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雖換了一個時代,但精神的上甘嶺,我們不該守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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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梨花飄香時,樊洪波總忙得腳不沾地。清明的雨絲中,他的身影穿梭於各個烈士陵園或戰場遺址間。有人見他攙着老兵祭奠戰友,有人見他為素不相識的孩子講解碑文上的故事,也有人在遠方,期待着他此次能帶回親人埋骨之地的消息。
樊洪波不願提及自己的故事,問及這十六年的付出,他説:“我只是個接續的。”
01
“接續”是樊洪波常掛在嘴邊的詞,“接力”和“繼續”。
1989年,這個詞在他父親彌留之際具象化了。1966年出生在瀋陽市新民縣姚堡鄉大三家子村的樊洪波是家中的長子。父親臨終前,把他叫到身邊:“老大,咱村裏只有你出息進城了,你要想想辦法啊,一定要讓九位烈士安息。知道他們故事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怕以後這九個墳也保不住啊。”
遼西平原的風雨裏,藏着一段往事:1948年深秋,內蒙古騎兵一師的十一位戰士用血肉炸斷敵軍退路,九人永遠留在了大三家子村的黃土下。村裏人卸下糧櫃當棺木,身為村小校長的樊父帶着師生年復一年掃墓。在烈士墓前,樊洪波總能見到姜鳳山。當年,姜鳳山親自參與了九位烈士的安葬全程。“此後,他每年都會抽空為烈士守墓、清掃和祭奠,六十多年風雨無阻。”
樊家有一位“遠行”的親人——六爺爺樊德奎,年輕時棄筆從戎奔赴抗美援朝戰場,卻再沒歸來,直到2010年,樊洪波才在新民烈士名單中,找到了他的名字。而回鄉了的大伯父總把過去壓在箱底:“他從沒提過自己的經歷,奶奶曾給我提過一嘴他是英雄。大伯父打斷奶奶,説只是從死人堆裏爬回來了,沒啥好説的。”直到樊樹臣去世後,樊洪波才從他那袋裝滿軍功章和戰鬥紀念章的小帆布袋裏,得知這是一名隨四野部隊從東北打到海南的老兵。
樊洪波長大後,成為了一名特殊的記者,有機會在工作之餘開始了他的尋找之旅。
尋找什麼?
2008年後,祖國面貌日新月異,樊洪波的經濟水平也好了不少。高興之餘,他也陷入痛苦和迷茫。在西方意識形態嚴重滲透國內輿論的那些年,樊洪波眼睜睜地看着一些地區經濟騰飛,烈士陵園或戰鬥遺址卻沒了。“再不行動,要出大事!雖然換了一個時代,但精神的上甘嶺,我們不該守住嗎?”
於是2009年,樊洪波又成了一個“兵”,手中的相機成了他的“武器”。他和攝影記者黃金崑兩人組建“重走遼西路”紅色主題攝影組,開始了一場與時間空間賽跑的戰鬥——搶救式拍攝和記錄烈士墓地和戰場遺址信息、尋找記錄那些隱於世的老兵故事。後來,盛奇等人也加入了這個組織,前後參與者有20餘人。

一切的“向前走”,都不能忘記英烈走過的路
16年前,這支沒有任何經費與支持的隊伍,走過東邊的大遼河畔,也攀過西邊的葫蘆島塔山;南至勵家嘈雜的火車站,也北達芳山鎮、無樑殿的荒郊野嶺。他們在砂石路上乘坐玻璃裂開的大客車,顛得骨頭快散架,也經歷過嚴寒下轎車爆胎的手足無措;為了省錢,他們在簡陋偏僻的旅店住宿,解下鞋帶繫住房門,才堪堪把“安全”鎖住;為了打聽戰鬥遺址,穿着簡陋滿腿是泥的他們曾被誤以為是盜墓賊,被人嫌、被狗追。
在無樑殿鎮,為了一處“據説”“可能有”的烈士陵園,樊洪波和黃金崑鑽入長得正旺、壠長几百米的玉米地。當年沒有手機,倆人就高喊着聯絡,沒有工具,便用手一點點清。一個多小時後,疲憊的兩人跌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胳膊上都是血口子。兩人的面前,是無人知曉的42軍的一個合葬墓和10餘個分葬墓。他們靜卧於此,碑文斑駁如淚痕。
彼時,許多烈士迫於現實條件只能就地安葬,匆匆掩埋。他們長眠於深山密林中、田野地頭間、荒山野嶺處,不少戰鬥遺蹟在歲月中模糊了面孔,許多英烈的事蹟隨着前人的離世只剩隻言片語。
在某次搜尋戰鬥遺蹟時,樊洪波摔下山腰。當大家找到他時,他滿臉是血,卻把機器護在懷裏。“我們任何一個成員都不會丟下相機。”因為相機裏,凝固着散落山野的無名碑、老兵顫抖的軍禮、烈屬攥着的陣亡通知書——行程3萬餘公里,他們固定下戰場遺址和陵園信息,尋訪戰鬥遺址30餘處、無名烈士墓上百座,找到共和國老兵80餘位,留下了寶貴的影像資料3萬餘張。
02
也是在2009年,一名特殊的人民警察找到樊洪波,也是為了“接續”。
這名警察叫餘法海,是電視劇《七十七封陣亡通知書》主角原型,也是電影《集結號》中“穀子地”的原型。餘法海曾是赤壁市公安局的副局級偵查員,早在2004年,便自發為羊樓洞鄉抗美援朝烈士陵園中的142名烈士尋找血親。5年的時間,他在繁重的偵查工作之外,自費跋涉17個省,為97名烈士找到了親人,積勞成疾倒下了。換腎手術救回了他的命,也宣告了他為烈士長途跋涉尋親之路的終結。
餘法海放不下那些沒能回家的烈士,他找到遼寧的樊洪波,將未能團圓的烈士中七名遼寧籍烈士的資料交給他們,期望他們“接力”。
樊洪波説:“他是湖北人,非親非故,那麼多年苦苦找尋遼寧籍烈士家人,我們遼寧人不更有責任和義務?”尋找的過程極其艱難:部分墓碑被風雨摧殘碑文模糊不清,火線上同音字的誤導,彼時知識水平不高的檔案組,繁體變為簡體時的資料錯漏,湖北與遼寧方言不一,不斷變化的行政區劃和海量的人口信息……
“總得有人做啊!”樊洪波告訴我。
時至今日,找到第一位烈士親人的情境依舊曆歷在目。2010年,樊洪波根據層層考據,猜測烈士聞志忠的親人可能住在瀋陽沈北新區一帶。通過當地政府的幫助,樊洪波查到了當地聞氏家族的信息。為了確保無誤和親自送烈士回家,他駕車在坑窪的村路上顛簸了2個小時。路的盡頭,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站在院口焦急地等待着。
老人名叫聞志孝,哥哥聞志忠參軍那年,他才9歲。他渾身顫抖地握住樊洪波的手:“大哥當兵後,一般是每隔一個月寄回一封信,總説一切很好,讓家裏人放心。但後來就沒信了,一直到1954年,家裏忽然收到了哥哥的陣亡通知書。”説到這裏,當年70歲的聞志孝老淚縱橫。1965年,烈士的父親臨終前,緊緊拽着聞志孝的手,仍唸叨着那沒能魂歸故土的孩子。
2013年,七名遼寧籍烈士親人全部被找到,七位英靈全部“回家”。這七位烈士分別是:聞志忠、姚紹昌、劉福、劉樹春、馬洪濱、林玉喜、周學山。一名烈屬對樊洪波説:“我們全家都沒有遺憾了。”
回憶起英烈回家的場景,樊洪波仍會哽咽,他告訴我:“我不是辛酸,我是高興。對我來説,人世間最美麗的兩個詞是‘希望’和‘等待’。先輩流血犧牲,好日子他們自個一點沒享受到,把‘希望’留給我們後人,希望我們吃飽穿好、不再受欺負;所以我相信他們也在‘等待’,尤其是那些埋屍荒野無人可祭的烈士,等着我們找到他告訴他,他沒白犧牲。”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多年的尋訪與陪伴,樊洪波與很多老兵成為了親友。有老兵已認不清家人,卻在看到樊洪波的軍禮時精神勃發:“部隊來人啦!”有的老兵身體狀況很差,仍執拗地要站起來穿軍裝,戴上軍功章的那一刻,老兵渾濁的眼眸驟然清亮。有長期昏睡的老兵為了讓樊洪波為自己留下“最後的照片”,早早叮囑老伴做好準備,將彆着20餘枚軍功章的老軍裝放在病牀前,疊得闆闆正正。
這些原本隱於世的老兵們的肖像及資料,經樊洪波之手,被遼瀋戰役紀念館永久館藏。

樊洪波看望抗美援朝老戰士獨臂老兵蔣文
03
2021年,在錦州白老虎屯,樊洪波遇見了更沉重的守望。
查着資料、幾番問詢,趙遠征、周長青、樊洪波三人才找到那個隨着城市建設和發展,似乎被人遺忘在棚户村的戰鬥遺址。
三人輾轉尋找保管遺址鑰匙的村民,證明了身份——趙遠征是當年主攻錦州市配水池戰鬥的營長趙興元的兒子,周長青是當年參加白老虎屯戰鬥的指導員田廣文(原名周佔山)的兒子。他們又反覆承諾,才進入院子。遺址裏的情境令三人皺緊了眉頭——這個1963年的省級文物遺址,如今斑駁滄桑,灰塵滿院,大風颳起時垃圾飄散。
樊洪波第二次來調查遺址時,白老户村黨支部書記宋福生在這裏等着他。宋福生告訴樊洪波,自己也是一名老兵,復員後回村當了村支書,盡力護着這遺址,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在院子裏,宋福生拉着樊洪波的手,涕淚橫流:“我以後不當村支書了,這兒咋整?這裏還不得塌啊?”
回到家中,樊洪波馬不蹄停地開始漫長且枯燥的前期調研工作,查找史料,蒐集實物。通過周長青,他聯繫上了當年參加白老虎屯戰鬥的連長陳學良的兒子陳中洲,進而又聯繫上了現任“白老虎連”連隊。
憑藉樊洪波多年的作為和口碑,這一次,消息很快散了出去。有烈屬送來了烈士的遺物,有後人送來了老英雄生前的紅色物品,“白老虎連”歷任主官,毫無保留地將部隊的軍史資料、將士回憶錄、信件、電報譯稿、回憶手抄件、老照片等一一送達。
上百萬字的資料堆在樊洪波面前,浩如煙海。帶着資料,他又實地走訪了“白老虎連”戰鬥過的那些地方……
2023年9月,施工隊進入遺址,開始了遺址清理和史料布展工作。為了趕在當年戰鬥打響的9月25日竣工,樊洪波爭分奪秒,晝夜不歇。
樊洪波回憶,短短十餘天裏,發生了許多令人感動的“小事”。施工隊是樊洪波從勞務市場臨時僱來的工人,本是按工時計工錢。後來,工人們發現是修整戰鬥遺蹟,紛紛要求“這扯不扯?早知道是修戰鬥遺址,咋會讓加錢?”“樊老師,到點你不管,咱們想幹多晚就幹多晚。”遺址沒有通電,為了搶工期,大家打開所有的摩托和電動車的車燈,照亮自己勞作。
村支書宋福生拖着病體,一刻不停地忙裏忙外。木匠於文利告訴樊洪波:原來的門是木頭門,現在的鐵條門太“磕磣”了,我給你打個木頭門恢復當年的樣子。後來,他又攬下了所有的木匠活。他説:在當年的戰鬥中,他的母親還是10歲的小姑娘,被解放軍按在牀沿底下,護着她不被流彈打中。
有位外地大姐在白老户村租住,靠賣捲餅謀生。看到大家在樹下吃盒飯,端來一大方盤捲餅:“大哥,我才知道你們為烈士幹這麼大個事,我幹不了啥,但捲餅管夠!”
最艱難的考驗莫過於棚户區搬遷,這愁得樊洪波輾轉反側:遺址周圍、門前小廣場被老百姓搭建的雜物棚子和旱廁包圍着,雖然是違建,但涉及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工作很難開展:有些執拗的老人,甚至曾將談棚户改造的有關部門工作人員趕了出去。
樊洪波在棚户區蹲了四天,最後一咬牙,敲開年紀最大、威望頗高的宋大爺家的門。一個小時後,宋大爺送樊洪波出來,告訴圍觀的鄰居們:“咱們祖輩都在這兒住,有些東西也捨不得拆,但解放軍是為咱們死的啊。有這麼個機會為烈士們修一回,就都整利索了吧。”很快,大家都響應了動員,有居民將樊洪波等人這些天的舉動看在眼裏:“我太感動了,也做不了什麼,有時間我就來掃掃地、收拾收拾衞生。”
竣工的那一夜,錦州下起了雨,樊洪波在遺址裏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回憶起這些天發生的事,腦中有無數個“為什麼”:為什麼在竣工當天下雨了,是他們看見了嗎?為什麼工人們集體自帶午飯就為遺址布展省點錢?為什麼給高額搬遷款也不願挪地的宋大爺改了主意?
或許,是因為錦州不僅有着人民的英雄,也有着英雄的人民。
2023年9月25日,戰鬥發生的75年後,遺址第一次通了電,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紅旗。此次修繕不僅完成了史料布展,還新增了展覽設施、遺物展示和多媒體功能,遺址迸發出新的生命力。樊洪波身體疲憊不堪,精神卻格外充盈:“能夠接觸到遼瀋戰役這一恢宏史章,彌補一點歷史遺憾,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兒。”
04
遺址修復後,樊洪波一刻也沒有停歇,立即開始尋找白老虎屯戰鬥中犧牲的146位烈士的埋骨地。
這比此前的尋找都要艱難:在當年的戰鬥中,最後的37名勇士在彈盡糧絕之時做好了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準備,連長和指導員燒燬了包括官兵的花名冊在內的所有文件。因此,許多犧牲的烈士成了無名烈士,這也成為了“白老虎連”連史中永遠的遺憾。
經過多番尋找,樊洪波等人也僅能核准其中27名烈士的名字。2024年7月1日,陳中洲、周長青和樊洪波帶着這27名烈士的資料,再一次來到戰鬥遺址。在他們犧牲的地方,周長青哽咽着為那找回名字的27名烈士再次點名:“三班戰士姚尚雲!神射手杜廣生!……”尋回的不僅是名字,更是不滅的星羣。

2019年,“白老虎連”旗幟出現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閲兵式上。 圖源:鈞正平工作室
如今,白老虎屯戰鬥遺址成為當地熱門的紅色教育基地,常有紅領巾在遺址棗樹下聽故事。那些被淡忘的英烈們的故事和名字,在當地家喻户曉。那棵老棗樹年年結果,紅得灼眼,像當年陣地上未熄的火。
樊洪波呢?他仍惦記着大三家子村的九座墳:“這麼多年,也沒完成父親的囑託,長眠村後的九名烈士還未找到親人。”但令他欣喜的是,即使過了大半個世紀,那九座墓完好無損地保存着。村裏在每座墓後都種了一排樹,那些樹長得枝繁葉茂、鬱鬱葱葱。樹都長成了林,就總有人記得。
樊洪波覺得自己很幸運:世間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往,許多人渾渾噩噩迷茫一生。而自己在尋找戰場遺址的翻山越嶺中,在查證信息、還原不同時代的英雄故事時,在走近老兵所思所想所盼間,他找到了自己此生的使命和精神歸屬,並希望將火種播撒到更遠的地方,一如他常掛在嘴邊的詞“接續”。
梨花飄香,慎終思遠。春風拂過大地,你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是他們用生命丈量和期望過的遠方。

烈士墓前開滿鮮花
後記
不管親友如何勸説,樊洪波都不願回憶自己的過去。知情者們透露,他曾是一名參戰老兵和戰地記者。“要撬開他的嘴很難,他不願提,也很少參加戰友聚會。當年,他的戰友犧牲在陣地上,直到一個月後,他才有機會冒着風險上去搶回遺體。你能想象那個環境嗎?”
幸運的是,他一路走來,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見證者頗多,我們才得以走進他的故事,走進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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