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金像獎主席爾冬升:內地電影票房過億那一刻,香港電影就被顛覆了
guancha

編者按:“港片”永遠是華語電影愛好者繞不開的話題,自2015年起擔任香港電影金像獎協會董事局主席、自稱“影壇不死鳥”的香港導演爾冬升認為,港產片的成功既有幾代香港電影人的努力和創新,更離不開時代的因素。
“現在中國電影已經國際化了,所以港片的影響力已經不會像當年那樣的震撼,因為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
邵氏武俠男主出身的爾冬升在優酷《無限超越班》第三季錄製後台與觀察者網交流了自己對於電影產業和演員的看法。他認為做演員是一輩子的事,“藝德、專心、對行業有熱情”是他對“好演員”的標準。從執導《癲佬正傳》《新不了情》《旺角黑夜》,到來到內地市場後拍攝的《我是路人甲》《海的盡頭是草原》,再到近年來扶持新人導演,監製《年少日記》《白日之下》,爾冬升一直在關注着市場的變化。

爾冬升在優酷《無限超越班》後台與觀察者網對話
【對話/新潮觀魚】
演員的成功靠“命運”,男粉比女粉更長情
觀察者網:很高興能在《無限超越班》後台和您交流,作為演員出身的著名導演,近年來您以評委老師的身份出現在內地的演技綜藝,對藝人演技的點評以犀利和直接著稱,您如何衡量年輕演員的演技,作為導演您在工作中是如何幫助演員調整到最佳狀態的?
**爾冬升:**評價演員的演技,我覺得不能一概而論。很多時候大家覺得流量演員演技就不行,那也不一定,有些拍網劇的流量演員戲也很好,而有些科班出身的演員演戲也未必行。我也試過一些科班出身的演員,其實他們不太適應影視領域,更適合去演舞台劇。
我認為一個演員的成功有時候不(僅僅)是看他能力多高演技多好,也看運氣,往往是有沒有運氣遇到一個好角色。哪怕你之前人氣不高,或者大家不喜歡你,只要你遇上了一個好角色,可能突然間就爆火了,有時候可以説這就是所謂“命運”了。
這一季的節目比較特別,這些演員第一次錄製的時候比較緊張,到了第二階段我發現大家的變化都很大,應該是已經有了一些準備,有了經驗之後就比較穩了。我印象最深刻的藝員是餘宇涵和丁真,他們倆一開始都是“一張白紙”的迷茫狀態,這次來已經適應了,從這個角度來説他倆的提升是最多的。

在《無限超越班》第三季體驗“演員”角色的丁真和餘宇涵
我是演員出身,理論方面不強,所以在現場我更多的是以一個前輩的角度來點評他們,有時候説話就比較直。參加了幾次演技綜藝後,我自己其實也在反省和改變——為什麼我在現場是比較保護演員的,到了綜藝就好像變得那麼嚴苛——可能是因為綜藝本身的需求吧。現在我自己也有一些微調,我看到演員們緊張的時候,會設身處地地站在他們的位置去想,其實他們的壓力是非常大的。
我做導演的時候拍戲沒有那麼趕,每天的工作量安排要確保有足夠的時間和演員交流溝通,而對待不同的演員需要有不同的方式。演員其實有的時候很脆弱,如果在現場你對他們太嚴厲,有可能整個人的(精氣神)就會散掉。比方説,你拍一個新人,如果鏡頭和工作人員和他的距離很近,往往他們就會很緊張,這個時候我就會調整畫面的結構,把機器全部往後挪,讓現場的人少一點。但也有演員就完全不怯場。
參加這些演技節目,我也和郝蕾、陳凱歌導演學習了和演員溝通的不同的方法,很有收穫。
觀察者網:您曾經執導過的作品《我是路人甲》,關注和描寫了“橫漂”羣演們的奮鬥日常,這次《無限超越班》第三季也在橫店錄製,會有“光替”讓選手體驗不同的工種,您怎麼看待這樣的安排?您覺得演技綜藝對學員的實際業務會有什麼樣的幫助?
**爾冬升:**我之前建議,與其搭那麼多佈景,不如把這檔綜藝挪到橫店來拍,現在很多演員沒有試過作為羣演的那種處境了,所以我們想在節目裏故意讓他們試一試這樣的感覺。
我認為一部電影或者電視劇所有的人是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團隊合作的。如果只有主演,是成不了一部戲的。現在一些年輕演員有很多人圍着、捧着,但你要知道,其實你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如果沒有其他的工作人員,沒有羣演,你根本沒辦法吸引到觀眾,戲也拍不出來。所以在我的戲裏,我是不會讓他們蹲着吃盒飯的,必須在吃飯時讓羣演有桌子椅子可以吃飯。

爾冬升在橫店拍攝的《我是路人甲》描寫了羣眾演員羣體的艱辛與喜怒哀樂
對於演員來説,我覺得綜藝是另外一回事,和真正的影視還是有差別的。演員來參加《無限超越班》這樣的綜藝能得到的好處首先是曝光率,其次是對他們應變能力的訓練——突然間換了一個劇本、突然間自己的角色被換掉了、你準備好的東西突然不需要了——這在我們影視工業裏也是時常會有的情況。在綜藝裏這樣的體驗是對他們挺好的訓練。
觀察者網:您曾經憑藉出眾的外形成為早年間的邵氏“古偶男主”,現在很多網友會對比當下的偶像演員和老港星,認為“審美退化”了,您怎麼看?您曾經提到“演員靠臉是沒用的”,是否也源於自己的經歷和感受?
**爾冬升:**審美不會退化啊。我想30年後的人再看今天的肖戰、王一博,也會覺得他們長得帥。審美其實還是一樣的。
但如果只是看樣子的話,人是會變老的。我前幾天還在跟朋友開玩笑説,男粉絲好像比女粉絲要“長情”——女粉絲“變心”很快,雖然追星時比較瘋狂,但突然另一個偶像出現,她們很快又會“移情”新的偶像。如果只靠臉是不行的,對不對?

爾冬升在邵氏武俠《三少爺的劍》中的造型
現在你的流量高,那以後呢?演員是一輩子的工作。今年6月30日是我入行50週年,我的演員生涯沒有走到過最高,也沒有去到最低,我老開玩笑説自己是“影壇不死鳥”。一個演員隨着年齡的變化,需要去演的角色也會改變,年輕時演學生,成熟了要去演白領、然後到了某個年齡就去演爸爸、媽媽這樣的角色。這是逃不掉的。無論是做演員、編劇還是導演,在這個新人輩出的行業裏,要留得長久還得靠你的演技和能力。
港片情懷是大時代的產物,不會刻意“堅守香港”
觀察者網:對於內地很多電影愛好者來説,港產片是他們的審美啓蒙,但現在大家也會感嘆港產片繁榮不再,甚至“港片已死”,您對此怎麼看?
**爾冬升:**這種變化是和時代有關的。80年代改革開放,慢慢有港片的錄像帶進入內地,第一批“北上”的香港導演是90年代左右來的內地,第一站先到的上海。當時內地的商業片沒有那麼多,所以香港的這些東西進來之後影響很大。內地的觀眾之前沒有看過,對於港片的第一印象必然是新鮮,甚至帶點震撼。
現在中國電影已經國際化了,所以港片的影響力已經不會像當年那樣的震撼,因為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
香港電影對內地電影的影響主要在十幾、二十年前,我認為從馮小剛拍賀歲片開始情況就不同了——所有的老闆一看,哇,原來一部電影的票房是可以過億的——從這一刻起香港的電影市場就徹底被顛覆了。商人都是很現實的,一夜之間香港所有的老闆都轉型要去拍合拍片。

馮小剛喜劇電影《非誠勿擾》在2008年上映,拿下了2.6億票房
合拍片的繁榮後來也帶來了很多問題。比如,當時的合拍片演員是有配額的,所以當時的合拍片往往都是香港演員演男主角,搭配一個內地女明星演女主,一大批內地女演員在那個時候進入香港電影市場,但其實沒有什麼發揮的空間,只是為了湊一個配額。
觀察者網:曾經在一部影響力很大的紀錄片中,您被歸為“堅守香港”的導演代表,您覺得自己對港片有着很強的責任感嗎?您覺得香港電影人“北上”會存在一定的文化隔閡嗎?
**爾冬升:**我也沒有刻意“堅守”香港電影。電影人其實是很彈性的,如果印度有人找我拍戲、歐洲有人找我拍戲,我都會嘗試,不會抗拒。
老實説,做我們這一行,無論是導演、編劇還是演員,工作機會都是隨着市場走的——行業起飛的時候,工作機會就多。香港電影產量最高的時候一年有三百部,隨着市場的變化,產量低了,有些人自然就要去找出路。所以90年代的時候,最早一批北上的反而是在香港沒有太大競爭力的導演——當年在那個賣拷貝的年代幫上影廠拍商業片,他們中的一些人賺到了利潤也開拓了市場。
而我進來得比較晚,當時很多人和我開玩笑説,你普通話那麼好,怎麼這麼晚都還不去(內地)?其實很簡單,香港還有戲拍,所以我就沒來。我也沒有碰到找我拍戲的人,沒能遇到我能拍的戲。做我們這行很多時候是比較被動的,不是我想做就能做。
至於説香港電影人北上的文化差異,以前可能會有,現在基本已經沒有了。以前香港的影視從業者的特性是比較變通,而內地如果是科班出身,那麼處理的方法會不太一樣。現在這個階段已經沒有差異了,無論是古裝片,還是現代戲、愛情片,文化差異都不大。
觀察者網:您的家族作為一個典型的電影世家,從內地遷移到香港,為香港電影事業做出了很大貢獻,您本人的普通話講得也非常好,這是否讓您對於香港本土電影的變遷和香港影壇的包容性有更立體的理解?
**爾冬升:**早年間香港電影市場有粵語片、國語片,還有一些廈門話、潮州方言的電影。我是演古裝劇入行的,那個時候的古裝戲是一定要説普通話的,因為當時的觀眾覺得古裝戲説廣東話格調不夠。
當時的粵語片“搶拍”現象很嚴重,粗製濫造,所以才有了一些粵語名演員,比如“華南影帝”張瑛先生、吳楚凡先生、白燕女士等一些人組織了中聯電影公司,立志要拍優質粵語片。後來我的師父楚原導演、許冠文先生也用粵語拍戲,粵語電影在這批精英的帶領下流行了起來。香港的電影市場其實是一直在演變之中的。

楚原導演《七十二家房客》劇照
我因為家庭的原因,從小接觸這個行業,自然而然就進入了這個行業。就像今天我們看到橫店的燈光師都是河南人,就是一開始在這裏做的人逐漸把村子裏的人都帶出來幹這行,我們當時也是這樣的情況。那時候生活很艱難,香港在經濟沒有起飛的時候其實也蠻窮的,在我中學的時候,香港還有很多人住在山邊的簡易小木屋(寮屋)裏,如果有一個行業可以謀生,就一個帶一個都去做這個行業。
香港是個移民城市,最早只有很少的水上漁民“疍家人”,今天的香港本地人大多數都是不同年代從內地遷移來的。而我們家是北方人——在香港人眼中,只要出了廣東都算北方人——因為家庭的關係我們在家裏和長輩都説國語普通話。我父親這邊説的是天津話,我媽媽很多朋友是上海人,她也在上海住過,所以我的兩個哥哥秦沛姜大衞的上海話很好。小時候,我父母那一代人被香港人稱為“外江佬”,但香港作為一個移民城市也一向很包容,尤其是影視行業,對所有地方來的演員、工作人員從來沒有排斥,金像獎有很多影后都是內地的。

秦沛(姜昌年)、姜大衞(姜偉年)、爾冬升三兄弟
短劇在走港劇惡性競爭的老路,AI寫劇本和“打螺絲”有什麼區別?
觀察者網:作為一名導演兼編劇,您現在是否還保有比較旺盛的創作熱情?未來電影創作的重點會放在哪方面?
**爾冬升:**其實現在我監製的戲比我自己導演的戲多。創作方面我覺得我還可以繼續,但有些戲我是不會拍的,比如説那種風格很年輕的戲我已經不太敢接了。有些電影想請我監製,我會擔心“如果掛了我的名字會不會給年輕觀眾一個誤差,讓他們覺得爾冬升的戲會不會比較嚴肅,太成熟”。
我承認現在的我和年輕人是有些脱節的,有些東西我也經歷過,但現在讓我去拍我會覺得很幼稚。就像你看書會越看越深,我的年紀到了,但年輕的觀眾還沒到這個年紀,不會喜歡這些。
還有一些戲對體力消耗比較大,比如拍攝《海的盡頭是草原》在草原實地拍攝,我的膝蓋做過手術,在草原拍攝時兩個膝蓋勞損都相當嚴重。還有一些電影動作戲比較多,比如拍攝飛車爆炸之類的,拍的時候精神就會非常緊張。這類電影現在我可能需要別人來協助我,幫我分擔工作。因為精力有限,現在我寫的劇本我會挑一些和我熟識的導演,讓他們拍,我自己拍不了那麼多。

爾冬升執導的《海的盡頭是草原》於2022年上映,講述了歷史上“三千孤兒入內蒙”的故事
作為導演,當你突然間有了一個靈感和題材,會很熱血很想拍,但很多時候你是拍不成的——找不到投資,找不到合適的演員——這種熱情就會冷卻。每個電影、每個劇本、每個創意都有他們的命,我只能隨遇而安,順其自然。
現在全球市場都不景氣,資金短缺,今年的情況比較差,只能等明年再看一看了。其實電影從來都不是一個必需品,雖然《哪吒2》的票房很好,但它是動畫片,只是用影院來放映而已,和我們這個行業關係不大。如果經濟有波動,就會影響到就業,從而影響消費。消費低了,就會影響廣告,連鎖反應之下大家的消費慾望也就低了。雖然不至於不看電影或者電視劇,但會減少消費。
觀察者網:正如您所言,由於大環境的不景氣,很多資深導演會轉戰微短劇市場,您對這個潮流是如何看待的?
**爾冬升:**我一直在關注橫屏和豎屏的短劇。其實短劇是另外一批人在做,我在觀察和了解它到底怎麼樣,去看“霸總”到底是什麼。據我收集的信息看,這個“賽道”的競爭已經非常大了,甚至已經進入了惡性競爭的階段。沒有人是預言家,未來幾年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我們就做我們自己合適的東西就好。
在我看來,這種跟風重複會消耗得很快,對行業也是很大的傷害,也就是所謂的“卷”。以前香港影視也是這樣的,跟風很快,一個戲火了馬上一窩蜂去拍,儘快把它拍死——武俠片潮流來了,全部拍武俠,拍濫之後警匪片也來——總有人賺到錢,觀眾也不抗拒。但觀眾也不傻,你只有拍得好他們才會看。
對於潮流的興起,我沒有褒貶的意思,但作為編劇和導演當然還是要先用自己的腦子,什麼都用AI那還要我們幹嘛?我把自己的創意用完了,然後放進AI的池子裏你去抄我吧。如果連這個信心都沒有,選擇用AI寫劇本,那創作就像在流水線上打螺絲,編劇的快樂就是把自己的靈感變成劇本,依靠AI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