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勁草：全球關税戰硝煙滾滾，為何義烏“雲淡風輕”？

**編者按：**近期，美國關税政策再次轉向，中美達成貿易協定，關税戰暫緩。

但同時，新華社也發表了題為《中美經貿會談為全球經濟紓壓增信》的評論文章稱，對於此次會談乃至未來一段時間中美經貿關係走向，應抱有理性預期，對中美消弭分歧的長期性、複雜性和艱鉅性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要應對長期風險，離不開中國製造在全球市場的持續發力。中國製造的全球競爭力現在通過義烏小商品城這一重要窗口集中展現，義烏小商品城憑藉 “一站式跨品類採購” 模式，吸引了阿拉伯、非洲等非美市場採購商持續聚集，成為中國應對中美脱鈎風險的重要支點。

吳勁草是東吳證券消費商社行業首席分析師，在關税戰正激烈的4月初時曾奔赴義烏一線進行調研，並撰寫文章分析美國加徵關税後的義烏國際商貿城。在此前與觀察者網對話時，吳勁草深入解析了義烏在關税戰背景下的表現，表示美國關税加徵實際上對義烏出口影響較小，義烏很“淡定”。

在關税戰政策轉向後，觀察者網再次邀請到吳勁草，與其共同探討關税戰下義烏小商品城的現狀與未來發展方向，分享中國優質產能的全球化路徑相關思考。

義烏國際商貿城 吳勁草團隊公眾號

觀察者網：在美國關税加徵實****際上對義烏出口影響較小的情況下，您認為海外客户今年大幅提前下單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吳勁草：**從實際情況來看，聖誕用品訂單並未大幅提前下單。有一部分客户因今年中美貿易形勢存在不確定性，希望提前鎖定訂單以防範潛在問題。

同時，這也屬於常規操作。

從正常流程來看，12月使用的聖誕用品通常在9-10月進入銷售期，而貨物運輸至目的地需兩個多月時間。因此，五六月份就需啓動運輸，相關訂單一般在年初（如三四月份）完成下達。

提前下單更多是為消解部分不確定性因素，整體仍在正常時間框架內，不排除個別客户因中美貿易環境顧慮而採取提前鎖定的策略。

觀察者網：從量上來看，您這邊掌握的數據有變動嗎？

**吳勁草：**我們調研到了一些不是特別明顯的變化。

觀察者網：您之前也提到義烏商家其實挺“淡定”的，那麼您如何看待目前義烏商家的整體心態？

**吳勁草：**義烏商家實際上對美國缺乏明確認知，其經營基本不存在對美業務敞口。因此，小商品城內的商家並非表現得從容淡定，而是因對相關動態與正在發生的事情缺乏瞭解而無從感知。

舉個例子，非洲的某個國家發生政變，我們普通人心態上會受影響嗎？跟我們沒有太大聯繫。

觀察者網：所以中美之間的“高天滾滾”跟他們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們是這樣想的嗎？

**吳勁草：**業務上是，傳統上的外貿邏輯是：美國在中國的採購，包括製造業中消費品的採購模式是代工模式。

以耐克集團為例，其運作模式是直接向申洲國際下單，由申洲國際完成生產後，售予耐克並運輸交付，這屬於品牌方直接對接工廠的訂單模式。

而義烏小商品城的模式則不同，這裏聚集的是無品牌標識的優質產能，各類商品集中於銷售端。例如阿拉伯採購商前來採購時，會一次性選購飾品、玩具等多種無品牌商品，將其整合裝箱後運回阿拉伯地區。這種模式與前者的核心差異在於：前者是品牌商主導的定向工廠採購，後者是無品牌商品的集中式跨品類採購。因此，其實義烏商家對美國缺乏清晰認知。

義烏國際商貿城 Chinagoods官方

與此同時，中國消費品領域的產能（涵蓋服裝、日用品、飾品等）表現出極強的競爭力，但由於國內需求相對有限，這些優質產能在內需市場中逐漸轉化為過剩產能，客觀上需要對外輸出的渠道。

具體而言，義烏小商品城所構建的配套支付體系、用人民幣進行跨境支付清算的CIPS系統數據，以及內部界定的 “一帶一路” 相關國際化佈局等舉措，在一定程度上是為防範中美脱鈎風險而採取的應對策略，旨在確保中美脱鈎背景下我國的優質產能仍有國際市場出口路徑，避免其淪為落後產能。

觀察者網：現在，中美關税問題也達成了新共識，使高關税帶來的貿易緊張暫時緩解，這一變化目前產生了什麼影響？

**吳勁草：**高關税的核心並非美國單純追求對中國加徵關税的幅度，其本質是美國對中國優質製造產能的眼紅與忌憚，試圖通過關税施壓迫使中國屈服，進而讓渡優質產能帶來的利益。

在美國推出對等關税政策以後，像是越南一類的許多國家趕緊跪下來，表示自己的服從。而相比起來，中國人表達的意見就是：你的意見不合理，所以我們也不會聽從你的意見。所以美國越是無理要求，中國越是不屈服。

因此，在經過一個多月的拉扯以後，美國還是表示，會先暫緩關税政策。所以關税政策變化實際上不會產生直觀的、真正對貿易來説重大的影響，但是中美脱鈎這個事長期來看是存在風險的。

整體來看，就是“我不跟你脱鈎，是我的選擇，但是如果你要跟我脱鈎，我也不怕你”的觀念。

有義烏這樣的範例，是中國能跟美國叫板的底氣之一。

觀察者網：如果是要取代美國或者找其他的市場，其他的市場必須足夠大才行。美元的購買力目前還是很強，為什麼會説其他的市場能夠補上這一塊缺口？

**吳勁草：**肯定能補上，中國對美的貿易整體來看只佔15%左右，美國市場並不大，所以其他的市場肯定是在全世界範圍內滲透率的提升，能夠讓中國的產能更好地發展。

優質的產能是資產，不是負擔，但是因為內需不夠讓產能變成了負擔。這其實是一種“絕對不足，相對過剩”，我們的產能相對全世界需求來説，本來應該是不足的，但是因為經濟運行機制的關係，變成了相對的過剩。

觀察者網：海外採購商的心態怎樣？

**吳勁草：**來義烏的海外採購商本質上是基於自身商業需求 —— 他們需要通過採購中國商品進行銷售以賺取利潤，且認可中國產品的品質。他們跟美國沒關係，他們跟中國的關係，也僅限於在中國採購東西回去賣出。

所以，這一市場過程與美國的態度並無關聯，國際採購商仍會按照市場規律，照常聚集到義烏開展業務，美國的想法對其採購決策不會產生實質性影響。

前往義烏採購的海外採購商 Chinagoods官方

觀察者網：義烏作為全球最大的聖誕用品集散地，供應了80%的聖誕用品，在其他小商品的供應上也十分強勢，義烏在這種全球範圍內的近乎壟斷地位，該怎麼形成壟斷優勢，穩固性怎麼樣？

**吳勁草：**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認為，貢獻了80%以上聖誕產品的不是義烏小商品城，而是中國製造。在全中國生產的產品最後被運到義烏進行售賣。不光這些聖誕用品，其他的很多小件零散產品，也都是中國生產的。

從歷史的角度看，在中國發展起來的產業帶是不可複製的，並不是説別的國家想做也能做得起來。因此，義烏在全球壟斷的基礎是因為中國製造在全球壟斷。

另一方面，在中國，義烏是一個近乎於壟斷的外貿出口，這個局面的形成，涉及的因素也很多。在2002年之前，義烏是做內貿的，後來才轉做外貿，但是義烏的營商環境很好，當地的人都會非常注重營商的支持，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這個地方，所以就出現了你在這個地方既能買到飾品，又能買到服裝，還能買到玩具的情況。

現在來看，比如説一位阿拉伯商人，他的目的是採購各種產品，他是會選擇去到南通採購牀單，去柯橋採購服裝，去東莞採購玩具，還是在義烏一站式完成呢？所以在義烏這個地方，現在已經聚集成了全球的共識，而中國各地的製造商，也會把自己的產品運到義烏來展示。

從結果上來看，這是一個自然生長出來的生態。

觀察者網：從2002年開始計算，義烏到現在發展二十多年了，國務院日前批覆同意《浙江省義烏市深化國際貿易綜合改革總體方案》，從您的角度來看，怎麼落實，難點堵點在哪？如何推動它去轉型升級？

**吳勁草：**關於義烏當前的發展現狀，存在這樣一些情況：部分早期入駐、擁有攤位的商家成為既有既得利益者，他們中有些人不再直接從事經營活動，而是將攤位轉租給他人，充當 “二房東”。這類現象的存在，使得義烏在推進內部國企改革、完善激勵機制、推動品宣與品牌出海等工作時，面臨一定阻力。

不過，從整體發展格局來看，義烏的影響力還需要進一步擴大。這既包括在全球範圍內的業務擴張，也涉及從單一出口向進出口雙向貿易的轉型。與此同時，依託義烏的產業基礎與市場優勢，進一步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等工作，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儘管當前存在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問題，但義烏在國際貿易領域的潛力挖掘與升級發展，仍值得持續探索與推進。

觀察者網：義烏應該如何進一步加強對非美市場的開拓？非美市場的客户特徵對義烏供應鏈管理和生產規劃帶來了怎樣的要求？

**吳勁草：**對義烏來説，非美市場是它核心的方向，義烏主要是以白牌，也就是沒有品牌的產品為主，而首先，客户對於小商品城的認知度目前還在不斷地加強。

然後，小商品城自己也做了很多的工作，比如在迪拜開了一家當地的小商品城，相當於把產品的展示品放到客户眼前，讓海外客户能夠近距離接觸產品，又將來自中東等地的海外客户吸引聚集到義烏國際，此外，小商品城還在全球範圍內開設了多家展廳等。小商品城在推廣產品的動作上，主要是在全世界範圍內開始了屬地化的建設。

“義博會”海外展覽 義烏國際商貿城微信公眾號

同時，人民幣國際化支付上的這些便利，以及從數據角度上的驗證，這些事情對於它的全球推廣都還是有着重要的作用。

觀察者網：您能否談一談匯率的風險對外貿從業者的影響？

**吳勁草：**匯率波動引起的風險，不是人民幣國際化的核心風險。

核心風險是，全世界的支付系統現在都基於以美元為中心的SWIFT系統，使用美元結算。如果中國和美國的矛盾持續加深，現在很多國家的貨幣是不能直接兑換成人民幣的。

因此，人民幣要走向國際化，一方面要對各國的各個商家多開放人民幣端口，另一方面就是要加強人民幣的流通。比如伊拉克是產油國，我們在伊拉克採購石油，已經部分用人民幣支付，伊拉克獲得了人民幣，就可以來到義烏購買我們的強勢消費品。現在伊拉克當地就有不少人民幣的使用和流通。人民幣兑換在伊拉克已經變得方便許多了。

在1991年蘇聯解體的時候，很多中國的“倒爺”、商人會來到中蘇邊境，拿着中國的生活用品、服裝等產品，跟蘇聯人換取皮草、石油等高價產品，很多人在這樣的以貨易貨中獲得財富，本質上來説，中國製造在那時候已經很強勢了，現在的義烏是當年的升級版。

所以小商品城是人民幣國際化非常重要的一個節點。

觀察者網：剛才提到小商品城大多數是白牌，處於一個附加值相對較低的位置。如果想要更高的附加值，其實要做品牌化升級，目前許多跨境貿易已經有了品牌，同時又想做亞非拉的生意，這個點其實是有矛盾的。

**吳勁草：**品牌，做得出來就領先，做不出來就落後。並不是沒有人能做出來，像是泡泡瑪特這樣的企業，現在做品牌也挺好的。這是不矛盾的，只是説大部分消費品領域，我們其實是還沒有做出能在海外立得住的品牌。

在亞馬遜上的大部分商家，其實談不上有特別強的品牌意識。之前在美國平台上做出來的好品牌，可能會把美國的業務比例降低，延伸到其他國家做生意。泡泡瑪特、安克這些品牌都是這麼做的，安克現在美國市場的業務比例已經降到50%以下了，之前最高的時候應該是60%-70%的水平。

觀察者網：就是説，我們需要趕快把美國市場上的品牌勢能釋放到其他的市場上去。

**吳勁草：**是的，在美國市場銷售商品的關鍵在於積累 “勢能”，也就是通過塑造產品的高級感與流行度，藉助美國市場的影響力，輻射至其他國家。

義烏國際飾品展現場 Chinagoods官方

例如在非洲市場，許多消費者並不清楚傳音手機、名創優品是中國品牌，這反映出部分中國品牌在海外市場的國籍認知度尚待提升。而像安克、名創優品等品牌，則憑藉強勁的全球化佈局與品牌影響力成為了成功的範例。

觀察者網：展望中長期，您認為義烏的小商品出口目前的模式可持續嗎？（比如歐美消費的市場疲憊，地緣緊張等因素）可以怎樣優化？會有怎樣的發展？

**吳勁草：**可持續，而且是一定會持續的，因為中國的優秀產能、優質產能一定要有出口，義烏小商品城模式提供了一種保障，當然，能夠品牌化升級的話，對廠家來説肯定是好事。

這是從中國製造業健康發展升級的需要來説，更重要的是，全世界對優質產能本身就有需求，所以在中國義烏這個地方，生長出了世界級的商貿品牌。

這裏的商家並不是逼着、求着全球消費者來買東西，而是消費者本來就想買這些東西，全球需求和中國供給在義烏交匯。

在打造義烏這個世界級商貿品牌的進程中，國家的角色更多體現在宏觀支持與政策引導層面。例如，在資源配置上給予人民幣國際化支付牌照、數據牌照等關鍵資質支持；在政策激勵方面，通過出台相關政策，引導地方官員積極推動產業發展；國家並非通過行政強制力推動，而是基於戰略需求積極引導。總的來看，國家高度重視這一進程，為其提供了相當的支持。

但歸根結底這個品牌是在義烏的土地上自然生長出來的，不是國家規劃出來的，國家更多要做的，是去治理這個地方的商業生態，去激活它的生命力，進一步強化它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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