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不請自來,萬斯去格陵蘭就為看狗拉雪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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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在受到抗議之後,美國副總統萬斯修改了28日開始的格陵蘭之行,取消對格陵蘭社會層面的訪問,只前往美國的皮圖菲克軍事基地。為此,丹麥還小得意了一把,認為這是自己的“外交勝利”。
皮圖菲克基地在圖中Qaanaaq(Thule)的峽灣對岸,深入北極圈達1120公里,是最北方的美軍基地。基地原名就是Thule空軍基地,空軍和太空軍分家後,取附近因努特小村的名字,改名皮圖菲克基地。

美國對格陵蘭念念不忘,無非是看中了它的重要戰略意義。穿越北冰洋的航線是俄羅斯和東亞通往北美的最短空中途徑,這裏位置居中,很自然地成為導彈防禦和空間監控的關鍵基地。不過皮圖菲克不是北極圈裏唯一的基地,加拿大在Alert也有一個基地,但主要用於通信監聽。
格陵蘭還是扼守北冰洋通往大西洋的要道。在蘇聯時代,紅海軍最強大的艦隊是北方艦隊。這裏沒有波羅的海、黑海的陸地咽喉問題,也沒有遠東太平洋距離歐洲核心太遙遠的問題。北方艦隊直插北大西洋是北約的噩夢,要是北大西洋海運線被切斷,歐洲就團滅了。所以格陵蘭-冰島-英國(GIUK)線成為主要的海上防線。
在極端情況下,這裏也是從歐洲進攻北美大陸的跳板。二戰期間,丹麥被德國佔領,美國則佔領格陵蘭,作為對德國入侵北美的預防。同時格陵蘭成為北美新造作戰飛機飛往歐洲戰區的中轉站,紐芬蘭-格陵蘭-冰島-英國是最重要的航渡航線。德國也確實在格陵蘭北部秘密建立了幾個氣象站,被丹麥人的狗拉雪橇巡邏隊發現後,由美軍加以摧毀。
二戰也是格陵蘭自治意識開始覺醒的時候,此前丹麥嚴格控制格陵蘭的貿易和對外聯繫,生怕外來影響(主要是英國)控制格陵蘭的經濟命脈,進而操控分治和獨立。戰後,格陵蘭從丹麥殖民地“升格”為丹麥領土,並在以後的幾十年裏逐步提升自治程度。今天的格陵蘭除了外交和國防事務,一切都高度自治。在2009年的“格陵蘭自治法”裏,有容許自主推動獨立進程的條款,不需要丹麥批准。
隨着氣候變化,北極航線可能成為歐亞和北美之間的新通途,北極經濟正在顯示出越來越大的重要性。這片巨大的土地下面還有巨大的礦藏,除了1959年簽署、1961年生效的《南極公約》規定禁止開採的南極之外,這裏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片未開發的土地。
特朗普一心追求“偉大”,沒有比開疆拓土更MAGA了。他的思維並不複雜。以色列開國元勳之一、十月戰爭期間的以色列總理果爾達·梅厄説過,巴勒斯坦是A land without a people for a people without a land,已經祖居這裏兩千年的人民直接被她視而不見了。美國的歷史就是開疆拓土的歷史,先是一手揮左輪槍、一手拿聖經在物理意義上開疆拓土,然後一手拿美元、一手揮《華盛頓共識》在經濟和思想上開疆拓土。現在這兩條路都走不通了,但偌大的格陵蘭才5萬多人,是妥妥的A land without a people for a people with never enough land。
把格陵蘭巨大的地下寶藏變現是另一個重要的動力。這與大英博物館收藏古希臘、古埃及和其他古代文明瑰寶的理由差不多:“這是人類的共同財富,你們保護不了,我來幫你們保護。”
吞併格陵蘭也是孤立主義戰略的需要。美國需要可靠的護城河,格陵蘭成為本來寬大的護城河裏靠近河岸的河中島,堅固的北美堡壘不能少了這個前沿陣地。在二戰中,美國為了阻止德軍跳島進軍北美,佔領了格陵蘭。在現實中,美國為了阻止……誰呢?
這或許不重要。孤立主義意味着除了自己之外,外界的一切如果非敵的話,至少非友。既然非友,就有可能變成敵對。最低限度,霸權需要理由嗎?
出於同樣的理由,美國也“需要”吞併加拿大。可能特朗普還想吞併墨西哥,但那麼多非白人人口殺不得、趕不走,沒法弄。這倒是很純正的地產商人思維:要地不要人,人太多的話,地就不值了。

在特朗普眼中,格陵蘭島就是美國的
在特朗普想吞併的巴拿馬運河區、加拿大和格陵蘭三者之中,格陵蘭可能是最好下手的,但這不等於是最容易得手的。
格陵蘭人盼望獨立已久。現在丹麥已經同意格陵蘭民族自決,獨立的最後障礙在於格陵蘭人的心裏。格陵蘭人一方面想擺脱丹麥作為宗主國對外交和安全的最後控制,另一方面在財政和民生上高度依賴丹麥。格陵蘭公共開支的一半來自丹麥的轉移支付,靠自己的經濟是沒法維持政府運作和生活水平的。丹麥也想通了,開發格陵蘭的誘惑雖然還存在,但遠遠超過丹麥的國力極限。賴合不如好散,還省下了對格陵蘭的轉移支付。
另一方面,丹麥在歐洲屬於進步主義前衞的地方,但格陵蘭的LGBTQ權力比丹麥還要強盛。脱身於長期殖民地歷史和追求進步主義前衞,給格陵蘭人帶來強大的道德優越感。
在二戰時代,美國大兵帶來了巧克力和尼龍襪,格陵蘭人在總體上對美國人有好感,美軍留下的一些基地至今仍被用作當地機場。二戰後,杜魯門曾提出購買格陵蘭,被丹麥拒絕了,但簽署了長期基地協議。特朗普1.0的時候再次暗示,再次被拒絕。現在到了特朗普2.0,不僅公開提出要吞併格陵蘭,並且“不排除武力”,遭到丹麥的再次堅決反對。
不過,丹麥也馬上發現了巨大的尷尬:要是丹麥F-35前往格陵蘭執行主權巡邏,會“空中叛變”嗎?高度軟件化的F-35有巨大的“後門”,在理論上這是視情檢修用的,在實踐中只有開動想象力了。實際上,即使在二戰期間,丹麥的狗拉雪橇巡邏隊發現德國的秘密氣象站後,還是通知美軍前往掃蕩,才拆毀和肅清的,自己連打掉孤立的氣象站的實力都沒有。
武裝保衞格陵蘭主權從來不是選項。在以前,美國可算異姓的“長兄為父”,但在美國把歐洲像副油箱一樣拋掉的現在,命門控制在美國手裏就成了問題。但美國最好的選項也在於鼓動格陵蘭獨立,然後“自願”併入美國。
然而,格陵蘭或許最終能克服心理障礙,走向獨立,但未必會“自願”加入美國。格陵蘭並不需要獨立帶來的好處,現在已經事實獨立、在完全享用好處中。格陵蘭需要的是與獨立主權相匹配的心理滿足,這是加入美國所不能得到的。
特朗普總是以為世界上誰都會歡天喜地地爭當美國人,事實上並非如此,尤其是生活條件優良、心理感覺更加優良的格陵蘭。
格陵蘭人很明白自己的戰略地位重要,更明白地下寶藏的價值,樂於發展與全世界的關係,吸引來自全世界的投資。中國作為世界經濟和政治雙中心之一,自然也對發展與格陵蘭的經貿和政治關係有興趣。所謂中國在格陵蘭擴大影響以圖控制北極圈和威脅美國,那是把正常經貿和投資妖魔化了,作為美國吞併的藉口,更是不值一駁。
格陵蘭人實際上有過投靠美國而擺脱丹麥的念頭,但這裏的重點是擺脱丹麥,而不是投靠美國。在丹麥樂意通過“格陵蘭自治法”而賦予格陵蘭隨時獨立的權力之後,投靠美國的衝動也降低了。在特朗普威脅要吞併甚至武裝佔領,並在國會發表國情諮文的時候,提到美國需要控制格陵蘭以保護美國國家安全時説到,“我認為我們會得到它,無論以何種方式”,引發了格陵蘭人的強烈反對。
美國在社會和文化上開進步主義的倒車,無論是墮胎權、同性戀權力、少數族裔權力、女權,還是福利、教育、醫療,翻紅的美國對格陵蘭人是各種格格不入,格陵蘭併入美國比加拿大併入美國更加缺乏社會基礎。
格陵蘭想要的是類似馬紹爾羣島的“自由聯合”(free association)。馬紹爾羣島在1986年與美國談判達成自由聯合協議。該協議承認馬紹爾羣島為一個主權國家,擁有自己的外交政策,但將國防和安全控制權交給美國。
對於格陵蘭,這與現狀的不同只是把獨立的名分落實了,而且宗主國從丹麥換成美國。從“求保護”的角度來説,美國保護的力度無疑比丹麥更大。但格陵蘭只想把美國作為炮友,美國則要把格陵蘭作為小妾。
在是炮是妾的問題之前,美國首先需要鼓動格陵蘭獨立。
萬斯從未透露過訪問格陵蘭的目的,最初的訪問計劃裏甚至不包括他本人,只是萬斯夫人烏莎·萬斯前往,目的是觀看當地的狗拉雪橇大賽,但代表團裏奇怪地包括了國家安全顧問沃爾茨和能源部長賴斯。3月25日,萬斯突然在社交媒體平台宣佈,將和妻子一同前往。“我不想讓她獨自享受所有的樂趣,所以我要和她一起去。”

萬斯:我也要去格陵蘭
丹麥首相弗雷澤裏克森3月25日接受丹麥廣播公司採訪時説,美國副總統夫人及多名官員即將對格陵蘭島進行的訪問“是一種不可接受的施壓”,丹麥政府將堅決抵制。格陵蘭島自治政府總理埃格德23日晚對媒體明確表示,烏莎·萬斯等人並未受邀參加任何會面。埃格德怒批美方這一安排是施壓和挑釁,“極具攻擊性”。
特朗普在3月24日説,美國代表團前往格陵蘭島“不是挑釁”,甚至稱這次訪問是應格陵蘭島方面的邀請。但丹麥電視二台報道稱,美方此行並未受到格陵蘭或丹麥政府的邀請。格陵蘭和丹麥官員也對美方訪問計劃表示憤怒。
從外交禮儀上説,副總統未經邀請就訪問外國是不可思議的,友好國家之間的臨時起意也需要得到東道國的同意,這是主權的基本要求。烏莎·萬斯身份特殊,但畢竟還是可以用“旅遊者”身份搪塞過去,副總統萬斯的官方身份無可迴避,還要訪問首都努克和另一個人口相對稠密的城鎮西西繆特,就不能不顧外交禮儀了。
難説萬斯是否有意“不把自己當做外人”,挑戰丹麥和格陵蘭的主權思維。如果在美國淫威下,丹麥和格陵蘭不敢大聲反對,萬斯有可能在社會交流和訪談中,進一步鼓吹“格陵蘭人是美洲人,美洲才是格陵蘭的歸宿”之類的東西,從這裏,併入美國就順理成章了,畢竟美國全稱是United States of America,在理論上所有美洲的地方都可以作為一個州加入美國。
萬斯也喜歡“迎難而上”,在慕尼黑當面訓斥歐洲是他至今最大的政績。對於萬斯來説,在進步主義最為盛行的格陵蘭宣傳後自由主義,或許有最大的成就感,也最能從根基上撼動歐洲的自由主義基礎。這有助於推動歐洲向右轉,不僅在感情上更接近翻紅的美國,在現實政治中也鼓勵民族主義和疑歐主義,有助於歐洲的進一步散裝化和美國抽身後依然能夠操控歐洲。
後自由主義是對戰後主導西方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反動。後自由主義反對自由主義提倡的個人至上、自由市場、政府中立,認為自由主義導致貧富分化、社會分裂、家庭解體、社會秩序和道德淪喪。
後自由主義主張羣體利益至上,以共同目標凝聚社會,以傳統價值和道德觀念重塑社會,尊重傳統、契約和承諾而不是隨意更改、推翻。後自由主義也反對政府在道德問題上中立的説法,認為政府應該正面導向,扶持社會正氣。
在經濟上,後自由主義反對自由市場導致的“富的撐死、窮的餓死”,反對全球化導致的就業流失和社區萎縮,主張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國家保護企業的健康發展,資本的逐利自由要受到抑制,勞工的就業權力要得到保障。
但後自由主義不是社會主義。後自由主義的核心是社羣主義,“我們vs他們”是關鍵詞,誰是“我們”才是真正的問題。
後自由主義是很值得重視的政治動向,可能在很多方面根本根本改變西方主流政治的走向。

格陵蘭當地居民在美國領事館門前舉行抗議活動。路透社
但就格陵蘭來説,美國的壓力或許成為格陵蘭人身份認同的轉折點。格陵蘭在地理上或許與美洲更近,但在心理上已經與歐洲緊密相關1000多年了。萬斯要首先在心理上把格陵蘭人變成“美洲人”。
但歐洲人對哪裏才是歐洲的邊界,也在有不同的想法。烏克蘭的戰爭到底是“他們斯拉夫人之間的廝殺”,還是“我們歐洲正義與邪惡的廝殺”,就是大問題。
丹麥出於某種理由,成為歐洲支持烏克蘭最大的聲音之一。到2024年12月底為止,在援助金額(84億美元)上超過更大的經濟體荷蘭(77億美元)、瑞典(57億美元)、法國(51億美元),在援助對GDP(以2021年為基準)的佔比方面更是遙遙領先,達到2.2%,而美國只有0.6%,英國和瑞典0.9%,荷蘭0.8%,加拿大0.7,德國只有0.4%,法國0.2%。
萬斯可以在這裏下蛆:“你們不是希望投資和發展嗎?哥本哈根本來可以把這些錢用於格陵蘭的採礦和港口建設,現在都用到烏克蘭那裏去投入無盡殺戮中了。美國正在走上正確的道路,全力制止烏克蘭戰爭,但丹麥與歐盟一起,不僅鼓勵繼續殺戮,還在擴大金錢黑洞……”
至於安全和國防,美軍已經在格陵蘭了,連勸説都不需要。反而要勸説特朗普別信口胡謅,嚇唬説要派更多的美國兵到格陵蘭。
當然,格陵蘭和丹麥沒有給萬斯這個機會。萬斯還是訪問格陵蘭了,但訪問美軍基地有所不同,只要不出基地,就是某種治外法權。萬斯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特朗普更是念念不忘他的“MAGA總統”的偉大前景,美國還會再試。
在潔白的雪地上澆一桶紅墨水,結果有兩個:一是把雪地染紅了,二是又一場大雪使得雪地更加潔白了。
萬斯之行能使得這片白色(儘管説起來應該是綠色)的土地翻紅嗎?人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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