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白雪公主》撲街,因迪士尼的“政治正確”藏着三種“不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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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真人版《白雪公主》上映一週,市場收益與風評雙雙慘淡:
首週末北美市場僅售得4300萬美元,創下經典動畫翻拍史上最低紀錄;主流評分網站IMDb僅得1.6分,成為迪士尼改編電影中口碑最差作品;在中國內地,它首周640萬人民幣的票房也全不足觀,當前豆瓣平台評分已跌至4分,更是與這個童話在幾代人心中的地位烙印形成鮮明反差。

《白雪公主》真人版電影在IMDb僅獲得1.6分

《白雪公主》真人版電影在豆瓣僅獲得4分
考慮到它是迪士尼投資2.5億美元、全力宣發推介的2025年最重頭項目,也是國內春季檔的電影空窗期裏最值得關注的一部進口片,此番黯然現狀,愈發讓人唏噓。
當然,比唏噓更重要的,肯定是思考與剖析。
失落的“歷史正確”
迪士尼近年的動畫真人版經典翻拍,確已屢戰屢敗,但這回落差尤為劇烈、打擊尤為沉重。因為“災難集羣”裏添上的,是理論上名氣最大、“經典”程度最高的那個。
1937年,正是迪士尼製作出首個版本的《白雪公主》,享譽全球,讓人類擁有了第一部長篇動畫,讓億萬觀眾在全新的視覺體驗和媒介奇景面前,如痴如醉。
為這部意義非凡的開創性作品,第十一屆奧斯卡甚至專門為其製作了特殊獎盃:一座全比例小金人和七座大小遞減的小金人,象徵着“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造型。
有趣的是,在輝煌的起點上,它就與中國產生過莫大淵源。
1938年《白雪公主》被引入上海,獲得空前熱度:連續兩月滿場,放映持續近一年,票價翻到兩倍,創下當年最高紀錄。
也就是在這個範本的鼓舞啓迪下,新華聯合影業公司決定成立卡通部、製作自己的動畫長片《鐵扇公主》,承擔該任務的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大鬧天宮》導演萬籟鳴、萬古蟾兄弟。
《鐵扇公主》1941年底完成,開啓中國動畫藝術序幕,成為亞洲第一部、世界第四部長篇動畫,反響熱烈,一票難求。歐洲媒體甚至發表評價説:東西方兩位“公主”,在動畫舞台交相輝映。

萬氏兄弟執導的《鐵扇公主》
日本現代動漫鼻祖、“鐵臂阿童木之父”手冢治虫先生,看了《鐵扇公主》後深為所動,方才立志放棄學醫、改為從事動畫創作。
回溯這段往事,再看今昔,《白雪公主》在中國的乏人問津,面對的恰是《哪吒2》的高歌猛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真正的攻守易勢。
這背後,是迪士尼,是整個好萊塢,乃至是整個歐美商業電影文化,在大方向上日益陷入的失措。
這失措,除去固步自封吃老本,更明顯也更嚴重的體現,即為大家頻繁吐槽的四個字:政治正確。
因為“政治正確”,卡司陣容必須兼顧和突出少數族裔與有色人種,所以選擇拉丁裔演員瑞秋·齊格勒出演白雪公主,選擇猶太裔的蓋爾•加朵出演反一號。後者的以色列身份所引發的巴以問題相關爭論,給片方平添了許多不必要麻煩。前者的膚色則與普通人心目中、記憶中的白雪公主差得太遠,為自圓其説,編劇不惜篡改核心設定,把“白雪”二字來源,從“肌膚潔白若雪”置換為“風雪中的倖存者”,以至網友們羣嘲説,電影該更名作“暴雪公主”。
因為“政治正確”,新版白雪公主必須是一個覺醒的獨立女性、擁有自己的成長動機、遠離對男性的依賴,於是,幾乎作為童話必備元素的“王子”和愛情戲,被刪除殆盡,男主角純工具人化,設定為等待公主救贖的綠林怪盜,其存在感極為莫名其妙。
因為“政治正確”,須破除“服美役”的物化女性誤區,故事最膾炙人口的場景——魔鏡對“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評判標準,調整成一句特別雞湯的“內在美”,以至於王后幾乎徹底失去了對付白雪的行為動機,二人之間的關係,淪為特別膚淺的嫉妒大戰。
因為“政治正確”,讓存在生理缺陷的角色出鏡等同於“消費他人的苦難”,七個小矮人被使用計算機CG製作,效果堪比劣質網遊,而好萊塢一眾侏儒演員更是不買賬不領情,控訴此做法剝奪了他們的工作機會。
凡此種種,都讓人哭笑不得:病態苛求“政治正確”所引發的蝴蝶效應般的症候,正撕開迪士尼最後的遮羞布。

圖自《白雪公主》真人版電影……
跑偏的“追捧正確”
其實,迪士尼的“政治正確”進化史其來有自,絕非一朝一夕的猝然走火入魔。
單從它最具代表性的“公主形象”演變就可看出:
若説20世紀前半葉,白雪公主與灰姑娘們還持守着最傳統的美麗温柔人設,造型也無一例外是金髮碧眼的芭比娃娃模式,那麼到90年代,迪士尼的女主角已經開始發生由內而外的顯著裂變。
1992年《阿拉丁神燈》裏的茉莉是阿拉伯人,1995年《風中奇緣》裏的寶嘉康蒂是印第安人,1998年《花木蘭》裏的木蘭則是咱們中國人。到2009年《公主與青蛙》裏,更是出現了第一位黑人公主蒂安娜,聯繫時事不難發現,那剛好是奧巴馬當選總統之年。
除去族羣歸屬,上述女主們更在性格上日益呈現美式平民文化的氣質,更像青春叛逆期裏,個性十足的現代女孩:不再待字閨中,開始主動出擊尋找夢想與愛情。
到了2013年名滿天下的《冰雪奇緣》,則連“愛情”也不用找了:在姐妹情而非男女情支撐的主線上,王子已成了要齊心協力去克服的分心干擾項——最後,安娜加冕為女王,艾莎進階為女神,她們理直氣壯地擁有着權力和神力,也理直氣壯地不需要戀愛和婚姻——在第二部中,她們還找到了自己母系的淵源,注意,是母系而不是父系,她們的能力、天賦,都只和上一代女性有關。
你瞧,種族平權、性別平權,迪士尼就這樣在雙重正確的道路上發足狂奔。
當然,無論你是否覺得上述變化矯枉過正,至少在這些階段裏,迪士尼還沒本末倒置,還沒把政治正確從一個自我審查的參考指標,直接上升為籠罩與覆蓋作品一切環節的定海神針。
但量變會導向質變。
在《白雪公主》當中,我們已清晰看見,“好正確”在從根基上顛覆和破壞“好故事”:冗長、無聊、歌舞堆砌,白雪公主的人物弧光模糊散亂、反抗空洞無力,“王子拯救公主”的老套路剝除後,沒見到任何具有趣味和意味的新套路加入。
《衞報》的影評認為,觀看真人版《白雪公主》是一種“集體的痛苦”——“靈魂裏沒有一絲藝術的光芒”。
觀眾走入電影院的訴求,終歸不同於去聽一場施政演説或社會學講座,他們不只是要“女性獨立”、“眾生平等”,他們還需要劇情精彩、結構完整、轉折合理、細節動人。演員適不適合角色,遠比他們是不是少數族裔更重要。角色有沒有清晰的成長曆程和具有充足代入度的情感驅動,遠比她們身邊有沒有王子更關鍵。
無數“誰都不能冒犯”的穩妥,只會把本該生機勃勃的講述,拖垮成徹底的平庸。
無獨有偶,前陣馬斯克在X上曝出一份所謂“迪士尼娛樂內容收錄標準”,其中顯示:從事內容製作的編創、演員、技術、行政管理等整套班子,全部需加入“社會代表性不足的羣體”(也就是所謂“弱勢羣體”),且許多部門裏,這些羣體的剛性佔比竟達50%以上。
試問,有這種綱領性指標在頭頂壓着,從業者心思還能有多少放在“怎麼把童話講好”的正事上?再多才華和創意,也都拿於風險預警、躲開紅線雷區了吧。
統計顯示,凡一意推行“政治正確優先”政策的好萊塢企業,近五年市值平均下跌23%,而迪士尼過去三年裏,因“政治正確電影”造成的虧損已超15億美元。當電影淪為油滑的長袖善舞,觀眾的用腳投票擲地有聲。

虛偽的“售賣正確”
何況,若説這世間有哪個電影類別最禁不起“政治正確”的魔改,真人版經典動畫絕對是其中之一。
原因很簡單:它本來就把“致敬往昔”、“羣體記憶”、“不可動搖的童年印記”作為最大的乃至唯一的賣點,它本來就是迪士尼在若干年的不景氣裏去找老祖宗要解藥的復古運動。你總不能一邊銷售着情懷,一邊又絮叨着情懷裏面糟粕太多、亟待我們批判和推翻,一邊企盼着老版本的廕庇,一邊上手就把老版本的擁躉得罪乾淨。
何況它們的母本,還往往出自安徒生和格林這些大師筆下,或出自各國各民族的神話傳説原型裏(就像《阿拉丁》之於中東文化、《花木蘭》之於中國文化),擁有極高的地位和權威。一言以蔽之,當你自作聰明地開始為它們羅織“陳腐老舊、歧視xxx”的罪名,它們卻早已在你之前就流芳千古。
再者,動畫藝術的超現實性、二次元性決定了,它能以天然的虛幻感,把一切顛覆性都稀釋到相對可接受的烈度,可一旦換成真人出演,帶來的心理感受頓時不同。這就是為什麼,上面提到2009年就出現了黑膚色公主的動畫,可前年《小美人魚》的真人版主角選了黑人女演員哈莉·貝利,仍然讓全世界譁然失色。

哈莉·貝利版美人魚
歸根到底,抱着“其樂融融合家歡美學”走過一百年的迪士尼,已經習慣了被所有人無條件地喜歡,忽然置身今天劇變頻仍、秩序重組、衝突日益尖鋭的世界上,丟失了價值立場的自信,既不敢完全拋棄傳統,又想迎合當下的主流腔調,自以為靠着修修補補就能在夾縫中生存,結果就是妥協到底又硬撐到底,變得不倫也不類、換湯不換藥。
社會平權講究的是一視同仁,既不對哪個羣體有所歧視,也不對哪個羣體有所偏袒。當對錯的標準起伏不定,遊戲規則一直在變,總有人覺得自己輕易被冒犯,每個人都相信自己不該被冒犯。陷入輿論撕裂的文化戰爭,卻沿襲着全面爭取基本盤的大製作慣性,尷尬就此在所難免。
換個角度説,哪怕掛上再多觀念進步、思想解放的外包裝,這背後依舊是一種商人和資本“試圖討好所有人”、也就能“試圖從所有人口袋裏圈錢”的市儈主義的精明——只不過,精明反被精明誤而已。
再退一萬步説,用真正意義的“政治正確”來考量,這些影片也未必就正確到了哪裏去:
不是每個女孩都能具備白雪公主們的主角光環與高貴身份,就像不是每個掙扎在貧困中的有色人種姑娘,都能擁有瑞秋·齊格勒那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機會,性別敍事的革新,並未伴隨着階級敍事的革命。
白雪公主們儘管能力、性格乃至血統上都有翻天覆地的突破,但她們當中始終不曾出現一箇中年人、始終不曾出現一個胖子、更沒出現一個絕對意義上顏值不在線的醜姑娘(長相不符合白人經典審美也不代表“醜”),也就是説,年齡、體型、容貌,這些固定標準,其實從沒動搖。
再者,難道非洲裔、拉丁裔、黑人演員們,就沒有自己的歷史和記憶、沒有自己的神話故事和童話故事?若想表達真正的兼收幷蓄,何不讓他們去主演與講述自身文化基因裏的內容?單單是定期施捨一個機會和角色,允許他們中派一個代表、參與一場本就來自白人世界的堂會,這不依舊是骨子裏的居高臨下?
瞧見了吧,許多傲慢與偏見,在迪士尼吭哧吭哧的糾正行動中,其實仍潛移默化地固執存在着。
這便是來自迪士尼的反面經驗,來自《白雪公主》的失敗教訓。
如果這宇宙中真存在一份屬於電影、屬於動畫的永恆責任,那一定不是要放任誰去贏過誰、要助長誰去壓倒誰、要引導誰去報復和憎恨誰、要默許誰去推翻和取代誰,而是要為全人類提供更健康充盈的精神財富,為全世界建構更加美好的文化環境與文明共識。
這樣宏偉的、任重道遠的目標,毫無疑問,絕不是一句片面、單薄、形而上的“政治正確”,所能收納擔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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