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尼斯·瓦魯法基斯:“中國已展現出成熟姿態,就像一羣孩童中突然出現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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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全球關税戰暫時“中場休息”:多數國家和地區的關税被延遲90天,中美仍在僵持;歐盟在推出報復措施之後,部分國家領導人,比如意大利總理梅洛尼在美國與特朗普會晤。
這場貿易戰將如何演進?中國如何為自己爭取更多朋友,同時在這場博弈戰中獲取更大利益?觀察者網就此連線希臘前財長亞尼斯·瓦魯法基斯。
面對中國在第一階段貿易戰中的“成就”,他警告,”切勿誤判形勢,認為當美國自身痛苦達到臨界點時,特朗普政府就會退縮”。他還猛烈批評歐盟的進退失據,斷言歐盟是這次關税戰的最大輸家。此外,他認為,若特朗普政府執意閉關鎖國,中國正獲得歷史性機遇。
【對話/觀察者網 高豔平】
只有當美國統治階級承受的代價足夠慘重時,政策才會轉向
觀察者網:您對特朗普4月2日發起的對全球18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關税有什麼看法?您認為特朗普的動機或目標是什麼?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特朗普政府的目標非常明確——我並非説這些目標正確,而是強調其清晰性。他的團隊已通過大量文件公開闡述這些目標。需要明確的是,特朗普本人向媒體發表的言論與其背後的真實動機存在差異。其真實動機,簡而言之,一方面是讓美元貶值約30%,因為他們認為這將平衡美國與全球其他國家的貿易關係,減少從中國、歐洲等地的進口,並增加出口。
但難點在於如何實現美元貶值的同時不喪失其國際主導地位。為此,他們需要説服盟友和競爭對手——無論是德國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説服他們將手中通過向美國出口商品積累的龐大美元儲備,用於不會削弱美元主導地位的領域。例如,特朗普政府試圖説服日本:應將其持有的1.1萬億美元儲備大量用於購買長期美國國債,或投資穩定幣、比特幣等資產,而非轉向人民幣、歐元或日元。其邏輯在於通過關税施壓,再通過雙邊或多邊經濟談判迫使對方接受條件。

當地時間4月16日,日本經濟再生擔當大臣、赴美談判代表赤澤亮與特朗普在白宮會面。 圖自特朗普社交媒體賬號
這種策略並非首次出現。1985年羅納德·里根政府通過《廣場協議》對日本採取了類似手段:美方要求日元對美元升值,否則將對日本輸美商品加徵20%-30%的關税。日本最終被迫妥協。但中國不是日本,特朗普的企圖是全球性的。這就是特朗普政府背後的動機做的事情。
觀察者網:我知道您在大學裏教經濟學,特朗普將關税武器化來對付中國,一度導致美國資本市場的崩潰:股市下跌、國債收益飆升。當時特朗普也企圖説服民眾:那就是當前的經濟陣痛,是為了美國的長期利益。我的問題是,您認為這種“短期的陣痛是為了長期目標”的説辭有多少可信度?關税武器化能解決美國的問題嗎?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我們必須拭目以待,看這是否構成真實的威脅。我毫不懷疑這確實是一個真實的威脅。請允許我做一個修正——這不僅僅是遏制中國。特朗普的全球貿易戰,其本質是試圖徹底重構美國自1971年以來建立的貨幣與貿易體系,對其進行全面的再校準,不僅針對中國,也涉及歐盟。須知歐盟的年貿易額(雖略遜於中國)也高達2400億美元規模。
這種情況與日本當年面臨的處境具有同構性。我們需要將特朗普政府的行動與理查德·尼克松1971年的舉措進行對比。彼時美國摧毀了自身創建的佈雷頓森林體系(該體系始於1944年,一直運行至1971年),但這種方式給美國自身帶來了巨大代價。
因此,我們必須認識到:美國當前這種即使犧牲自身利益也要維持霸權的戰略邏輯,與尼克松時期的做法如出一轍。尼克松衝擊雖使美國在1970年代承受了巨大代價,但其衝擊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儘管對美國造成嚴重損失,但對德國和日本的衝擊更為致命,從而提升美國產業的競爭力。這種策略基於一個核心假設:德日資本家手握從美國賺取的美元,最終只能迴流美國市場。如此一來,美國雖付出代價,但最終仍能獲勝。只不過,這種“勝利”是以犧牲美國大多數民眾的利益為代價的——至今仍有大量美國人未能從尼克松衝擊的陰影中恢復。
需要明確的是,這絕非簡單的美中對抗或美歐博弈。其本質是美國統治階級為維繫自身權力、強化全球霸權地位而採取的主動策略。若這種策略需要以美國民眾承受重大代價為前提,他們仍會毫不猶豫地推進。因此,我要給中國朋友們的忠告是:切勿誤判形勢,認為當美國自身痛苦達到臨界點時,特朗普政府就會退縮。只有當美國統治階級承受的代價足夠慘重時,政策才會轉向——這才是決定事態發展的終極標準。

圖自央視新聞報道
中國籌謀多步,歐盟卻困於短期應對
觀察者網:很及時的提醒。我們對歐洲人的反應也很感興趣。歐盟對美國鋼鐵和鋁採取了報復性關税措施,您如何評價歐洲的報復舉動?您認為特朗普的全球貿易戰,會推動歐洲內部的團結?還是會加劇與美國大西洋同盟的裂痕?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我認為有必要將歐盟與中國的反應進行對比,這極具啓示意義。二者確實處於相似困境:中歐均對美國存在數千億美元量級的貿易順差,這意味着在貿易戰中雙方都無法取勝。貿易戰本質是不對等的——順差國必敗,逆差國方有主動權。即便美國民眾承受痛苦,但順差國的損失更為致命,因為關税工具只對逆差國有效。中歐在此面臨共同困局。
另一相似性在於全球化退潮。自1970年代以來建立的全球經濟“再循環機制”已走向終結——中國工廠、德國工廠、日本工廠生產商品出口美國,換取美元后投資美國國債、房地產等資產。這種支撐全球化的增長範式已徹底終結,即便特朗普卸任、民主黨執政,也無力逆轉這一戰後國際秩序的結構性轉變。
中歐都需重構經濟支柱。對中國而言,繼續依賴每年數千億美元的對美淨出口模式已不可持續。中國政府顯然已清醒認識到這一現實。
因此,中歐都面臨經濟結構的根本性調整需求。其邏輯非常清晰:中國無法繼續依賴每年數千億美元的淨對美出口(無論是3000億美元、3500億美元還是4000億美元,實際2024年為3610億美元)。中國政府顯然已深刻認識到這一點。
歐盟同樣面臨這種結構性困境。必須明白,歐盟也無法再依靠淨出口驅動模式。調整路徑無非兩種選擇:要麼陷入嚴重衰退(無人願見),要麼提升內部消費水平——將原本用於對美出口的商品轉向滿足內部需求。中國顯然正朝着再平衡方向邁進:加大人工智能技術研發投入,提升工人階級生活水平,構建更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等。
反觀歐洲,我們缺失關鍵要素——歐盟缺乏中國具備的戰略統籌能力。歐盟本質是27個主權國家組成的鬆散聯盟,布魯塞爾的官僚機構既缺乏政治合法性,也缺少統籌規劃的實際權力。現行制度框架下,歐盟根本無法制定實施像中國那樣的系統性投資計劃。
於是歐盟選擇另尋替代方案,這種窘境令人扼腕。他們試圖將軍工產業作為替代出路,大肆宣揚要製造坦克戰鬥機,聲稱"俄羅斯即將攻佔柏林"。這完全是虛構敍事——真正動機是要填補因無法與比亞迪等企業競爭而閒置的生產線。用軍備開支替代產業轉型,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權宜之計。
歐洲的應對堪稱災難。其反應不僅軟弱無力、自相矛盾,更完全不符合當前局勢的緊迫性。各方分歧嚴重:法國政府主張對美採取更嚴厲報復措施,但在貿易逆差狀態下,所謂“報復”只能針對美國商品加徵關税——這正是馬克龍政府的思路。而德國新任總理默茨則尋求與美國達成協議,若與特朗普談判就必須做出政治代價慘重的讓步。

4月3日,馬克龍在會議上譴責特朗普發起的全球關税戰,稱美國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法方提議對谷歌、蘋果、愛彼迎、優步等數字服務巨頭徵税,看似合理實則拙劣。中國經驗提供了鮮明參照:中國選擇戰略性築牆,將硅谷巨頭拒之門外,自主培育科技巨頭。這種戰略決斷力恰是歐洲所缺失的。
若歐洲採納法國建議對數字服務徵税,科技巨頭或將從愛爾蘭遷往紐約。屆時歐洲若想升級博弈,就需效仿中國封禁谷歌,但這在政治上根本不可行——光是設想此場景就足以令歐洲政客們心臟病發作。
中歐戰略思維差異顯著:中國如棋手般籌謀多步,歐盟卻困於短期應對。美國深謀遠慮,中國高瞻遠矚,而歐盟連基本協調都難以實現——畢竟我們是由27國組成的鬆散聯盟,布魯塞爾官僚機構既無政治合法性,亦缺乏統籌實權。這意味着歐洲註定成為這場關税戰的最大輸家,而特朗普正是這場亂局的始作俑者。
中歐需達成某種戰略性共識,而****中國應主動引領這一進程
觀察者網:儘管,正如您所説,歐洲不是一個國家,歐盟是個無法作出正確回應的鬆散的聯盟,對中國來説,仍然希望與歐盟建立良好的關係,因為在捍衞自由貿易、全球變暖等議程上,我們是有共同利益的。就在前不久,西班牙首相訪問中國,並與中國達成了一系列合作協議。考慮到美國的保護措施,你認為中國和歐洲國家在未來是否有機會加強合作,捍衞全球貿易體系?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當然。但我不認為這是為維護全球貿易體系而戰,因為沒有美國的參與,全球體系根本無法運轉。但中國已展現出成熟姿態——就像一羣孩童中突然出現的成年人。中國始終保持着戰略定力,堅持要求對等原則。當特朗普政府加徵鉅額關税時,中國立即採取反制措施。這傳遞出一個至關重要的信號:中國已準備好翻開歷史新篇章,不再依賴美國市場作為淨出口支撐。這一點極其關鍵。
當前中歐共同面臨的困境在於,雙方都是貿易順差國。國際貿易的本質決定了,不可能存在中歐互為順差的雙贏局面。必須有人承擔逆差角色。因此,中歐必須跳出“兩個經濟體需要再平衡”的思維定式,不應再執着於追求特定比例的貿易順差。中國可以繼續擴大出口,但必須同步提升內需規模。這需要中歐達成某種戰略性共識,而鑑於歐盟缺乏統一政府,中國應當主動引領這一進程。
具體而言,中國可提議與歐盟共同實施經濟刺激計劃,攜手應對即將到來的全球性衰退浪潮。這種合作不僅能提振中歐內需,更能形成對特朗普關税戰的有效反制。例如,中歐央行可與兩方政府協作,建立聯合需求刺激機制。更關鍵的是,中國可通過技術共享幫助歐洲重振瀕臨困境的產業——就像二十年前歐洲企業來華合資建廠那樣。

中國綠色技術優勢明顯,特別是在電池、太陽能板等領域遠超歐洲。針對瑞典電池巨頭Northvolt等企業的生存危機,中國可提出合資方案,助力歐洲新能源產業發展。這種務實合作既能重建信任,也能讓歐洲民眾切實感受到中國誠意。儘管歐盟近期持續追隨美國對華遏制政策,但中國仍應主動示好,為其創造戰略轉圜空間——即便不能期待歐盟接納,至少展現了中國的戰略格局與歷史胸襟。
若特朗普政府執意閉關鎖國,中國正獲得歷史性機遇
觀察者網:您提到中國已經進入新的篇章,不過中國始終是國際秩序的堅定維護者、經濟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的倡導者、世界貿易組織的堅定維護者和支持者 。那麼,當特朗普在破壞國際秩序的時候,您認為像WTO等這樣的國際組織如何與時俱進,扮演好應有的角色?
**亞尼斯·瓦魯法基斯:**這裏有個根本性問題:當我們宣稱"捍衞全球化秩序"時,必須清醒認識到過去50年的全球化本質是失衡的。這個體系建立在危險的前提上——美國持續鉅額逆差,吸納中國、日本、德國等所有貿易順差國的美元儲備。這種模式確實讓美國統治階級獲益匪淺,他們通過中國、日本、沙特、俄羅斯等國流入的美元進行資本運作。但中國不應為維護這種損害美國工人階級利益、破壞全球南方發展的失衡秩序背書。
中國應當高舉構建新型平衡秩序的旗幟。具體而言:與其維護舊體系,不如推動建立互利共贏的新全球治理框架。關於WTO、IMF、世行等機構——作為西方左翼人士,我始終認為這些機構服務於西方資本利益。但即便如此,中國若能推動世貿組織轉向公平貿易機制,促使世界銀行擺脱華爾街控制,構建多極化全球支付體系,這將是顛覆性的創舉。
當前聯合國已淪為美國霸權的工具,動輒使用否決權阻撓任何有益倡議。但若美特朗普政府執意閉關鎖國,中國正獲得歷史性機遇:通過構建服務全人類的多邊機制,不僅能削弱新冷戰風險,更能爭取全球南方支持,甚至可能推動歐洲避免陷入被戰略忽視的困境。這是中國掌握的戰略主動——用多邊主義對沖美國單邊主義,既避免新冷戰升級,又重塑全球治理格局。這步棋下好了,將徹底改變世界權力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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