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典:特朗普關税衝擊只是表象,規則才是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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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劉典】
2025年4月3日凌晨4點,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玫瑰園舉行的活動上宣佈美國“對等關税”計劃,這一天註定會被寫進全球貿易史的年表。
這一日,美國以“全球徵收對等關税”的名義,正式開始對所有貿易伙伴國啓動新一輪關税調整。這些針對特定國家的額外關税,將於2025年4月9日凌晨12:01(美國東部時間)開始實施。
除此之外,美國還將對所有進口商品徵收10%的基礎關税,此措施將於2025年4月5日生效。為鼓勵汽車製造商在美國本土生產,美國還會對所有進口汽車徵收25%的關税。需要注意的是,本次加徵關税之後中國的基礎税率在20%的基礎上增加了34%,也就是來到了54%左右。自此,一種以“對稱性”為旗號、以“美國例外”為實質的新關税邏輯,正式浮出水面。

首先,全球統一的10%關税構成此次政策的基礎。這一措施看似簡單統一,實則標誌着美國從自由貿易向“普遍貿易防禦”理念的徹底轉變。在特朗普團隊看來,全球化造成了美國製造業空心化,因此“無差別徵税”是一種再工業化的制度保障。該措施不僅打破了美國此前基於WTO規則所執行的最惠國待遇框架,也向世界釋放出一個清晰信號:美國將不再接受多邊主義所倡導的“平等互惠”邏輯,而是回到以自身經濟安全為中心的單邊策略。
更具衝擊力的是針對特定國家和地區的高額附加關税。例如,中國商品被徵收34%,中國台灣32%,印度26%,日本24%,歐盟20%。這些國家和地區無一例外都是美國當前最關鍵的貿易對象或技術競爭對手。
以中國為例,34%的税率不僅將影響中國的對美出口能力,更被視為對“中國產業政策”長久不滿的報復性舉措。而對中國台灣和印度的高税率,則顯示出特朗普政府希望在供應鏈“友岸外包”過程中重新談判利益分配比例;即便是盟友如日本還有已經處在“分手”邊緣的歐盟也未能倖免,這種做法既是對他們不對稱市場準入政策的回應,也可看作特朗普施壓盟友“站隊”的手段。
汽車關税政策的出台,則表明特朗普政府高度重視製造業核心鏈條的本土化。25%的税率幾乎將重新定義全球汽車產業佈局,尤其是對於依賴美國市場的日德汽車廠商而言,不僅是成本衝擊,更是“逼迫落地”的強制性手段。這類措施本質上並非純粹經濟考量,更是國家安全與產業安全概念融合後的體現,呼應了“經濟安全即國家安全”的政策主張。
總體來看,特朗普的這套關税組合拳不僅在經濟層面塑造了新的成本結構,更在國家關係層面打開了更大的戰略空間。這一政策體系的最終目標並不只是減少逆差或本土就業迴流,而是通過“關税脅迫”推動全球主要經濟體重構與美國的貿易安排,削弱多邊組織的影響力,強化美國的戰略主導權。未來數月中,被加徵高税的國家或將出現不同程度的反制措施,而全球供應鏈也將進入高度不穩定的調整期。各國政府、企業和區域機制的應對策略,將成為影響未來全球貿易格局演化的關鍵變量。
一、NTE報告提前吹風,全球貿易迎來新變局
在這場政策發佈前後,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於3月31日發佈了重磅文件——《2025年國家貿易估算報告》(NTE)。這份報告不僅是美方瞭解全球貿易壁壘的“通報書”,更是為4月2日的“對等關税”鋪設合法性和輿論準備的“作戰地圖”。報告以翔實的國別清單、具體行業案例,系統梳理了全球對美出口形成壁壘的14大類別,包括技術壁壘、衞生標準、政府採購、知識產權、投資限制、補貼支持等。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報告中專門針對中國的內容佔據了48頁篇幅,幾乎相當於歐盟和日本的總和。這種篇幅分配本身就傳遞出明確的政策信號——在特朗普政府的貿易議程中,中國依然是首要關注對象。在對中國部分的論述中,報告從八大方面構建了一套系統性的“壁壘敍事”,為即將到來的關税措施提供政策依據。

在貿易協議履行方面,報告重點強調了中國未完全履行第一階段協議中的承諾。比如報告明確認定中國未能達到協議中承諾的採購美國商品和服務的目標,暗示這將成為對華徵收“對等關税”的正當理由之一。
在市場準入壁壘方面,報告以大量事實和數據構建了中國“高關税”形象。雖然承認中國對進口商品的平均最惠國關税税率為7.5%,但強調這一水平明顯高於發達國家水平,且在汽車、信息技術等戰略產業領域維持着更高關税。這種論述為特朗普政府未來可能採取的“對等關税”提供了直接的計算基礎。
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報告將中國再次列入2024年《特別301報告》的“優先觀察名單”,指出儘管第一階段協議要求中國加強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如提高法定賠償額),但實施效果有限。商業秘密保護不足、惡意商標註冊現象普遍、網絡侵權和假冒商品氾濫、執法力度不足等問題被一一列舉,成為報告塑造中國“不公平貿易行為”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服務貿易壁壘方面,報告將中國的數據跨境流動限制、市場準入障礙與關税議題巧妙連接。雖然承認中國取消了金融服務業外資股比限制,但報告強調美國金融機構仍面臨數據本地化、跨境數據傳輸限制等問題。電子支付服務(如Visa、Mastercard)的許可審批程序被描述為“拖延戰術”,阻礙市場準入。通過將這些服務貿易壁壘與商品關税並列,暗示特朗普政府的“對等關税”框架可能會將服務貿易限制因素一併納入考量,這將為美國對華徵收更高關税提供理論依據。
在投資壁壘與補貼部分,報告構建了中國“不公平競爭”的核心論述。一方面指出2024年版《外商投資准入負面清單》仍限制外資進入稀土開採、農業生物技術研發、雲計算等領域;另一方面強調中國通過政府引導基金、税收優惠等方式向新能源車、半導體等戰略產業提供鉅額補貼,扭曲全球市場。這些論述不僅為對華加徵關税提供理由,更為特朗普政府可能出台的針對中國電動汽車、新能源電池和半導體設備的高額定向關税預設了政策基礎。
總體而言,這份NTE報告不僅是美國對全球貿易壁壘的例行梳理,更是特朗普政府為“對等關税”政策搭建的完整理論框架和操作指南。通過系統化、數據化、案例化地呈現各國“壁壘清單”,報告為特朗普政府未來可能採取的關税計算方法提供了參考依據,也為可能引發的國際爭議預設了辯護台詞。
在美國國內政治層面,這份報告的發佈時機(就在“對等關税”公佈前一天)明顯具有輿論導向作用。通過展示大量“不公平貿易”的“事實”,報告在美國輿論場中進一步強化了“美國被不公平對待”的印象,為特朗普政府即將推出的激進關税政策預先構建了政治正當性。在這個意義上,NTE報告不僅是一份技術性貿易文件,更是一份精心設計的國內政治動員工具和國際博弈戰略聲明。
而這些動作並非無的放矢。在進入2025年的關鍵大選年之際,特朗普再次高舉“經濟民族主義”大旗,把製造業、就業和邊境安全重新打包成“經濟反擊戰”的理由,把對手塑造成“佔美國便宜”的形象,打出一套民粹主義敍事下的“國家安全+經濟主權”組合拳。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過去一個月的政策時間線,就能看出這場貿易核爆的節奏:
·3月12日,美國對所有進口至美國的鋼鐵和鋁徵收25%關税正式生效,標誌着“對等關税”第一波熱身。
·3月24日,特朗普發文宣佈:任何從委內瑞拉購買石油或天然氣的國家,在與美國的任何貿易中都將被徵收25%的懲罰性關税。此舉引發全球能源市場震盪。
·3月26日,特朗普再度出擊,宣佈對所有進口汽車徵收25%關税,這一決定被外媒形容為“對德國、日本等盟友的直接經濟打擊”。
·4月2日,美方正式啓動全面“對等關税”機制,覆蓋關税、補貼、非關税壁壘三大層面,宣告多邊貿易體系進入“單邊對抗2.0時代”。
此番連環操作,不僅令世界各大經濟體猝不及防,更令全球跨國企業陷入前所未有的戰略不確定性。從歐洲到東亞,從新興市場到傳統盟友,美國的主要貿易伙伴無一倖免。德國汽車產業強烈反對,日本政府“嚴重關切”,加拿大、墨西哥考慮報復措施,而中國也正在研究應對方案,或將啓動更高層級的談判機制。
在經濟層面,這一政策的實施必將引發供應鏈的重新佈局和成本結構的劇烈波動。鋼鐵、鋁、汽車等核心產業率先被納入戰局,是因為它們具有兩個特性:一是象徵意義強,是“美國製造”的代表性產業;二是政治效果顯著,能夠在選民心中迅速“變現”為就業、安全與強國形象的正向反饋。
在制度層面,美國此舉更是直接繞過WTO仲裁機制,用“對等”這種看似合理、實則霸權化的策略,迫使貿易伙伴按照美方的節奏重新“排兵佈陣”。這不僅是對WTO精神的否定,更是對後冷戰時代全球治理共識的一次公然挑戰。在多邊貿易秩序已經脆弱不堪、全球化進程面臨深度調整的大背景下,這種“你要對我不對稱,我就要對你對稱”的邏輯,看似邏輯自洽,實則危險至極。
這場由特朗普親手發起的“關税革命”,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貿易保護,而是一次系統性權力表達。在這背後,美國不僅是在回應國內政治民意,更是在國際舞台上重申其經濟霸權的“話語邊界”:你可以和我做生意,但你得按照我的方式做;你可以有規則,但你的規則不能限制我的權力。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整套政策框架,並不是特朗普隨口一説的臨時政策,而是早在其第一任期中就已多次提出,並通過行政手段或威脅性談判手段試圖推進。例如,早在2018年,美方就以“國家安全”為由對鋼鐵和鋁實施加税,並對中國發起301調查,引發美中貿易戰。而現在,所謂“對等關税”顯然是這一戰略邏輯的深化和升級:不再遮遮掩掩、不再強調國際機構規則,而是赤裸裸地訴諸美國本位的“結果正義”。
而這,正是特朗普外交和經濟思維的典型特徵——削弱多邊制度,用單邊工具;摒棄制度共識,轉向政治主觀;在全球層面製造不確定性,從而在美國國內製造確定性。説到底,這不只是一場關税戰,而是一場規則戰;不只是一場貿易衝突,而是一場國際秩序的攻防博弈。
在這個問題背後,是一個老牌帝國的焦慮與掙扎,也是一個多極世界正在路上的擰巴與抗拒。而這場衝突,遠未結束。
二、從漢密爾頓到WTO:全球關税邏輯的百年演化
要真正理解今天的“對等關税”政策有多麼激進,就必須把它放進全球關税制度的歷史長河中去看。這並不是美國第一次以關税作為國家利益的工具,也不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用税率表達政治意志。從18世紀末到21世紀初,關税這一看似技術性的貿易手段,實則承載了國家意志、制度哲學和發展戰略的深層密碼。
在這條百年演化的軌跡中,美國既是全球關税保護主義的發源地之一,也是自由貿易機制的核心締造者。正因如此,當特朗普今天扛起“對等關税”的大旗,質疑並重構WTO體系時,其震盪效應才顯得如此深遠。這不是一個國家的突發政策,而是一種制度軌道的劇烈拐彎——拐得夠猛,震動全球。
從工業幼稚期到國家保護主義:漢密爾頓與李斯特的“保護之盾”
1791年,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向國會提交了一份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報告——《製造業報告》(Report on Manufactures)。在這份文件中,他首次系統提出,新興國家必須通過高關税來保護本國幼稚工業,以抵禦英國產業革命帶來的技術壓制和價格傾軋。這一主張,被後人稱為“幼稚產業保護論”,也是現代關税保護主義的原始版本。
這種理論,很快傳入歐洲,並在19世紀由德國曆史學派經濟學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進一步系統化。他在1841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中,明確主張國家應該通過關税保護手段,構建自主的工業體系,實現國家力量的崛起。他寫道:
“在沒有限制的自由競爭中,不發達國家將永遠無法追趕上工業強國。保護關税,是實現經濟獨立與國家主權的第一道防線。”
漢密爾頓與李斯特,一個是新生共和國的財政設計師,一個是普魯士工業化的思想領袖,他們共同奠定了19世紀和20世紀前半葉全球經濟的核心邏輯:國家可以用關税來塑造自己的命運。這一時期,關税不僅是經濟政策,更是一種國家發展戰略的體現。在世界範圍內,無論是美國、德國,還是後來的日本和韓國,幾乎所有後發工業國在崛起過程中都曾高度依賴於高關税政策。
從戰後秩序到WTO:自由貿易的“制度合約”
然而,這一邏輯在20世紀中葉迎來了劇變。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之後,西方國家逐漸意識到:保護主義雖然能帶來短期利益,但若全面氾濫,則極易演化為經濟民族主義,最終走向戰爭與分裂。於是,以美國為主導,戰後世界開始嘗試通過制度化手段,推動關税的逐步減少與規則的多邊化。
1947年,《關税與貿易總協定》(GATT)誕生,標誌着全球貿易秩序從單邊徵税走向多邊協調。到了1995年,GATT進一步升級為世界貿易組織(WTO),這一制度變革完成了三個重大結構性轉型:

1.關税減讓(Tariff Concessions)
成員國通過談判逐步削減關税,推動貿易成本降低。比如,中國在加入WTO前後,關税總水平從15.3%降至9.8%;發達國家平均關税降至3%以下。
2.關税約束(Bound Tariffs)
成員國必須將其關税税率鎖定在一個最高值之下,不得隨意提高,保障貿易的可預期性。
3.多邊談判與爭端解決機制
所有成員遵循同一套爭端解決程序,通過DSB(爭端解決機構)調解貿易摩擦,防止“你徵我報”的螺旋式升級。
這些機制共同構成了WTO的“制度地基”,用規則替代了報復,用協商代替了對抗,用透明與約束限制了國家意志的任意擴張。
而這一整套體系的關鍵設計師,正是美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美國不僅主導了烏拉圭回合談判,還積極推動新貿易議題(如服務貿易、知識產權)進入談判議程,其目標是用規則保障美國在全球價值鏈頂端的位置。因此,可以説,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美國是自由貿易的旗手,是多邊秩序的掌舵人。
從制度主義到單邊主義:特朗普的“反轉劇本”
然而歷史就是如此諷刺:美國既締造了全球貿易制度,也親手開啓了對它的拆解。
特朗普的“對等關税”,正是這一反轉的標誌性時刻。
相比WTO倡導的“結果服從規則”,特朗普的邏輯是“規則服從結果”;相比WTO主張的“制度約束國家”,特朗普強調“國家優先於制度”。這一政策背後,折射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關税哲學——不再温和、不再協商、不再妥協,而是回到權力與利益的直接博弈。
這不僅是美國從制度主義轉向單邊主義,更是從“多邊削權”到“主權增權”的根本轉變。在WTO中,每一位成員都要接受“以自由換髮展”的代價,這意味着放棄部分主權,接受仲裁機制、透明申報和配額管制。但特朗普式的“對等關税”則反其道而行之:你收多少,我就收多少;你設門檻,我就設壁壘;你補貼企業,我就加税報復。
這種邏輯聽起來公平,實則掀翻了規則本身。“對等”在這裏不再是經濟上的相互利益,而是話語權上的不對稱再塑造。美國作為全球最大市場,其“對等”帶有天然的強勢傾向;而當這種對等脱離WTO協調機制而被“單方面執行”時,其他國家要麼接受屈辱要麼對抗升級——這無疑把世界又帶回了“貿易摩擦無序化”的前現代時代。正是在特朗普這樣的“強勢迴歸”中,WTO暴露出越來越多的制度困境:
·爭端解決機制癱瘓,美國阻撓新法官任命;
·新議題遲遲無法達成共識,談判機制陷入僵局;
·面對中國、印度等大型新興經濟體的制度異質性,WTO力不從心。
於是我們看到,一方面是一個“逐步温和削權”的國際制度,仍在努力維持規則化的全球化進程;另一方面卻是一個“突然激進強化主權”的大國,通過單邊税率與制裁政策,試圖重新定義規則。
這種張力,也正是今天全球貿易所面臨的深層困境:制度還在,但信仰已經動搖;框架還在,但霸權正在突破它的邊界。
三、特朗普為何發動“對等關税革命”?
如果説“對等關税”是一場全球制度的劇烈震盪,那麼我們必須問:特朗普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間點、以這種方式,掀起如此激進的關税革命?他要的是什麼?
答案,遠不止“經濟公平”這麼簡單。我們需要從五個維度看待這一政策的深層動因:選票政治、意識形態、制度結構,以及全球產業鏈的戰略重組。每一個層面都表明,這不是一項普通的關税調整,而是一次由“美國國家意志”驅動的地緣秩序重寫嘗試。
首先,這場關税革命背後最顯而易見的動力,是特朗普的政治算盤,尤其是對Rust Belt“鏽帶”選民的精準動員。在美國的五大湖區、中西部製造業重鎮——賓夕法尼亞、密歇根、俄亥俄、威斯康星,這些曾經支撐起美國工業霸權的區域,在過去幾十年裏因為全球化浪潮和製造業外移而逐漸衰敗。工廠搬走了,失業率飆升了,毒品氾濫,青年人口出走,這些地區成了美國“失落的中產帶”,而他們,也成了特朗普最忠誠的選民基礎之一。
在特朗普的政治敍事中,“不公平的貿易協議”被塑造成工廠倒閉的元兇,而中國、墨西哥、德國等國則成了剝奪美國就業機會的“外部敵人”。這種敍事邏輯簡單、粗暴,卻極具煽動力。2025年是美國總統選舉年,特朗普要爭取的不是複雜的政策共識,而是直接的選票動員。而“對等關税”正是這樣一項完美的政治工具:它將一個技術性的國際貿易議題,轉化為基層選民可感知的情緒性政策符號——“你丟掉的工作,我來幫你找回來;你被搶走的飯碗,我幫你討回來”。
他不厭其煩地重複一句話:“為什麼我們的汽車在歐洲被徵收10%的關税,而他們的車來我們這隻收2.5%?對等一下不行嗎?”儘管這句話在經濟學家眼中忽略了背後的產業補貼、市場結構和多邊協議,但對於一位在底特律失業兩年的藍領工人來説,它聽起來太合理不過了。特朗普把工廠搬回美國的希望,寄託在關税的憤怒裏。
但這種政治動員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植根於美國國內深刻的意識形態轉向。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社會對“全球化”的信心已經大大下降。長期以來,自由貿易被精英階層描述為“增長的引擎”,但對於許多底層民眾而言,自由貿易帶來的更多是工作流失、產業外遷與生活成本上漲。“自由貿易=精英敍事”,正在成為美國保守政治圈中的共識。

這種意識形態轉向與歷史上的美國保護主義傳統形成了呼應。事實上,在美國曆史上,對外國商品徵收關税曾是常態。在1816年至1947年美國經濟崛起期間,進口商品的平均關税高達37%,而且美國對超過95%的進口商品徵收關税。更值得注意的是,幾十年來,美國政府80%以上的收入來自對外國商品徵收關税,而不是向美國人徵税。特朗普的"對等關税"政策,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這一歷史傳統的迴歸。
在這種氛圍下,特朗普的“對等關税”既是貿易政策,也是一場語言的革命。他選擇“對等”這個詞極其聰明,因為它聽起來公平、平等、中立,是一種天然的道德優勢話語。但真正的運作邏輯卻是單邊的、不對稱的——你若對我不利,我就加倍奉還;我評估你的壁壘,不需要WTO批准。我説你補貼了,就算補貼;我説你的增值税構成“隱性關税”,我就可以用對等關税回擊。
這種“自評即正義”的話語體系,本質上是一種民粹化的權力話術。它不講制度的複雜、不考慮多邊協商的成本,而是把一切簡化成一種可以迅速傳播的“情緒動員”。特朗普用民粹主義的語言,包裝了地緣戰略的利劍。
與此同時,特朗普發動這場“對等關税革命”的第三個關鍵動因,是對現有國際貿易體系、尤其是世界貿易組織(WTO)制度權威的深度不信任。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WTO的基本制度設計是為了約束各國濫用關税和非關税壁壘,但近年來,隨着全球經濟重心東移、新興國家制度異質性的上升,WTO的治理能力越來越捉襟見肘。
美國長期以來對中國在數字貿易、國有企業補貼、技術轉讓等領域的行為表示不滿,並屢屢聲稱WTO的仲裁機制“無力約束中國的制度性優勢”。更嚴重的是,從2019年開始,美國便持續阻撓WTO爭端解決機制法官的任命,幾乎將這一機制“凍結”。
特朗普政府深知,一個無法仲裁、無法強制執行的WTO,就是一個制度空轉的表面秩序。在這種背景下,美國乾脆選擇直接拋開它,用“對等關税”這一單邊工具直接表達自身的不滿與懲罰。這相當於“美國法院判不了案?那我自己來執行法律”。
當規則不能為我所用,特朗普就要自己寫一套新規則。
據特朗普政府的説法,他們追求的是實現“零對零”的互惠關税戰略,優先考慮的是外國市場準入,意味着特朗普政府並不完全排斥自由貿易的理念,而是要通過強硬的談判手段迫使其他國家降低關税。
然而,從政府的實際行動來看,“對等關税”不僅是經濟工具,更是一種制度重寫的政治聲明。它意味着美國正式放棄多邊貿易中的協調者角色,轉而成為一個主動製造結構性衝突的“制度挑戰者”。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身份轉變,也預示着全球貿易格局將從“協商競爭”轉向“規則對撞”。
最後,我們不能忽略“對等關税”背後的產業戰略考量。在經歷了疫情衝擊、地緣政治危機(如俄烏戰爭)、芯片供應鏈危機後,美國開始重新審視其在全球產業鏈中的脆弱位置,尤其是對中國製造的深度依賴。雖然“脱鈎”這個詞在外交層面已經逐步軟化為“去風險化(de-risking)”,但在經濟政策實操中,美國政府依然在用各種手段鼓勵本國企業將供應鏈移出中國,轉向越南、印度、墨西哥甚至本土。
“對等關税”正是這樣一種税收化的地緣槓桿。它通過提高某些進口品的成本,間接迫使跨國企業重新評估供應鏈路徑。例如,美國對中國製造的電動汽車、電池、半導體設備等徵收高額“對等關税”,目的不是增加財政收入,而是讓企業覺得繼續依賴中國是“不划算”的,從而推動他們“自願”脱鈎。
根據美國財政部長Scott Bessent的説法,特朗普政府將優先針對與美國有鉅額貿易逆差的國家。他提到了所謂的“髒十五”,這些國家組成了美國貿易量的大頭,也是美國貿易逆差的主要來源。這種做法體現了特朗普政府通過關税手段來重構全球供應鏈的意圖,尤其是針對中國、歐盟、墨西哥和越南等國家。
更深一層的邏輯是,“對等關税”不只是打擊對手,更是牽引本國資本回流的一種手段。通過製造外部不確定性、提升中國製造的政策成本,特朗普政府希望將製造業、能源業、重工業等高就業密集產業重新吸引回美國本土,實現“製造業迴流”的政治願景。這些不公平和不平衡的貿易政策被認為損害了美國企業,使其無法與受關税保護的外國競爭對手競爭,導致美國國內生產需求下降,造成製造業崗位流失和工資下降。通過重建關税壁壘,特朗普希望能扭轉這一趨勢。
最後,一個不容忽視但在公開討論中常被淡化的動因是,特朗普政府面臨着鉅額的政府債務壓力和深層次的經濟結構失衡問題。美國長期以來維持着雙赤字(財政赤字和貿易赤字)的經濟模式,這種模式在全球貿易體系開放的背景下,讓美國享受到了廉價進口品的福利,但也帶來了產業空心化、中產階級收入停滯、就業增長乏力等深層次問題。
特朗普政府需要尋找新的收入來源來緩解財政壓力,而關税收入正是一個有吸引力的選項。關税既可以增加聯邦政府的直接收入,又可以在政治上打着“向外國徵税而非向美國人徵税”的旗號,增強政策的可接受性。通過對數千億美元的進口商品徵收“對等關税”,特朗普政府可以在不增加國內税負的情況下,為日益膨脹的聯邦預算提供部分資金支持。雖然這遠不足以解決美國的財政困境,但在政治角度上,這是一種可以同時滿足“增加收入”和“保護美國就業”雙重目標的政策工具。
更為關鍵的是,特朗普希望通過關税調整來治療美國經濟的結構性失衡。長期的貿易逆差意味着美國消費了大量的海外生產,同時本土製造業萎縮。這不僅造成了產業空心化和就業問題,也使美國在戰略產業上過度依賴外國供應鏈,增加了國家安全風險。通過提高進口商品成本,特朗普政府希望重振國內製造業,提高美國的產業自給率,減少對外國商品尤其是中國商品的依賴。
這種經濟結構調整的嘗試,背後是對全球化分工體系的深刻反思。數十年來,全球化的分工使美國專注於高附加值的研發、設計和服務業,而將製造業外包到低成本國家。最終導致產業空心化,極端依賴金融和美元構築的“美國夢”,或者説是“美國泡沫”。
從選票政治到意識形態,從制度重寫到產業佈局,最後到對經濟結構的反思,“對等關税”已經遠遠超出了關税本身的範疇。它是一場政治運動,一種敍事手段,一種國家戰略,一種全球結構再造工具。它的出現不是偶然,而是美國在全球秩序重構背景下,對自身地位焦慮的一種“極端回應”。
而這種回應是否真的能讓美國“再次偉大”,或者是否會反過來撕裂全球貿易的共同基礎,依然是懸在全世界頭頂的巨大問號。
四、對中美貿易關係與全球格局的三重衝擊
“對等關税”並非只是美國的一次內向式政策調整,它像一顆被精準投擲的深水炸彈,正從三個層面深刻改變全球貿易的板塊構造:中美關係的系統性張力、全球多邊秩序的制度性撕裂,以及未來供應鏈格局的結構性重組。

首先,它對中美貿易關係構成的是一種“精確打擊式”的升級施壓。此次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發佈的《2025年國家貿易估算報告》,將中國列為首要關注對象,並特別點名中國的三大“制度性問題”:數字壁壘、國企補貼、監管不透明。其中最受關注的,就是對數字貿易的強烈批評。報告稱,中國的“數據本地化”要求、網絡安全審查制度,嚴重限制了美國科技公司、SaaS服務商在華運營的可預期性,同時也構成“非關税壁壘”的一部分。這種判斷不僅將“數據主權”推上了國際爭端的風口浪尖,也意味着未來對雲服務、電商平台、AI產品的“對等關税”或將隨時啓動。
在此背景下,中國的“監管主權”與美國的“開放主義”之間的張力,正在被税收工具直接量化,形成前所未有的制度對峙格局。再加之國有企業在能源、通信、金融等領域的主導地位,美國認為這些企業在中國國內享有“不可複製的資源傾斜”,即使在沒有明文補貼的情況下,也形成了事實上的競爭不對稱。特朗普政府以“對等”為由,將這些制度安排解讀為“隱形壁壘”,並將其納入加徵範圍,這本質上是將中美的制度差異視為關税調整的合法依據。
這種邏輯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中美貿易的“結構性脱鈎”進一步加劇。在此前幾年中,中美已經在高科技領域出現明顯“斷鏈”趨勢:華為、中芯國際、TikTok、微信等成為高頻被制裁目標,而美方則試圖通過“實體清單”、“技術管制”、“投資審查”構建全方位的“地緣防火牆”。如今,關税成了這堵牆上最粗暴的一塊磚。
這不僅會倒逼中國加快在高端製造、半導體、軟件算法、工業互聯網等核心領域的自主替代進程,也極可能觸發中國採取反制措施,比如恢復對美部分商品的報復性關税、在審查制度上加強對美企業准入限制,甚至利用東盟、RCEP、金磚國家框架構建“非美替代市場”。
第二層衝擊,是對全球多邊貿易秩序的實質性破壞,具體體現在WTO制度合法性的持續弱化,以及“關税民族主義”的蔓延風險。在USTR這份長達幾百頁的報告中,不僅詳細列舉了中國的貿易壁壘,還同樣“點名”了其他主要經濟體,包括印度的政府採購偏向、歐盟的GDPR數字法規、墨西哥的生物技術審批拖延、韓國對製藥行業的定價干預、巴西的本地化採購要求等等。
這些問題並不新鮮,但特朗普政府卻藉此重申一個核心主張:如果你們不撤壁壘,美國就用對等關税來“拔釘子”。這實際上是向全球釋放一個信號——“美國不再等待規則共識,而要直接用單邊力量再平衡貿易關係。”
這會產生兩個深遠的效應:一是其他國家也可能開始仿效美國,用“對等”或“主權優先”的名義,放棄對WTO規則的尊重,從而導致全球貿易體系進入“去規則化”的慢性崩解期。二是WTO作為全球貿易仲裁者的公信力將持續下降。尤其是在美國持續凍結其爭端解決機制、聯合盟友對“裁決權癱瘓”視而不見的情況下,WTO已然失去了“最終説法”的權威,變成了一個沒有牙齒的機構。
這為全球開啓了一種危險的可能:貿易不再以規則為基礎,而以權力為基礎;合作不再以共識為目標,而以威懾為手段。所謂“對等”,就成了一個任意使用的政策藉口,掩蓋的是各國之間實力的不對稱,和話語權的真實博弈。
最後一個層面的衝擊,是關於全球供應鏈的未來走向。“對等關税”從一開始就不是孤立的,而是嵌套在美國“去中國產業鏈依賴”戰略中的一枚政策棋子。通過系統性增加中國商品的進入成本,並引導投資轉移,美國正試圖推動一種新的全球供應鏈佈局——“去中心化”的再工業化模型。
這與傳統“全球化”的邏輯截然不同。過去,全球供應鏈以中國為“世界工廠”中心,成本、效率是第一考量。但現在,政治安全、制度相容、關鍵節點控制成為了新的戰略標準。這意味着供應鏈不再單一集中,而將更像“聯盟拼圖”:美國在本土保留高端製造,核心部件分散至拉美、越南、印度,金融與服務環節鎖定歐美內部,“中國製造”的角色逐步邊緣化,成為一個“可替代節點”。
但這個新模式真的更優嗎?未必。美國自身的製造能力早已“肌肉萎縮”,勞動力成本高企、產業生態破碎,遠非短期激勵就能重構;東南亞雖有成本優勢,但配套能力遠不如中國;印度雖市場龐大,但制度摩擦大、效率低。更關鍵的是,一旦全球供應鏈“去中心化”到一定程度,原本依賴協同效率的全球製造體系就會被打散,企業運營成本將全面上升,消費者也將為此買單。
更值得關注的是,在美國重構供應鏈網絡的同時,中國也在迅速推進自己的戰略重組。一方面是加快“鏈主企業”扶持與高端自主化,推動從“中國製造”向“中國智造”轉型;另一方面是積極深化與“全球南方”國家的經貿合作,通過RCEP、“一帶一路”、金磚機制等渠道,重塑一個“非美貿易網絡”。在這種新格局中,中國不再是全球產業鏈上的“製造環節”,而是成為規則制定、金融賦能、平台主導的多元樞紐。
這一輪對等關税引發的連鎖反應,很可能是一次全球貿易秩序的深度重構,而這場重構,遠未到尾聲。
結尾:關税只是表象,規則才是戰場
特朗普的“對等關税”政策,看似是一個技術性強、針對性明確的經濟手段,實則是一種具有深遠戰略意圖的權力表達。他不只是在提高關税,而是在挑明一種態度——美國不再願意被全球規則“平均對待”,而要成為唯一的例外者與裁判者。
這對於全球貿易來説,無異於一次範式轉移。過去四十年,全球化的共識是以制度為先、以規則為軸。但今天,這一共識正在被“強者優先、規則服從實力”的邏輯悄然替代。而這種邏輯,一旦被更多國家採納,不僅意味着貿易壁壘的回潮,更意味着制度信任的崩塌。
對於中國來説,這既是一次外部施壓,更是一次制度自檢和戰略升級的機會。從“出口導向型”走向“內外循環融合”、從“規則跟隨者”轉向“規則塑造者”,從“被動應對”轉為“主動佈局”,也許正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轉型命題。
關税的戰爭或許可以靠談判結束,但規則的重塑,是一場長期拉鋸。在這個沒有裁判、沒有劇本的新秩序中,真正的勝者,不是加税最多的一方,而是能在動盪中重建制度信心與戰略韌性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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