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特朗普結束“和談秀”,伊核問題或進入“最危險階段”
guancha
編者按:
美國與伊朗的核問題談判,就像特朗普的眾多政策一樣,在不斷地“翻烙餅”。
美、伊4月12日在阿曼首都馬斯喀特舉行了首輪間接談判,這是自美國於2018年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以來雙方首次正式談判。隨後,雙方於4月19日在意大利首都羅馬舉行了第二輪間接談判,4月26日在馬斯喀特舉行了第三輪間接談判。
在美國《時代》週刊4月25日發佈的對特朗普的專訪中,特朗普還表示,他願意與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或總統佩澤希齊揚會面,並認為美伊兩國有望就伊朗核問題達成一項新協議。
然而,僅僅數天後的5月1日,特朗普就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稱,任何從伊朗購買石油或石化產品的國家或個人都將遭受美國製裁,將被禁止與美國做生意。重啓了對伊朗的“極限施壓”政策。
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副所長秦天此前曾撰文表示,“談”甚至可能成為未來一段時期美伊博弈的主線,然而,較之七年前撕毀伊朗核協議,特朗普要談成新協議顯然難得多。其在文中強調,“外界永遠不能低估特朗普對伊朗採取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和談秀’也可能成為美伊對峙升級的前奏。在最近一段時間的和談努力過去之後,伊朗問題才可能進入最危險的階段。”
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識》2025年第8期,觀察者網轉載,供各位讀者參考。
【文/秦天】
特朗普在四年後重返白宮,有人説他變了,也有人説他沒變。在伊朗核問題上,特朗普固然還像過去那樣放狠話、搞制裁,但他對想與伊朗“做交易”的説法多了起來,“談”甚至可能成為未來一段時期美伊博弈的主線。然而,較之七年前撕毀伊朗核協議,特朗普要談成新協議顯然難得多。

伊朗西南部哈爾克島石油碼頭局部
特朗普伊朗政策的新因素
若説特朗普第一任期的美伊關係以衝突為主線,特朗普二次執政以來的美伊關係在緊張之外還多了談判的因素。
尤其是3月7日,特朗普主動透露已致信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表示伊朗問題有軍事、交易兩種解決辦法,他更樂意交易。據阿拉伯語媒體披露,特朗普在信中表示,美方準備採取和平與降級緊張的重大措施,包括取消制裁、打開雙邊合作之門等。
特朗普的中東問題特使威特科夫負責伊朗事務,他在3月23日的一檔訪談節目中稱,“總統對與伊朗解決所有問題持開放態度,願與伊朗建立互信”“伊朗沒有必要受制裁封鎖,可以成為正常國家”“特朗普不希望對伊朗動武”。
2月4日,特朗普簽署了恢復對伊朗“極限施壓”的總統備忘錄。對比兩個任期的“極限施壓”政策,可以看到微妙變化。2018年5月特朗普撕毀伊朗核協議之際,美國務卿蓬佩奧曾列出了與伊朗和解的“12項條件”,包括伊朗與國際原子能機構全面合作、停止核研發、停止彈道導彈擴散、停止支持地區代理人、釋放美國人質、停止威脅消滅以色列等。這幾乎殺死了美伊和談的任何可能性。在此次恢復“極限施壓”的總統備忘錄中,特朗普並未開列長長的條件清單,顯然是為和談留有餘地。
特朗普對與伊朗談判頗感興趣,但這不是他的心血來潮,而是具有深刻的內外動因。
一是“美國優先”使然。特朗普二次上台以來在國際事務上的決策,追求的不是專業地處理具體問題,而是遵循特朗普的國內政策邏輯——讓美國少花錢、少出力甚至多賺錢。伊朗核問題緊張升級甚至生戰生亂,只能導致美國加大安全投入,增加海外開銷,而與伊朗緩和關係乃至解決伊朗核問題,則可為美國減負。
二是中東政策目標使然。特朗普再度上台後在中東有三大預設目標:實現加沙停火、促成沙特與以色列建交、解決伊朗核問題。3月18日,以色列重啓對加沙攻勢,加沙戰事反反覆覆,一時難息。而加沙停火、巴勒斯坦建國是沙特與以色列建交的前提。因此特朗普若要在中東取得早期收穫,還得在伊朗核問題上謀突破。
三是反民主黨的立場使然。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反奧巴馬,故將奧巴馬政府的“得意之作”伊朗核協議撕毀。特朗普在第二任期反拜登,但拜登在任內未能恢復伊朗核協議,還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特朗普對伊朗的“極限施壓”政策。特朗普若要反拜登,或將朝着與伊朗達成核協議的方向走。

2025年2月13日,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在伊朗西南部布什爾省參觀伊斯蘭革命衞隊海軍裝備。
“談”何容易
對於特朗普的談判意願,伊朗既不同意,也不拒絕。
在特朗普恢復“極限施壓”後,哈梅內伊講話稱,根據特朗普過去的行為,與美國談判不明智、不審慎也不光彩。3月27日,伊朗外長阿拉格齊稱,伊朗已通過阿曼覆信美方,強調不可能在壓力下與美國直接談判,但對間接談判持開放態度。伊朗的反應從側面説明,美伊談判的前景並不如特朗普想的那樣好。
美國政策界有一種觀點認為,伊朗與被認為由其領導的“抵抗軸心”在新一輪巴以衝突中嚴重受挫、空前弱勢,有可能在與美國的談判中讓步。但從迄今雙方的表態看,美伊在三大議題上的妥協空間都不大。
一是核問題。特朗普多次強調不允許伊朗擁有核武器,美國家安全顧問沃爾茨説得更為清楚——伊朗必須解除所有核項目。但這與伊朗的預期相差甚遠,伊朗長期堅持保持自主核研發的權利。當伊朗的導彈威懾力與地區影響力在本輪巴以衝突中受挫後,伊朗更需要核能力來支撐國家安全,更加不可能完全放棄核項目。
二是彈道導彈問題。特朗普在恢復“極限施壓”的備忘錄中提出阻止伊朗發展導彈尤其是洲際彈道導彈。但2024年伊朗與以色列兩度互射導彈襲擊對方本土表明,伊朗能用於實戰且對敵具備反擊能力的武器就是彈道導彈,放棄彈道導彈等於“自毀武功”。
三是地區影響力問題。特朗普政府希望伊朗停止支持“抵抗軸心”。其實,伊朗與“抵抗軸心”的關係比特朗普政府想象得更為複雜。即便伊朗願減少對“抵抗軸心”的支持,伊朗與各支“抵抗”力量因戰略利益、宗教紐帶、經濟往來而形成的網絡也不可能被完全拆散。換言之,伊朗的地區影響力不是美伊兩家談判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特朗普若僅想解決伊朗核問題,那麼雙方談判的難度還小一些;若他希望解決美伊之間的一攬子問題,談判的複雜性和難度將大大增加。
“敲山震虎”恐難奏效
特朗普也知道談判之難,試圖以打促談、以壓促談,但未必能嚇唬住伊朗。
首先,打的制約不少。
特朗普政府官員多次暗示,若談不成,或將以武力方式解決伊朗核問題。3月15日以來,美軍大規模空襲也門胡塞武裝,其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敲山震虎、威懾伊朗。3月下旬,美國又增兵中東,不僅在印度洋的迪戈加西亞島部署可掛載三萬磅重型鑽地彈的B2轟炸機,還將“卡爾·文森”號航母調往中東形成雙航母配置。
然而,美國的強硬姿態中不乏虛妄的一面。
其一,特朗普政府內部孤立主義傾向甚濃,拉低了動武概率。孤立主義的重要表現就是美國不願介入大規模戰爭和衝突,既不願為別人打仗,也不願打不划算的仗。例如,特朗普在2月初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訪美后曾闢謠稱,“那些有關美以聯手攻擊伊朗的報道,過分誇大了”。美副總統萬斯也是孤立主義的代表。涉嫌泄露美軍打擊胡塞武裝計劃的“信號門”聊天記錄顯示,萬斯對美國打擊胡塞武裝的軍事行動頗為不滿,認為其與特朗普應有的政策傾向不符。

美國總統特朗普 資料圖:AP
其二,美國對打的後果沒有把握。伊朗目前並未突破研製核武器的紅線,美國情報界的最新評估也認為,伊朗最高領袖尚未決定啓動核武研發。多數專家認為,美國打擊伊朗核設施,反而可能逼迫伊朗擁核。若美國對伊朗動武導致更大規模的戰爭,還將帶來伊朗國內動盪、地區安全惡化等多重負面影響,最終增加美國在中東的負擔,也會危及美國中東盟友的安全。在這些制約因素影響下,很難説美國的“打”能在多大程度上促“談”。
其次,壓的效果存疑。
特朗普恢復“極限施壓”產生了一些立竿見影的效果。比如,從2月到3月下旬,伊朗本幣里亞爾兑美元匯率從85萬比1跌至100萬比1,這顯示出“極限施壓”對伊朗金融和民生領域的衝擊。不過,與“極限施壓”1.0版相比,2.0版的施展空間明顯變小。
“極限施壓”的核心內容是最大程度地壓縮伊朗的石油出口量。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美以制裁威脅中國、日本、韓國、印度、土耳其等國的大銀行和大石油企業,迫使它們停止進口伊朗石油,迅速將伊朗石油出口壓到每日數十萬桶的低位。拜登執政時期,伊朗逐步摸索出一套繞避制裁的做法,將石油出口恢復到每日約150萬桶。與2019年之前主要是大銀行和大石油企業處理伊朗石油貿易不同,近年來交易伊朗石油的主要是私營企業和金融機構。
換言之,“極限施壓”2.0版若想收效,必須對制裁風險敞口很小的私營實體施加足夠壓力。從最近的數輪制裁看,特朗普政府試圖將制裁重點轉向伊朗石油交易網絡的運輸端(油輪)與接受端(煉廠),特朗普也提及對購買伊朗石油的國家施加“次級關税”。這些措施的效果尚待觀察,但不太可能像“極限施壓”1.0版那樣收到速效。
“和談秀”之後怎麼辦
在有意願卻談不攏的情況下,談判恐將淪為“和談秀”。這對特朗普來説不是頭一回。2018~2019年,特朗普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多次通信、三度會晤,欲就朝核問題達成協議,也一度被外界看好。最終,朝鮮沒有答應美方有關朝鮮放棄所有核武器、核設施與核材料的要求,美朝關係在一番熱絡之後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很難想象美伊之間會出現類似美朝的高層會晤,但在部長、特使等層面進行互動並非不可能。
但即便是“和談秀”,對特朗普而言也能讓他博取轟動效應,證明他是一個“和平總統”。對伊朗而言,這可釋放出其與西方關係鬆動的信號,營造制裁緩解的預期和氛圍。在很大程度上説,伊朗目前提出可間接談判就是為把控談判節奏,既避免與美國大交易,又避免與美國大對抗。
“和談秀”本身並不危險,危險的是美伊談判無果之後怎麼辦。應考慮到,特朗普不願打仗的理念與他在衝突關頭的決策之間存在不一致性。例如,他不想與伊朗開戰,但卻在2020年1月下令暗殺伊朗伊斯蘭革命衞隊“聖城旅”司令蘇萊曼尼,將美伊推向戰爭邊緣;他無意在中東花錢打仗,也無意推翻胡塞武裝在也門的統治,卻在今年3月發動了美國史上對也門最大規模的空襲。
外界永遠不能低估特朗普對伊朗採取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和談秀”也可能成為美伊對峙升級的前奏。在最近一段時間的和談努力過去之後,伊朗問題才可能進入最危險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