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彪:為拓寬“活路”,歐盟開始拉攏這一被美國“輕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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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4月3日至4日,首屆歐盟-中亞峯會召開,歐盟正式邁入“中亞+”首腦級會談的行列當中。此次峯會標誌着歐盟與中亞合作的進一步升級,不僅將雙邊關係升級為戰略合作伙伴關係,同時歐盟還宣佈將啓動總額為120億歐元的“全球門户投資計劃”,用於支持中亞在新能源、原材料以及基建方面的合作。
作為歐亞大陸心臟地帶的中亞,近年來正如火如荼地開展着能源轉型,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國企業都視其為一片全新的投資熱土。然而,中亞的地緣政治與安全風險始終是外部投資者繞不開的兩道鴻溝。如今,特朗普的“對等關税”浪潮席捲全球,中亞各國也無法倖免。另一方面,俄美第二次談判即將開啓,地緣政治形勢瞬息萬變。
在此變局之下,中亞各國會選擇“靜觀其變”還是“主動求變”?另外,地區極端勢力始終存在,中亞如何應對中東與阿富汗的動盪外溢風險,對周邊國家來説尤為關鍵。觀察者網連線蘭州大學“一帶一路”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朱永彪,結合此次歐盟-中亞峯會談談對中亞地緣政治、新能源市場和安全形勢的看法。
【對話/觀察者網 鄭樂歡】
觀察者網:4月3日至4日,歐盟-中亞首屆峯會在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召開。一方面,雙方宣佈將雙邊關係升級為戰略合作伙伴關係。另一方面,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峯會上宣佈,歐盟將啓動總額為120億歐元的“全球門户投資計劃”,支持歐盟和中亞國家在關鍵原材料、清潔能源、交通基礎設施和數字互聯等領域的合作。想請問朱老師,您怎麼看待目前歐盟-中亞合作趨勢的深化?另外,您怎麼看待歐盟的“全球門户投資計劃”在中亞的實施?
朱永彪:我認為最優先考量的一個現實驅動因素就是——俄烏衝突以後,歐盟開始更加重視中亞的能源供應鏈作用以及中亞在能源多元化替代方面扮演的角色,這一點較之前更緊迫了。
事實上,2007年以後歐盟就比較重視中亞帶來的能源供應多元化。從這一點上來説歐盟和美國、日本等國是有一致性的——即積極發揮中亞在能源供應鏈上的作用,讓全球能源市場保持穩定,使能源價格保持在合理範圍內並可以自由流通,這是符合歐盟能源安全利益的。然而,伴隨俄烏衝突後能源安全問題的緊迫性上升,中亞在歐盟能源安全戰略中的地位和作用被進一步重視。
從傳統意義上來説,歐盟除了希望從中亞進口油氣以外,還希望中亞能夠發展新能源。這涉及到兩方面因素:一方面,中亞國家發展新能源後,可以減少對傳統化石能源的依賴,使得能源結構更加多元化。這既能做大能源市場的蛋糕,也能夠更好地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而歐盟對這一問題始終比較關注,所以也試圖塑造和改變中亞地區的能源價值觀。
另一方面,在中亞的能源轉型過程中,歐盟也希望能夠嵌入其中。自蘇聯解體以後,許多歐洲企業,如英國石油公司(BP)、道達爾、殼牌,在中亞、裏海附近的油氣區塊中,通過財團聯合競標等方式,實際上拿到了很多份額,也控制了很多油氣區塊,尤其是在哈薩克斯坦的油氣區塊。當前,歐盟也希望能夠介入中亞的新能源建設過程中,比如光伏發電、風力發電等,這樣既可以獲得中亞的市場,也可以加強與中亞國家在能源領域的相互依賴。

2025年4月3日至4日在撒馬爾罕舉行的首次中亞-歐盟峯會是加強兩地關係的重要里程碑。中亞時報
觀察者網:我們可以看到,2023年中國與中亞首次建立了首腦會晤機制,如今歐盟同中亞做了同樣的事情。除此之外,像印度、土耳其等其他國家也在積極爭取中亞,這使得中亞地區的地緣政治博弈形勢變得愈加複雜。另一方面,中亞大部分國家奉行多元平衡外交政策,而這一政策似乎在俄烏衝突後變得更加顯著。目前俄烏和談正在逐步推進,俄美第二輪談判也開始籌備,在這樣的背景下,您認為中亞是否會出現什麼調整動作?
另外,哈薩克斯坦總統託卡耶夫在3月14日的國民大會上表示,在揭露“深層政府”政治虛偽、重塑傳統價值觀以及查明政府大規模濫權行為的問題上,應該對特朗普的做法予以肯定。有部分媒體認為這是哈薩克斯坦在向美國靠攏的信號,對此朱老師您怎麼看?
朱永彪:其實包括中亞國家在內的許多國家,都實行這種多元平衡的外交政策,這也是中亞國家獨立後一直奉行的。一方面,它們和所有的大國都想發展關係,而不會單一地偏向其中某個國家。另一方面,除了奉行永久中立政策的土庫曼斯坦以外,其他四個中亞國家整體上還是“抱團”的,因為單獨一個國家去跟大國溝通協調可能會處於不利的地位,所以它們願意以集體的身份去參加一些對外事務。這是中亞多元平衡外交的兩個顯著特徵,也是一個理性的選擇。
同時我們可以看到,中亞國家的戰略自主性和主動性,在俄烏衝突以後,相對來説進一步地增強了。應該説,俄烏衝突為中亞國家提供了一個機會窗口。無論是俄烏衝突,還是特朗普上台以來的一系列外交政策,都在加劇國際體系的劇變。在這樣的背景下,中亞的“主動求變”一方面能夠加強同各方的合作,從而抬高自身的地緣政治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為中亞爭取更多的發展機會來鞏固和提高自身的經濟實力,這一點現在對中亞各國來説都更加迫切。
當然,俄烏衝突以來中亞的這樣一個新變化,我認為不會從根本上修改中亞的整體外交方向。因為無論是多元平衡外交,還是能源出口的多元化,亦或是“中間走廊”的打造,都是符合中亞國家的共同利益的。所以無論俄烏衝突朝哪個方向發展,中亞國家的總體外交方針和方向基本不會出現重大調整,也不太可能出現突變。
關於託卡耶夫上個月在國民大會上的表態,我認為與部分媒體所解讀的內容關係不大。
實際上蘇聯解體以後,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這兩個國家的政策獨立性相對來説一直是比較強的,並且也是去俄化最突出的。這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就表現出來了,並不是現在突然出現的。
所以,總統的這個發言可能是反映了他目前對整個國際局勢的一種理解和認識。包括這些年,哈薩克斯坦一直希望成為一箇中等強國的典型代表,甚至在前年的聯合國大會上,哈薩克斯坦還提出應該改革聯合國安理會制度,並擴展到20個成員國。當然另一方面,託卡耶夫也可能是藉此表示對哈薩克斯坦國內類似問題的擔憂。
總體而言,哈薩克斯坦與其他中亞國家一樣,其外交的整體方向是不會突然做出重大改變的。

2025年3月14日,哈薩克斯坦總統託卡耶夫在布拉拜舉行的國民大會上談到了世界政治趨勢和美國的作用。哈薩克斯坦通訊社
觀察者網:美國時間4月2日,特朗普公佈了“對等關税”名單,其中哈薩克斯坦被徵收的關税是中亞國家中最多的(哈薩克斯坦27%,其餘四個國家都是10%)。而且,特朗普也已經關停了國際開發署(USAID)。其實,外界普遍都覺得過去美國對中亞沒有那麼重視。所以也想請問朱老師,美國目前是否已經算退出了中亞大國角逐的舞台?
朱永彪:首先,美國的中亞政策具有一定的連續性和穩定性,但事實上美國的中亞政策又表現出一定的矛盾性,即美國一方面表現出對中亞的重視,但實際上卻又不那麼重視,具體的表現就是美國總統從來沒有訪問過中亞。
當然,這也和蘇聯解體後,美國指責中亞國家的所謂“威權主義政體”有關。但是,另一方面美國可以説從骨子裏對中亞是不太重視的,因為元首外交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誌信號,而美國對中亞國事訪問的最高規格沒有超過副總統級別。尤其考慮到,美國曾經在中亞還設有軍事基地,雖然當時主要是為解決阿富汗問題,以後勤保障為目的而設立的,但美國總統在那期間也未曾訪問過中亞。
所以如果説美國重視中亞,那顯然是不太恰當的。中亞在美國的全球戰略中沒有那麼重要,加上特朗普上台以來,美國在俄烏問題、中東問題、歐洲問題上展現出來的戰略收縮態勢,都決定了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中亞都很難真正成為美國的外交優先方向,這一點是相當明確的。對此,中亞國家心裏也非常清楚。
不過,也不能排除未來特朗普用所謂交易的方式,在中亞採取一些新的行動。比如,對所謂“C5+1”機制(中亞五國+美國)進一步升級,直白地説就是在政治上顯示出美國對中亞很重視。基於這一點,特朗普甚至可能會對中亞進行所謂的訪問,因為這不需要花什麼錢,但可以滿足中亞國家的政治需求,幫助他們提升地緣政治地位和全球影響力。
其實自美國從阿富汗撤軍以後,或者説從特朗普第一任期時決定和塔利班進行和談,就表明美國在整個中亞地區的外交政策,就是想用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的收益,即雖然美國不願意投錢,但還是想維持它在地區的影響力——這是美國的核心政策,同時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中亞國家的利益。因為,中亞國家對美國的訴求就是:美國能夠表現出來對中亞地區仍然感興趣,這就夠了。
所以,美國未來的中亞政策還有很多的彈性空間,但硬性投入恐怕不太可能。這也是2011年美國提出“新絲綢之路計劃”卻一直沒有將其真正實施的一個重要背景——就是美國不太願意在中亞投入真金白銀。所謂USAID提供的援助相對來説也比較有限,而且這幾年總體上一直處於收縮狀態。當然,美國不會徹底放棄中亞,而是將繼續炮製和炒作虛假信息,離間中亞與中國、俄羅斯等的關係,同時謀求以最低成本在中亞獲取最大化的地緣政治利益。
觀察者網:今年3月31日,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總統簽署了《苦盞宣言》,最終確定了邊界劃分。此次簽署標誌着三國在尊重彼此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基礎上,推動中亞地區建設性對話與合作的重要一步。您怎麼看待該宣言的意義以及烏茲別克斯坦的地區作用?另外,阿富汗問題其實一直影響着烏、塔、吉三國以及土庫曼斯坦,您如何看待阿富汗問題目前對於中亞的影響?
朱永彪: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許多中亞國家跟阿富汗的合作還是比較密切的,其中土庫曼斯坦主要是和阿富汗有TAPI天然氣管線的合作項目;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主要是和阿富汗有CASA-1000的電網合作項目,甚至這兩個國家希望通過阿富汗向巴基斯坦出口電力,所以它們對於加強同阿富汗以及南亞國家關係的願望比之前要更加迫切,而塔利班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目前為止,塔吉克斯坦同阿富汗還沒有建立正式的官方關係,因為塔吉克斯坦不太願意同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權有更加密切的合作。
實際上,在中亞國家裏面,塔吉克斯坦相對來説比較特殊,其對阿富汗政策同其他幾個中亞國家也有較大區別。阿富汗變局以後,大多數中亞國家都認為這是一個機遇,但塔吉克斯坦認為塔利班政權更多地是一個威脅的來源。
一方面,阿富汗局勢的穩定,使得中亞國家對同南亞地區的合作興趣增大。因為過去由於阿富汗局勢的動盪,許多大型基礎設施項目難以開工。另一方面,阿富汗局勢的外溢效應還是會對中亞國家形成一定衝擊,比如“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對中亞國家公民的招募比之前更多了,包括像莫斯科音樂廳恐怖襲擊事件,實際上主要也是塔吉克斯坦人發起的。除此之外,敍利亞境內的沙姆解放組織曾經也招募了大量來自中亞地區的極端分子。

塔利班的重新上台,對於中亞地區如“烏伊運”(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這樣的極端勢力而言,還是有比較強的刺激的。所以,中亞國家也面臨一定的安全風險。
對於最近中亞三國簽署的《苦盞宣言》,首先是值得肯定的。因為烏茲別克斯坦自從米爾濟約耶夫上台以後,大幅調整了對外政策,不僅緩和了與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的關係,而且表現出更開放包容、更重視合作的外交風格,對於緩和與鄰國關係起到了積極效果。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過去30年多間,中亞國家相互間簽訂了很多的協議和宣言,但真正能夠落實並長期形成機制的,並不多。所以,目前對於這個宣言的效果我們還有待觀望。
觀察者網:最後一個問題,我們落回到中國-中亞關係上。自西安峯會已經過去兩年了,今年預計也將召開第二屆中國-中亞峯會。前面您也提到了歐盟對於中亞新能源市場的重視,所以也想請問朱老師,目前中國與中亞在新能源合作以及其他項目合作上的情況如何?其次,站在中國的立場來看,歐盟-中亞峯會對中國會產生哪些影響?最後,想請朱老師談談您對於第二屆中國-中亞峯會的展望。
朱永彪:首先,目前中國和中亞的新能源合作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最近三一重能還發公告説打算在烏茲別克斯坦投建風電場項目,兩個項目的投資金額分別不超過5億美元,算是一個很大的新能源項目。
實際上無論是比亞迪也好,華為也好,中國這幾年有很多新能源汽車廠商以及頭部的光伏、風電企業都在中亞有較多的合作項目,中國在這個領域有着比較強的競爭力,同時性價比也很高,這符合中亞國家的現實需求。而且,中國的商品更加多元化,從最低端的到最先進的技術設備,中國都有做。
那麼怎麼看待歐盟-中亞峯會對我們的影響呢?在中亞地區肯定存在大國競爭,但我認為目前這種競爭處於一種比較良性的態勢。首先,我們肯定還是要以更加開放的態度去看待這種競爭,這也是中國一直以來秉持的立場,我們完全尊重中亞國家的選擇。第二,中國也從不謀求在中亞地區形成獨佔的優勢地位。實際上,對於中國而言,我們非常樂意看到中亞地區的多元化格局,無論是投資多元化或是競爭多元化還是合作多元化,這都符合中國的利益。
如果在中亞地區沒有其他大國的投入,那我們可能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我們應該怎麼處理好中俄在該地區的競合關係?二,中國該怎麼解決成本顯著上升的問題?無論是歐盟的“全球門户計劃”,還是美國各種相關的基礎設施計劃,實際上都變相分擔了中國在中亞地區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成本,並且擴大了中亞地區互聯互通的水平,提升了中亞釋放自身經濟潛力的能力。
所以我覺得,這種競爭一方面是客觀存在的,但另一方面中國也可以利用這種競爭擴大自身在中亞的合作機會。比如中歐之間在中亞問題上的認識和理解,無論是立場還是利益相對來説都是比較接近的,所以中歐也可以在中亞的部分領域開展合作。因此,競爭有時候是威脅,但有時候卻是機遇,認識到這一點非常重要。
最後,就是關於中國-中亞峯會。我認為總體上來説,還是會在第一屆西安峯會的基礎上去進一步強化合作。一是中國與中亞各國全面戰略伙伴關係的進一步提升。二是《西安宣言》(2023)中所提的計劃在這兩年間的具體落實情況,以及下一階段的安排。比如在跨裏海交通運輸走廊上,中國與中亞之間會不會有一些具體的合作項目和協議,我覺得這是非常值得期待的。另外,在具體合作領域當中,無論是新能源、數字經濟還是農業技術、氣候變化、減災防災等方面,有沒有新的規劃,這也是值得期待的。
最後我想説一點,前面提到的歐盟也好,美國也好,它們對於中亞的政策是有一定的投機性和策略性的。換言之,不是一種長期主義。而這種政策的投機性表現在,當它們需要中亞的時候,就會對中亞批評得少一些;當它們不需要的時候,對中亞的批評和指責就會多一些。但是反過來看,中國與中亞的合作相對來説是長期穩定、可預期的,而且是相互尊重完全平等的。所以這是中國-中亞關係的基本盤,也是中亞國家願意和中國長期保持友好關係,持續發展合作的一個重要基礎。這一點決定了中國-中亞關係,同歐盟-中亞關係、美國-中亞關係有根本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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