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庫爾德工人黨放下武器並解散,土耳其和平前景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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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毓堃】
5月12日,庫爾德工人黨通過親庫爾德媒體菲拉特通訊社發佈消息,正式宣佈將解除武裝並解散,但並未給出具體的時間表。另一方面,土耳其政府對庫爾德工人黨的決定表示歡迎,總統埃爾多安稱之為“歷史性的”舉動,是該國“邁向無恐怖主義道路上的一個關鍵篇章”。
在外界看來,土耳其政府與庫爾德工人黨能結束46年的武裝衝突,對地區和平的意義不言而喻。當然在波折反覆的和平進程背後,是地區形勢激變下各方的複雜考量與博弈。目前具體的時間表、和平協議條件尚未正式明確,如何安排庫爾德工人黨武裝人員,乃至庫爾德人羣體的權利與國家政治參與,這關係到雙方和平進程的成效,以及該國和地區安全的前景。
各有所慮,一波三折
庫爾德工人黨正式成立於1978年11月27日,總部在伊拉克北部庫爾德自治區,以左翼庫爾德民族主義為指導思想,早期致力於通過武力在土耳其與伊拉克、伊朗和敍利亞交界處的庫爾德人聚居區建立獨立國家“庫爾德斯坦”。因此庫爾德工人黨成立至今,特別是1984年8月15日宣佈“庫爾德人起義”以來,幾乎就是與土耳其政府持續武裝衝突的歷史。
在此期間,庫爾德工人黨曾三次單方面宣佈停火(1993年、1995至1996年、1999至2003年),但旋即都單方面恢復武裝攻擊。其創始人與領導人阿卜杜拉·厄賈蘭也在1999年2月被捕,以叛國罪被判死刑,後改判終身監禁,關押於伊斯坦布爾附近的伊姆拉勒島至今。

庫爾德工人黨創始人與領導人阿卜杜拉·厄賈蘭
雙方真正的雙邊和平進程努力始於2012年:12月28日埃爾多安在電視採訪中公開承認土政府正在與厄賈蘭談判(始於當年10月),開啓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的“解決進程”。在遭遇了各種阻撓(包括針對雙方高層人員和設施的襲擊)後,雙方於次年3月再度實現停火。不料2014年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崛起,土政府被視為放任前者攻擊庫爾德人,甚至直接出兵,多次越境攻打敍北部的庫爾德武裝,和平進程就此中斷。
直至十年後,國際和地區形勢劇變,土國內政治與社會生態亦不同以往,土政府適時調整內政外交政策,和平進程重啓的曙光再現。
2024年10月22日,埃爾多安政治盟友、土議會第四大黨民族行動黨領導人代夫萊特·巴赫切利率先拋出橄欖枝,邀請厄賈蘭前往議會演講、解散庫爾德工人黨,以此釋放出後者恢復自由的可能性。
2024年12月28日、2025年1月22日和2月27日,議會第三大黨、親庫爾德人的人民平等與民主黨派出代表團三次探監、與厄賈蘭會談。第一次會談時,厄賈蘭就告訴該黨兩名議員,自己願意為實現和解而努力。正是在人民平等與民主黨代表與厄賈蘭第三次會面的當日下午,前者宣讀了後者的親筆信,信中明確提出庫爾德工人黨應召開大會、所有武裝人員放下武器、自行解散。

2025年2月27日,庫爾德工人黨領導人阿卜杜拉·厄賈蘭(中)呼籲庫爾德工人黨放下武器並解散。路透社
厄賈蘭的聲明看似突然,但據庫爾德工人黨內部人士披露,他與土政府官員保持會談已有一年時間。儘管失去自由已達26年,但厄賈蘭在該組織內的權威和話語權依舊有足夠的分量,因此第二天(3月1日)庫爾德工人黨就宣佈停火,承諾響應其呼籲,放下武器並解散。
5月5日至7日,庫爾德工人黨在伊拉克境內召開第12次大會,宣佈了四項決議:結束與土政府的政治與軍事武裝衝突、向政治和合法鬥爭轉型;解散庫爾德工人黨並停止一切活動;停止在伊拉克、伊朗、敍利亞、土耳其的軍事與政治行動;由相應的委員會執行解散和放下武器的工作。土方保障了此次大會的安全,厄賈蘭以電話形式參會,並批准了相關決議。
5月12日,庫爾德工人黨正式發佈消息,稱該組織在第12次大會中認定,庫爾德人問題已經到了通過“民主政治”解決的階段,因此庫爾德工人黨已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將“結束武裝鬥爭的途徑”,自行解散,具體實施會在厄賈蘭的領導和管理下進行。這份聲明表示,重建土耳其與庫爾德人的關係不可避免,該決定也“受到當前中東局勢發展的影響”。
回顧並不算短的雙邊和平進程,明顯可見以下特徵:實現和平的直接動因在於庫爾德工人黨“停火休戰”,但深層次的因素離不開土政府對庫爾德人的態度;由此,解決問題的關鍵一步始於土政府陣營(此前是政府主導“解決進程”,這次是在野黨獲得執政黨的默許後啓動恢復和談),而庫爾德工人黨在談判中並不佔據主動權,從放棄獨立建國到“繳械解散”都是率先公開讓步的一方。
首要原因,在於庫爾德工人黨軍事和戰略上的局面愈發被動。憑藉軍事力量上的優勢,2018年以來土政府的持續行動(包括無人機空襲),明顯壓縮了庫爾德工人黨在土東南部、敍利亞、伊拉克的生存和活動空間。作為後方,敍利亞和伊拉克北部庫爾德人地區形勢生變:敍政局去年底變天,土政府支持的沙姆解放組織掌權,並在今年3月10日通過協議將當地庫爾德主要武裝“敍利亞民主力量”整合進國家機構;伊拉克庫區政治形勢趨於穩定,其領導人同樣支持和平進程而非暴力鬥爭。
在庫爾德人問題如願成為土政壇主要議題情況下,庫爾德工人黨內的改革派看到了和平解決庫爾德人問題、在土耳其境內實現厄賈蘭“民主邦聯主義”的曙光;而站在保守派的角度,生存空間持續被壓縮,敍利亞和伊拉克也難以提供過去的後方支持和安全庇護,“武裝鬥爭”的希望愈發渺茫。放下武器、自我解散,看似驚訝但卻是別無良方的選擇。
對於土政府和埃爾多安來説,整合、拉攏庫爾德人有望為其政治目的服務。外界盛傳埃爾多安希望突破現行憲法限制、在2028年大選後開啓第三個總統任期,幾乎成為公開的秘密,而要想合法地實現這一目標,要麼按照現行憲法解散議會、提前大選,要麼修改憲法。無論哪種方式,都需要議會五分之三(360席)的多數支持,但目前埃爾多安執政聯盟議席不夠,因此庫爾德人和人民平等與民主黨是否支持,就成為其合法連任成敗的關鍵。
拋開“政治交易”不談,厭倦衝突、渴望和平是土社會和民間的多數共識。40多年的衝突,已導致超過4萬人死亡,給無數家庭帶來悲劇,即便是土東南部地區很多庫爾德人也不想要無休止的衝突。庫爾德工人黨因為數次製造大規模流血事件,被土耳其、歐盟、北約、美國、英國、日本等國家和組織指定為恐怖組織;反過來,土政府軍的嚴厲打擊導致約4000個村莊完全被毀、300萬人流離失所。如果衝突沒有盡頭,最終不會有人是贏家。
安全前景:謹慎樂觀
庫爾德工人黨解散並解除武裝,意味着土耳其境內與政府最主要的衝突要素在形式上消弭,不僅是和平進程的重要步伐,在現代土耳其歷史上也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如何妥善完成武裝衝突向合法博弈的過渡、轉型,如何將庫爾德人真正納入到土政治、社會框架之中,是土耳其國家和地區發展的關鍵一步。處理得當,意味着前景大好,反之則難免更多的動盪與混亂。
目前最直接的關切,在於庫爾德工人黨能否做到名副其實的解散並完全放下武器。
一方面,庫爾德工人黨的聲明並未給出具體的日程,而且提出厄賈蘭是具體實施的負責人,言外之意是事實上恢復厄賈蘭人身自由乃前提條件,並非毫無保留地“先散為敬”。另一方面,土政府也沒有明確承諾“交換條件”,埃爾多安表示土情報機構和其它部門會密切監控庫爾德工人黨的解散過程和詳情,明顯也要先觀察對手的動向——土政府此前甚至警告,如果後者拒絕放下武器,今夏將遭到軍事打擊。
更重要的是,如何定義完全解散並解除武裝,可能成為雙方爭議乃至衝突再起的由頭。土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發言人厄梅爾·切利克指出,庫爾德工人黨的決定必須適用於其所有分支和延伸組織,即土政府長期對庫爾德工人黨的“廣泛定義”,包括在伊拉克、敍利亞境內的庫爾德武裝,特別是“敍利亞民主力量”的主力軍“人民保護部隊”。
庫爾德工人黨並未承認土政府的説法,“敍利亞民主力量”亦矢口否認自己隸屬於前者,還在厄賈蘭發出解散指令後第一時間放話,稱這一要求與其無關。由於事實上“敍利亞民主力量”不少武裝人員的確來自庫爾德工人黨,且庫爾德工人黨部分武裝人員對於厄賈蘭的指令並不滿意,不能排除他們不聽指揮,在邊境地區重整武裝、另立山頭的可能性。
庫爾德工人黨固然是最具代表性的“抵抗力量”,但畢竟無法代表全體庫爾德人,特別是該羣體超過3000萬人(是中東地區人口第四大族裔),是土耳其、敍利亞、伊拉克、伊朗四國數量可觀的少數族裔(其中在土耳其佔總人口約15%)。美國智庫威爾遜中心中東項目協調人優素福·詹就指出,庫爾德工人黨只是土耳其國內外庫爾德人運動中的一支,因此該組織解散後會發生什麼才至關重要。

當地時間2025年5月12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內閣會議後發言。
站在土政府和埃爾多安的角度,是否滿足庫爾德人的權利要求,甚至讓其參與國家權力分配,同樣是風險與收益並存的艱難選項。土耳其現行憲法具有明顯的民族主義色彩,長期以來庫爾德語在公共場所禁止使用,官方甚至不承認庫爾德人的存在。儘管埃爾多安掌權後為了加入歐盟,有限度地放鬆了相應限制,但要滿足庫爾德人的要求幾乎意味着必須修憲。
近年來多項民調顯示,超過40%的土耳其族人不支持庫爾德人的語言與文化權利(儘管支持者仍佔微弱優勢),尤其是埃爾多安和執政黨的支持基本盤。假如為此而修改憲法,給予庫爾德人更大的語言、文化和政治參與權利,是否會引起自己支持者的恐慌和反彈,不利於埃爾多安今後的權力佈局,並將武裝衝突轉變為基於族羣分野的政治、社會撕裂,都是土政府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與此同時,庫爾德人問題從來不只是簡單的一國內政,而是地區問題,土政府和庫爾德工人黨未來互動的每一步,都可能對中東地區造成“牽一髮動全身”的效應;反之,周邊國家的動向,也會對此次和平進程產生推動或干擾的作用。
目前來看,敍利亞庫爾德武裝的動向最值得關注。一方面,納入國家機構的“敍利亞民主力量”能否獲得自己想要的地方民族自治,是土耳其和周邊所有國家都密切關注的問題。“敍利亞民主力量”擁有約10萬武裝人員,其宣稱的自治領域覆蓋全國30%的領土和70%的油氣資源,在敍內戰期間因“反恐”名義獲得了美軍支持,因此才有了其支持庫爾德工人黨,參與地區博弈的底氣。
現如今“敍利亞民主力量”簽署了“政府收編”協議,美國總統特朗普不僅表示計劃讓美軍撤出敍利亞,更在目前的中東之行宣佈取消美國對敍利亞的制裁,並會見敍過渡時期總統艾哈邁德·沙拉,表明美國政府對敍政策的重大轉彎。當美國從支持“敍利亞民主力量”轉為支持敍政府,那麼敍利亞庫爾德武裝的命運亦出現變數。

5月14日,特朗普與沙拉(右一)在沙特舉行會晤。 推文截圖
有消息指出,埃爾多安並不樂見鄰國庫爾德地區實現更大自治,否則會影響到本國庫爾德人的態度以及和談進程。反過來,儘管敍利亞庫爾德武裝不承認與庫爾德工人黨和平進程的關係,可正如荷蘭專門研究庫爾德人問題的媒體人弗拉迪米爾·範·維爾根博格在美國智庫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撰文指出,庫爾德工人黨達成和平協議,會為土耳其對敍利亞的進攻按下暫停鍵,因為這意味着土政府不再那麼擔心“敍利亞民主力量”在兩國邊境地區的持續存在。
伊拉克庫區局勢相對穩定、影響不如敍利亞庫爾德武裝那麼大,可同樣是不能忽視的變量。該地區兩大主要政黨分別為執政的庫爾德斯坦民主黨(庫民黨)和庫爾德斯坦愛國聯盟,其中前者與土耳其政府關係更密切、支持土軍在該地區的軍事存在與建設,後者則與伊朗和庫爾德工人黨關係更密切,其創始人、伊拉克前總統賈拉勒·塔拉巴尼甚至揚言“一隻貓也不會給土耳其”。
伊拉克政府當然希望土軍能完全撤出本國領土,而土政府與庫爾德工人黨走向和解自然有助於實現這一目標。不過考慮到土政府未必願意迅速在安全與外交政策上大轉彎,放棄自己在當地的一個“棋子”,且庫民黨甚至希望土軍的有限存在能成為自己制衡伊政府的籌碼,伊拉克庫區的政治力量會如何看待此次和平進程,又希望對此施加怎樣的影響,從而服務於自己的利益,同樣錯綜複雜,需更多時間觀察。
無論如何,能從暴力衝突走向和平,不僅意味着恢復土耳其國家的基本安全和社會秩序,更有助於在關鍵時刻發展經濟,特別是重建東南部庫爾德人聚居區飽受戰火摧殘的欠發達經濟,對於土耳其的社會和解與政治改革同樣具有長遠效應。然而如何靠近最理想的結果,避免事情走向反面,每一步都並不容易,這考驗着土國內乃至地區所有的利益相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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