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嫺:胡塞武裝的無人機,打穿了全球秩序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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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一嫺】
過去數月,胡塞武裝一再使用廉價無人機與簡易導彈打擊全球最繁忙的航運線,迫使美國海軍投入數十億美元應對。而他們所動用的,只是幾架改裝的民用飛行器與廢舊電子零件。
在這裏,戰爭不再需要大國許可,也無需高樓林立的軍工廠。戰爭,已經變成一個程序包裹着憤怒,一塊電池承載着意志。
胡塞的無人機,已成為一個時代的隱喻:一顆小小的釘子,狠狠釘入了全球秩序的外殼。

為躲避胡塞武裝攻擊,美“杜魯門”號航母上一架F-18戰機墜海。圖為“杜魯門”號航母
一、戰爭的邊界正在鬆動
不只是在紅海之濱,類似的無人戰爭場景正在全球各地悄然上演。在烏克蘭前線,FPV無人機如蝗蟲般在戰壕上空盤旋;在加沙街頭,一輛汽車被無人機攜帶的導引彈頭精準清除。
無人化戰爭,正在從戰術邊緣走向多個戰場的現實主力。它不宣戰、不對稱、不依靠傳統軍力,也模糊了戰爭與非戰爭的界線。
然而主流的戰爭觀念,仍滯留在“國家對國家、軍隊對軍隊”的舊邏輯中。這一落差,往往使人們難以意識到:戰爭的形態正在被重寫,而戰爭的“狀態”也正在悄然改變。
這不是傳統戰爭的終結,而是其執行邏輯與空間結構正在發生轉向;無人化並不意味着取代所有人力,而是以更低成本、更高頻率、更小規模、擴展出更多模糊空間。
這種戰爭正從“突發性事件”轉變為全球秩序中的“結構性要素”,深度嵌入國家安全、外交、經濟與技術體系之中。不僅改變了國家間權力的運行方式,也重塑了我們對安全、邊界乃至未來的集體預期。
戰爭從可識別的暴力行動,轉變為一種彌散在全球結構中的持續機制。
二、無人戰爭的三個特徵
無人戰爭的出現並不是一次簡單的武器更新,而是一場深層的作戰邏輯變革。從各個戰場的實踐看,它至少呈現出三個關鍵特徵:低門檻化、去中心化、非對稱性增強。
第一,戰爭門檻的“平民化”
過去,發動戰爭意味着國家層級的資源動員:軍隊、工業、預算、外交授權等。如今,一套市售無人機加上開源控制系統,就可能對大型軍艦或指揮車發動有效打擊,引發戰爭。這種技術的“平民級可得性”,直接重寫了戰爭的進入條件。
戰爭的執行者不再侷限於國家力量。
第二,作戰流程的“去中心化”
傳統戰爭強調縱向指揮體系,現代無人戰爭則鼓勵並行攻擊、自主決策。
從烏克蘭的“無人機蜂羣戰術”到加沙、紅海的點狀襲擾,在這種戰爭中,作戰方式正從集中型命令控制,轉向多點分佈式執行,戰爭的擴展路徑更像分佈式的數據網絡,而非傳統戰爭中坦克與大兵團的線性推進。
第三,力量對比的“非對稱放大化”
無人戰爭降低了“弱者的開戰成本”,提高了“強者的防禦難度”。胡塞武裝、車臣特種小隊、烏克蘭若干民兵化作戰單位等非國家/邊緣行為體,利用無人系統成功實施多起戰略打擊。而傳統軍隊卻要耗費數百萬美元應對每一波“低成本襲擾”。
2025年4月,美軍杜魯門號航母在紅海為規避胡塞武裝發射的無人機和導彈,緊急轉向,導致一架正在拖行的F/A-18E戰鬥機滑落入海,造成數千萬美元的損失。這一事件清晰地揭示了低成本攻擊所引發的高強度防禦反應,及其對戰爭資源結構的深刻衝擊。
無人戰爭的本質,不只是換了工具,而是打破了國家對戰爭的壟斷。它將原本由國家主導的戰爭權力,裂解為一種多點湧現、低成本執行、跨平台協作的新機制。
三、平台與算法已成為戰爭的基礎設施
戰爭越來越多地存在於雲端、代碼、圖像、座標和權限中。技術平台、數據算法和商業通信系統,正構成新一代戰爭的“基礎設施”。
在中東戰區,行動情報通過Telegram加密傳遞;目標位置由GPS衞星定位;打擊錄像上傳至YouTube,供傳播與威懾;美軍則依賴微軟、亞馬遜、Palantir等平台構建其圖像識別與戰術反饋系統。
在烏克蘭,Palantir提供即時圖像識別系統,微軟Azure託管軍方通信與數據,AWS提供衞星圖像分析與數據備份。烏軍作戰端口完全嵌套在這些平台基礎之上。
馬斯克的星鏈提供前線通信支持,其服務區域的開啓與關閉,甚至直接影響烏軍攻防部署。

烏軍在戰場上使用星鏈
戰爭的部分關鍵權限,已被深度嵌入平台架構之中。星鏈對烏軍部署的影響,即是明證。烏軍的前線通信、導航與打擊反饋等核心功能,均依賴該系統的服務開啓與區域授權。
“平台權限即戰爭權限”的現實邏輯,正在現實戰場上愈發清晰地顯現。戰爭已不再是士兵對士兵,艦隊對艦隊,而是平台與平台、算法與算法的對抗。對網絡結構、數據路徑與節點協定的控制,已日益成為主導戰爭形態的決定性力量。
這種以平台為核心的作戰邏輯,正通過更隱蔽但更具智能特徵的武器系統進一步展開。以“金牛座”遠程巡航導彈(Taurus)為例,它不僅具備超視距打擊能力,更配備自主圖像識別與地形比對模塊,在GPS信號中斷或被幹擾的情況下,依然能夠依靠內建算法完成目標識別與路徑規劃,實現遠程精確打擊。其核心能力並不在於“遠”,而在於“自主”與“抗干擾”。
金牛座導彈近年來因援烏問題而成為歐洲戰略爭議的焦點,也恰好印證了這一類型武器的地緣政治分量。它不再依賴傳統意義上的“指揮-打擊”鏈條,而更像是算法授權後的“智能攻擊體”,意味着戰爭主動權正逐步從人手中轉向系統結構本身。
這類武器,表面看仍屬“有人決策、無人執行”的模式,但實際上其“任務自主化”程度已經越過傳統邊界,構成了戰爭技術架構中的第二層平台:算法-導航-決策三位一體。這不只是武器形態的演變,更是戰爭邏輯的結構重組。
四、技術邏輯下的秩序重組
傳統國際秩序是依託國家、條約與主權構建的穩定結構,但無人戰爭所製造的法律與現實之間的模糊空間,正悄然侵蝕這一體系的根基。
誰是行為體?是否構成戰爭?應對是否合法?在無人系統的運作邏輯中,這些原本清晰的問題如今變得模稜兩可,邊界與規則日益模糊。
葡萄牙地緣政治學者布魯諾·馬西斯在《World Builders》中曾預見性地指出:“Geopolitics is no longer about controlling territory, but about creating worlds.”(地緣政治的核心,不再僅是控制領土,而是創造世界。)
這種轉向標誌着技術力量不再僅服務於國家,而開始主導秩序本身的構建。
在這一前景中,網絡協議逐漸替代傳統條約,平台權限正在重塑我們對主權控制的認知。例如烏克蘭軍方對星鏈區域權限的被動依賴,正是平台對主權行為邊界施加影響的具體體現。前線通信、數據路徑等關鍵技術節點,正在成為新的治理中樞,而算法則一步步設定現實邏輯。
因此,在技術邏輯的驅動下,戰爭本身也發生了悄然轉化:它不再只是摧毀性的手段,而是開始成為建構世界秩序的一種方式。
五、無人戰爭與秩序的未來圖景
無人戰爭可怕的地方,並不僅僅在於它的火力強度,而在於它模糊了戰爭的邊界。
攻擊無需宣戰,目標不再以座標靜態存在,而可能以身份特徵、圖像特徵或信號模式被動態定義。作戰者不一定知道打擊對象的經緯度,卻能由算法識別圖像、信號或熱源,即時發起精準打擊。在加沙與烏克蘭前線,無人機常藉助圖像識別與熱成像技術,動態鎖定“人形熱源”或藏身目標,精確發動攻擊。
這意味着,戰爭打擊的邏輯,從“地理標定”轉向“數據識別”;行為者不一定擁有主權、不披軍裝,卻能透過網絡平台與無人系統製造戰略性衝擊。
它打破了我們熟悉的戰爭週期與責任體系,正在使戰爭變成一種長期存在、分佈式蔓延的結構性背景狀態。
戰爭已不再以突發事件的形式打斷和平,而是以持續的技術態勢,覆蓋在時代之上。若我們仍以20世紀的詞典理解21世紀的戰爭,下一場衝突的起點與走向或將變得不可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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