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凡：面對毫無信譽的美國政府，我們不宜“得饒人處且饒人”

5月12日，中美兩國發布聯合聲明，宣佈取消此前相互加徵的報復性關税，僅保留10%的基礎關税，並對24%的關税實施90天暫緩。這一階段性成果被視為中美貿易摩擦緩和的信號，但很多人依然存在不少疑慮，比如90天關税暫緩期內中美會如何博弈？90天以後又可能出現什麼樣的局面？當前美國債務危機臨近，與許多其他國家的關税談判也都懸而未決，未來的中美談判依然存在諸多變數。

圍繞會談背後的博弈邏輯與未來走向，觀察者網連線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前副所長丁一凡，邀其解析中方在此次談判中的策略與挑戰。

【對話/觀察者網 鄭樂歡】

觀察者網：從社會面的反應來看，中美這次會談的成果有點超出預期。丁老師，您怎麼看待這次中美經貿會談的階段性勝利？

丁一凡：對於這次中美經貿會談的結果，有幾件事是比較超出預期的。一個就是中美開始談的速度之快。因為一般來説，談判作為博弈手段是需要較長週期的，但這次沒過多久就談出了結果。第二個就是特朗普政府的代表同意只加10%的基礎“對等關税”，其餘的90天之後再談。這與原來説的要徵145%的關税相比，下降的幅度的確有些出乎意料。

實際上，無論是談判開始前還是談判開始後，特朗普就一直在散佈各種風聲，鼓吹所謂的“中國希望跟我們談”、“我們談得很好”等等。某種程度上，這也説明特朗普非常急於同中國達成協議。為什麼他會如此表現？很簡單，因為中國這種“你出什麼，我就出什麼”的對等反制讓特朗普非常難受，所以他急於要找一個台階下。

你看現在白宮的網站上公佈出來的似乎是一片勝利的景象——這就是特朗普想要的東西。這不由得讓我們聯想到前不久的印度，被巴基斯坦打成那樣，莫迪還在演講中説“巴基斯坦空軍在我們面前就像稻草一樣倒下”。特朗普也是這樣的人，他認為中國現在是最大的一顆釘子，只要把這顆釘子拔掉，那他發動的對全球的貿易戰就好辦了，因此他急於幹這個事（同中國談判）。

特朗普 資料圖：AP

當然，對於中國來説，談也是對市場釋放一個比較積極的信號。雙方現在都先加着10%的基礎關税，別的以後還要再談判。不久前英國和特朗普剛剛談判達成協議，也是10%的基礎關税。

然而，從目前美國的對華關税來看，還是非常不公平的。因為除了基礎關税的10%以外，美國還有20%的關税是因為芬太尼問題給中國強加的，這顯然是一個不平等關税。當然，現在外交部也正式回應了這個問題：

美方以芬太尼為藉口，對中國無理加徵兩輪關税，中方均第一時間採取包括關税和非關税措施在內的反制舉措，堅定維護自身正當權益，這些反制措施仍然有效。

但是從某種程度來講，我認為中美可能還沒有到要馬上撕破臉皮的地步。因為對中國而言，貿易戰對我們的打擊遠沒有美國受到的衝擊大，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在談判中以芬太尼問題繼續要求美國讓步。對於特朗普來説，再熬一個月，基本就受不了了。當初美國對華徵收如此高額的關税，現在又一股腦全都取消了，這説明實際上還是中國贏了第一個回合。總體來講，我感覺中國現階段還不想和美國全面翻臉，還是要給他留點面子。

特朗普2.0上台以來中美經貿鬥爭時間表。

觀察者網：從4月2日特朗普發佈“對等關税”政策，到5月12日中美發表聯合聲明的這一個多月中，特朗普從最初的極其強硬，到“中方馬上會打電話過來的”，再到後來不斷放風“一直在跟中方接觸，中方很想跟我們談”，到最後直接服軟——對於中方來説，當前我們該如何認識、研判和應對特朗普政府這種“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特點？我注意到很多人也在擔心未來特朗普會繼續翻臉。

丁一凡：特朗普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確定，所以我們不能高興得太早。不要忘了，現在的談判只是暫時的喊停，三個月的暫停期內只有10%的關税，但三個月之後呢？美國這邊有沒有其他條件？如果有的話，那特朗普一定是會拿出來繼續做文章的。所以這是一個不可信的事情，因為特朗普從來不遵守協議。

因此，我們要做好特朗普隨時捲土重來的準備。可以預見的一個基本的特朗普路數就是：一，無端指責中方；二，用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對中方重新徵税。

要知道特朗普之所放下身段，就是因為他繼續徵收關税的代價是美國無法承受的，而中國恰恰相反。但現在有一種錯覺，或者説美國人會有一種錯覺，就是貿易是中國的軟肋，而不是美國的。從這個角度來講，如果我們簡單地用“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思路是無法應對特朗普這種人的。

觀察者網：中美聯合聲明中提到了“24%的關税在初始的90天內暫停實施”，之前特朗普跟很多國家談的也是暫緩90天。您覺得在這90天內，對於中國而言，對美經貿談判最重要的抓手或者説核心目標是什麼樣的？

丁一凡：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美國的債務問題，90天內美國的債務是要出事情的——這是我們談判可以利用的一個籌碼。目前，特朗普政府需要一大筆融資才能夠度過債務這道關，但是以特朗普現在如此糟糕的信譽，他的融資成本相當大。而且，美國現在發債也很困難，如果不是高利貸基本借不到錢。如果特朗普一直借不到錢，那可能就會爆發債務危機，所以他現在必須想辦法過這個關。

其實上一次在2008年的時候，美國也出現了這樣的問題，最後中國是幫了美國一把的。要知道當時的布什政府跟中國的關係還是比較好的，所以中國當時也拉了美國一把。但現在我們還會不會幫特朗普政府？某種程度還是取決於他的態度，但我覺得今天的中國已經不會那麼遷就美國了。

觀察者網：之前日本人也有過，通過放出“拋美債”的風聲來威脅或者説拿捏美國。

丁一凡：是的，因為中日是美國的前兩大債主，可以説都拿着美國國債的這根“小辮子”。

幾大主要美債持有者持有量變化趨勢圖，各顏色代表“債主”從左至右依次為日本、中國、英國、盧森堡、開曼羣島、加拿大、比利時。 《金融時報》製圖

觀察者網：中美聯合聲明中也提到中美雙方將建立經貿機制，您覺得相較於第一次中美貿易戰，在這一次的中美經貿磋商談判中，中方有哪些議題和細節值得注意？

丁一凡：上次跟特朗普貿易戰的時候經驗還比較少，所以上次談的時候雖然做了很多承諾，結果拜登上台之後也在繼續實行那套關税政策。我覺得經過上一次與特朗普政府的交鋒，我們現在在經驗和準備上都更加充分，因此也能夠更加從容地應對特朗普的“訛詐”與“勒索”。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我們還是要清醒地認識到目前特朗普政府的這種高度不確定性，在這個基礎上去做戰略研判很關鍵。

觀察者網：除了前面提到的美債，您認為還有什麼手段是可以讓我們在對美經貿談判中拿捏對手的地方？

丁一凡：美國是非常依賴中國供應鏈的國家，比如美國要求中方放鬆稀土管制，否則它的產業鏈下游就完了。中國現在在稀土供應這塊把美國的產業鏈捏住了，未來也不可能輕易地説放鬆就放鬆，説解除管制就解除。即使要放松管制，那也應該是對等的，比如美國先解除對中國的芯片管制。

另外，在芬太尼問題上，明明是一個醫藥用品的問題，如果美方要求中方合作打擊那些違法違規的商家，那完全可行，但現在特朗普把這個問題跟關税連在一起，就有點太不講道理了。所以我覺得有很多事情，得等美國把話講清楚了才行。

現在我們好像覺得特朗普在關税問題上一讓步我們就滿足了，可他不是這樣，他還會在其他問題上逼着你去繼續讓步。有時候，我們的確會有一種“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心態，當然這是儒家思想的傳統。

但我還是要提醒各位：實際上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完全沒有信譽的美國政府，你覺得你“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時候，相反他會把這當成是你示弱、無能的表現，這就是特朗普的行事作風。所以我覺得在這些問題以及未來的中美談判中，中方必須要對此有高度認識。

當地時間5月10日至12日，中美經貿高層會談在瑞士日內瓦舉行。圖為中方代表團離開會議場地時攝。 路透社

觀察者網：其實現在國際社會都看得很清楚，就是美國在對中國加徵報復性關税後，中國並沒有屈服，到現在成功逼退美國的關税攻勢。丁老師您認為這次中國的階段性勝利對於國際社會有什麼意義？

丁一凡：美國媒體自己也承認，中國硬剛美國取得了成果，美國也不得不尊重中國。中國反制美國的後果各國都看在眼裏，這很重要。只有強硬回擊才能贏得尊重，否則根本不會得到尊重。

不過，我覺得大概率特朗普未來還會繼續拿關税跟中國説事，因為現在我們還沒打疼美國。現在美國並沒有真正感受到我們跟它較量，它覺得很容易就談成了。我們可能認為特朗普會感激中國的讓步，但特朗普這個人是不會的。

但這次談判本身肯定是一次階段性的勝利，畢竟美國從那麼高關税的“訛詐”上做了很大讓步。但我覺得也有必要把這個話講出來——就是我們不能因為一次勝利就覺得非常得意，認為特朗普認輸了，我們嬴了。如果特朗普再來搞中國怎麼辦？所以還是那句話，對於特朗普政府，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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