，曲靖不得不探索轉型之路。

曲靖市一位經濟部門人士介紹，在市長任上，李石松就看到曲靖“一煤獨大”的困境，嘗試重新對產業發展進行佈局，多次在會上提出謀求“跨越式發展”。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招商引資成為各級政府的頭等大事。為此，李石松曾多次親自帶隊，到省外、境外考察、招商引資。

2020年，副中心城市的概念被廣泛提出，曲靖市爭取到這一機會。2021年4月，雲南省委、省政府召開曲靖現場辦公會，要求曲靖“建設成為名副其實的雲南副中心城市和滇中城市羣重要增長極”，2022年，雲南省委、省政府發佈《關於支持曲靖市建設雲南副中心城市的若干意見》。

這份“意見”要求，到2025年，雲南副中心城市基本建成，地區生產總值突破5000億元，力爭達到6000億元，經濟總量佔全省的比重超過15%，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2022年，曲靖市的地區生產總值為3802.2億元， 比上年增長8.1%，如果要在2025年達到5000億元，意味着未來三年的平均增速不低於9.57%。

前述人士説，李石松尤為看重新能源電池和綠色硅光伏產業，主持引進了引進了寧德時代、德方納米、隆基股份等行業龍頭企業，希望這些企業能成為地方經濟的增長引擎。

2021年12月，中國有色金屬工業協會授予了曲靖市“綠色晶硅光伏之都”牌匾，李石松在授牌現場表示，到2025年，曲靖市將力爭建成“世界光伏之都”核心區。“產業發展的機會稍縱即逝，有時候晚一年半載就永遠錯過了。”他在另一次會上説。

前述人士介紹，為了吸引投資，李石松支持出台了不少激進政策，甚至提出“先建後批、先建後審”等做法。按照有關規定，重大政策、協議上政府常務會之前，都需要相關部門進行審查，並提出修改意見。但李石松認為這些意見過於謹慎，限制了曲靖發展速度。

有一次，市政府準備發佈一份規範性文件，在大會上詢問市相關領導意見。這位領導堅持原則，從法律的角度提出了不同觀點，李石松當場發飆，不久便將這位領導調離。

為了推進工作，李石松很喜歡召開“現場辦公會”，開展“比學趕超”運動。即由各個縣區一把手和市、縣級經濟部門參加的經濟工作會議。現場會每個月舉行一次，每次安排在不同的縣區。當地提前幾個月就要開始準備，甚至還要事先召開“現場會”籌備會，“完全是勞民傷財，浪費資源”，上述人士説。

多位參加過現場辦公會的人士形容，會議氛圍令人壓抑。會上，主辦縣（區）領導介紹本地經濟發展成績，如果遇到合適的項目，李石松會當場詢問別的縣區，“你們那裏能不能做到？”在強大的壓迫感之下，被問到人往往只能回答“能”，否則就要解釋原因。但實際上，很多承諾無法兑現，最後只能在數據上“做文章”。

後來，除了經濟工作，信訪、法治等社會治理工作，也納入現場會議程。遇到問題回答不上來，領導幹部輕則挨批，重則“烏紗帽不保”，這讓幾乎所有政府部門都倍感壓力。一位年輕幹部稱，5年前他還是一頭黑髮，如今白髮多得肉眼可見。李石松離開後，類似的現場辦公會再也沒開過。

GDP狂飆的背後

李石松強勢工作的“成績”，直接體現在統計數據上。根據曲靖市統計局數據，李石松在任的這5年，即2019-2023年，曲靖市的地區生產值增速分別是9.6%、6.6%、12%、8.1%、7.5%，其增速遠高於全國，也遠高於省會昆明。

在曲靖市一家市直單位工作的黃海濤説，李石松對曲靖市在全國的經濟發展排名很在意，一旦看到曲靖進入各種排名或榜單，就要求曲靖當地媒體附和，宣傳曲靖排名位次的提升。本地縣區的各種排名，也甚多。

特別是2022年，曲靖市地區生產總值完成3802.2億元，在全國百強城市排名中排在第79位，較2021年上升了10位。當年，曲靖市GDP增長8.1%，在百強城市中增速排名第2位，僅次於福建省寧德市。雲南新聞網以《狂飆！2022年全國GDP百強城市名單出爐：曲靖增速位列第二！》為題，進行了報道。

但也就在前一年，國家統計局大力整治統計造假現象。2021年6月，雲南省紀委監委曾發佈關於曲靖市霑益區統計違紀違法典型案例的通報介紹，曲靖市霑益區規模以上工業和固定資產投資統計數據嚴重失實，被抽查的29家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總產值和15個項目固定資產投資統計數據虛報嚴重失實。

黃海濤説，李石松對政績的急切追求，是導致統計數據失實的重要原因，作為市政府主要領導，他應承擔責任。最終，10名領導幹部被問責，但李石松倖免。 曾任霑益區區長，當時已是曲靖市政府秘書長的李金林被處以黨內嚴重警告。但作為李石松“小圈子”成員，一年半後，李金林仍被提拔為曲靖市副市長。

統計數據失實被曝光並未減緩李石松追求GDP的步伐。2022年晉升市委書記後，他迅速推出《構建現代產業體系三年行動計劃（2022-2025）》，構建“3+6+2”現代產業體系，即新能源電池、綠色硅光伏、綠色鋁精深加工3個千億級產業，有機硅新材料、稀貴和液態金屬、高端鋼材深加工、高端精細化工、先進裝備製造、煙草6個百億級產業，高端食品、文化旅遊2個特色產業。

為了解決投資者的後顧之憂，李石松還要求制定了《曲靖市外來投資企業高級管理人員子女就學保障辦法》《曲靖市外來投資企業高級管理人員健康保障辦法》，重新修訂印發《曲靖市市場化招商獎勵辦法》等。

前述曲靖市經濟部門的人士説，由於寬鬆的招商政策，導致進入的企業魚龍混雜，曲靖市雖建設了較完整的光伏全產業鏈，但因光伏行業整體下滑，政府未能達到預期的税收效果。

“招商哪有那麼容易？大家都心知肚明。”黃海濤説，李石松對統計工作不僅是“失察”，其實是默許這種造假行為，並將這些虛假政績作為自己晉升的鋪路石。

值得一提的是，在李石松離開曲靖後的2024年，曲靖地區生產總值3677.22億元，比上年下降0.9%。這也是2024年雲南省唯一一個經濟增速為負數的地級市。

2024年曲靖市統計數據發佈時，外界對於這一負增長現象出現各種解讀。黃海濤説，主要原因是，曲靖新任領導開始對統計數據“擠水分”，才導致經濟數據下行。

“做強做大”的爛尾

對於曲靖現有的產業，“整合資源，做強做大”是李石松的一貫思路。回頭看來，位於曲靖的雲南省區域醫療中心（下稱醫療中心），是李石松強勢施政的縮影。

2019年國家啓動區域醫療中心建設後，雲南省決定在昭通、曲靖、紅河、大理建設滇東北、曲靖、滇南、滇西4個省級區域醫療中心，估算總投資331億元。

按照最初的規劃，曲靖的區域醫療中心建在經開區，距離市中心近10公里。該項目有曲靖市第一人民醫院和曲靖市第二人民醫院分別支持新建兩個特色專科醫院，曲靖第三人民醫院支持新建一個特色專科醫院，以及新建共享醫技中心和急救中心組成。這也是其他三個區域醫療中心的規劃思路。

洪波説，李石松到任後，決定將曲靖市第一人民醫院、曲靖市第二人民醫院等多家醫院合併，整體搬遷，組建曲靖中心醫院，並邀請雲南省第一人民醫院副院長何飛來擔任院長，新成立的醫院級別提升為副廳級。搬離後騰出來的辦公區，則由民營醫院入住經營。

這一方案遭到多方反對。從醫療資源的分配來看，目前曲靖的三家主要醫院位於市區，佈局較為合理，市民都能較快的獲得醫療服務，整體搬遷到相對偏僻的經開區後，勢必給患者就診帶來不便。人們私下戲謔，醫療中心“解決了人民看病方便的問題，極大提高了人民看病難的水平”，尤其是對於一些危重患者，“送過去人都沒有了”。

從醫生角度看，工作地點變更導致生活不便，上班需長距離通勤，白班中午無法回家，夜班後只能在醫院留宿。由於投資不斷增加，醫院也要承擔部分債務，可能導致醫生的收入下降，同時增加患者的負擔。

建成後尚未投入使用的雲南省區域醫療中心。攝影：趙孟

但這些意見都未被採納。2020年3月，醫療中心開工建設。按照政府採購法和招投標法的有關規定，此類項目需要公開招標，但該項目卻交由本地國有企業曲靖發投集團建設。由於項目龐大，所需資質較多，發投集團並不完全具備，只能將某些工程繼續分包。2024年7月，曲靖發投集團董事長龔雲雷被查。

劉永發是曲靖當地的一位建築商，曾計劃承接一些醫療中心的工程。但他詳細瞭解情況後發現這裏管理混亂，不少工程已經被轉包了很多次，“如果保質保量，按照他們給的工價根本賺不到錢”。最終，他放棄了這一計劃。但他發現，仍有不少建築商在這裏攬下工程。

李石松出事之後，反對意見集中爆發，搬遷計劃一度擱淺，引發連鎖反應。界面新聞獲悉，最新的初步方案做出了妥協，只將曲靖第一人民醫院整體搬遷，但這導致該院揹負沉重債務，一些醫生的工資減少近一半。對於醫療中心多出的建築如何使用，尚在研究。

項目擱置後，此前為醫療中心招聘的一批應屆畢業生，如今陷入無處工作的困境，若繼續等待，不知何時能入職；若重新找工作或考編制，又失去了應屆生的優勢。

3月8日下午，界面新聞記者從曲靖市中心出發，由於塞車，花了半個多小時才趕到新建的醫療中心。目前這裏的19棟主體建築已全部封頂，外觀裝修也已經完善，周邊一些綠化工作仍在進行中。這一帶沒有居民區，也沒有商鋪，空曠的視野讓這個龐大的建築羣顯得突兀。

餘波未了

李石松強勢主政的後期，許多市局領導因工作推進困難，堅持自己的意見又不合領導心意，不少人主動要求調至人大、政協等相對輕鬆的單位。

不知是感受到官場氛圍的變化，還是預感到自己即將升遷，2023年，李石松變得格外謹慎。黃海濤介紹，已是省委常委的李石松，出行並不像一般幹部自由，他平時住在曲靖市石林大酒店後面的一棟別墅裏，如果是普通關係的人聚餐或洽談，李石松就安排在市委大院的食堂裏。

有一次，李石松的一位博士同學到曲靖出差，約李石松出來吃飯。李石松將眾人安排在曲靖市委大院食堂。在座的一位商人稱，李石松多次詢問來者的身份，“感覺他比較警惕”，待確認無虞後，才開始侃侃而談。這位商人説，此等級別的官員他見過不少，像李石松一樣警惕的並不多。

據熟悉他的知情人士稱，對於特殊關係下的聚宴或請託，李石松經常前往一處名為“靖一書院”的會所。該會所僅有一個包間，極為隱蔽。李石松與一些商人的往來，不少都安排在這裏。李石松落馬後，該會所已改名。

這處會所位於麒麟區晨光路15號，這是一處別墅區的臨街門面。小樓共有三層，高處設有露台和封閉式陽台，大門為金色鏤空花紋雙開木門，莊重典雅。會所入口、二樓和三樓均安裝有攝像頭。如今，門口的“靖一書院”已經撤下，換上了“敍蘭亭”三個字。會所大門緊閉，敲門無人應答。

李石松喜歡出入的一處私人會所。攝影：趙孟

2024年1月，李石松卸任曲靖市委書記，並當選雲南省副省長。李石松離開不久，曲靖官場開始“地震”。

2024年2月，曲靖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陳世禹主動投案；4月，已是雲南省曲靖市投資促進局局長的徐政主動投案；同月，李金林從副市長職位上被查。6月25日，李石松被宣佈正在接受調查；12月30日，已是昆明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主任的毛建主動投案。至此，“出國五人組”全部落馬。

對陳世禹和李金林的通報分別提及，“謀求職務升遷，搞團團夥夥”，“熱衷‘小圈子’，搞利益交換，搞迷信活動”。

除李石松外，“四大班子”落馬人員還包括3位原副市長、1位市委原副書記、1位市人大常委會原主任、3位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封面新聞此前報道稱，2024年曲靖有七十餘人涉嫌違法違紀被查。曲靖市紀委監委總結2024年工作時稱，“全市紀檢監察機關受理信訪舉報數、處置問題線索數、立案數、黨紀政務處分人數、留置人數、移送檢察機關人數呈現‘六個大幅增長’”。

2025年曲靖市“兩會”期間，市長李先祥作政府工作報告時稱，過去的一年“政治生態被嚴重破壞、經濟運行困難重重……”“堅決清除李石松等嚴重違紀違法案件的嚴重危害和惡劣影響，政府系統廣大幹部深受教育……。”

最新的進展是，3月18日， 雲南省人大常委會黨組成員、副主任，曲靖市委原書記李文榮被宣佈正在接受調查。當晚，曲靖市委常委召開會議後，又接着召開市委市政府各大班子領導的表態會，會議一直持續到深夜。

（文中洪波、黃海濤和劉永發為化名 界面新聞記者 趙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