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在哈瓦那,遇見一個“中國”-新之A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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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新之】
2025年4月底5月初,應古巴駐華使館和古巴旅遊局的邀請,我有幸作為中國媒體代表團的一員參與和報道古巴國際旅遊節,橫穿歐亞大陸和大西洋來到加勒比海的“明珠”古巴。
這是一個對大多數中國青年來説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為“革命”“雪茄”“加勒比”“切·格瓦拉”等等代表古巴的符號,在世界範圍內堪稱“頂流”;陌生是因為和世界其他頂流旅遊度假勝地相比,這裏的中國人,無論是旅居工作還是打卡旅遊都過於稀少了。
在為期八天的行程中,我不僅飽覽風光與風情,還經歷了種種有趣的奇遇,認識了一羣很有魅力的人。尤其讓我難忘的是身在古巴的華人羣體,他們中有祖輩來古巴的混血華人後代、有跟隨文藝夢想來古巴“修行”的藝術大牛,也有業內頗有名氣的生意人,這個只有百人的小羣體和歐美等地的龐大華人社區相比更團結、更純粹,也更濃縮着中國人“出海”旅程的百年滄海桑田。
在唐人街邂逅“古巴李小龍”
和世界各地許多熙熙攘攘的唐人街不同,古巴首都哈瓦那的“CHINA TOWN”在普通人看來只是一條很有“海外華埠風”的小巷子——狹窄的小路兩邊分佈着不同的中餐館,紅色的裝飾、梅蘭竹菊的牆畫、太極、紅燈籠……在這些餐館中,門面最大最醒目的是一家叫作天壇飯店的餐廳。當我們沿着狹窄的樓梯走上二樓,擁有拉美與中國混血相貌的老闆正手拿麥克風、身穿唐裝,為本地的古巴食客激情澎湃地獻歌一首。

頗有海外唐人街風格的“天壇飯店”
“我的中文名叫李榮富,我在古巴出生,我的外公從廣東中山來古巴,我1994年第一次來中國,到中國體育大學學習武術,到現在已經30年了。後來我認識了一個上海姑娘,她成為了我兩個孩子的媽媽。”
李老闆的“人物小傳”彷彿是古巴與中國人的一個縮影。殖民時代,和罪惡的奴隸貿易並存的是大量來自中國南方的“苦力”,他們以“契約勞工”的形式來到古巴種植園,每天15-20小時的超時勞動、8年契約到期平均存活期卻只有5年,大多數人在獲得自由前已累死他鄉。頑強活下來的同胞,很多人都像《唐探1900》裏的周潤發那樣在異國開枝散葉,甚至發家致富,革命之前10萬古巴華人成為這個熱帶島國一股不容忽視的羣體。
現在的李榮富已經是古巴的名人,他的武術弟子遍佈老中青不同年齡,從太極到器械再到舞龍舞獅都有涉獵,在古巴各省也都開了分校區。就像天壇餐廳的菜單,從經典的“唐人街菜系”宮保雞丁、炒飯、咕咾肉,再到技術含量更高的上海血統的松鼠魚,還有符合當地人口味的融合菜,“融合與貫通”是新時代古巴華人的特色。

李榮富帶着他的弟子練習中國武術
餐館裏隨處可見的是李小龍的海報,這樣的“中國風”裝飾也許在今天國內旅客看來過於老派和刻板印象,但正如李榮富所説,他是小時候看電影喜歡上了李小龍,也喜歡上了李小龍作為文化符號所代表的中國。

天壇飯店隨處可見的李小龍海報
在影視工業極其發達、內容產出源源不斷的今日中國本土,中國人對於半個多世紀前的李小龍的瞭解也許早已跨過了李小龍電影的內容而濃縮成了一個炫酷的符號,但對於李富榮祖輩們為代表的舊時代客居異鄉的華人來説,李小龍通過震撼世界的影視作品所詮釋的命運與精神,和他們之間是超強的連接與共鳴:
在《唐山大兄》中,李小龍飾演因家鄉饑荒不得不前往海外工廠謀生的中國人,在遭受惡霸廠主欺壓後,“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帶領一眾華工鄉親奮起反抗。而由李小龍自編自導的鉅作《猛龍過江》裏,華人青年唐龍作為一個懵懂的中國鄉下人來到西方大都市的中餐館打工,同樣是被本地惡勢力欺壓,同樣是帶領同胞反抗,電影高潮處身姿矯健的華人青年與白人空手道高手在古羅馬鬥獸場的決戰成為世界影史的永恆經典。

李小龍經典電影《猛龍過江》
在貧苦中漂泊,在異鄉掙扎求生到發家致富,在歧視與壓迫中反抗和鬥爭,是百年前初代出海華人共同的命運旋律。而在古巴這個因為革命而譽滿全球的加勒比海小國,華人的歷史故事也傳奇般地帶上了慷慨激昂的革命底色。這其中的原因也很傳奇——當年被販賣到古巴的農莊做苦力的華工,很多是被清廷俘虜的太平天國戰士,雖然忍辱負重流落異鄉,但他們身上天然流淌着“反帝反殖”的血液。在古巴反抗殖民者的獨立戰爭中,被壓迫的華人揭竿而起,羣起相應,“上陣殺敵如雄獅”,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傳奇。至今,在古巴首都哈瓦那的廣場上依然佇立着這段歷史的中文“記功碑”,上面寫着“在古巴獨立戰爭中,沒有一個華人是叛徒,沒有一個華人是逃兵”。

矗立在哈瓦那的獨立戰爭華僑記功碑
如今,熙熙攘攘的華人社羣在古巴已經成為歷史,當加勒比海的熱風吹過寂靜的蔗田,只留下了民間眾多和“中國人”有關的典故與諺語。像李富榮這樣留着中國血液的華人後代,沿着李小龍、武術、中餐這樣的符號重新尋找祖先。
1994年,他來到北京體育大學學習中國武術,之後三十年間頻繁往來中國與古巴,經常去上海、蘇州、無錫,現在已經可以用中文流利交流,他也成了古巴華人圈子裏的名人。在剛剛結束的古巴國際旅遊節FitCuba的開幕式上,他和他的弟子在舞台上表演武術和舞龍舞獅,為遠道而來的主賓國中國的代表團助興——終於,他也成了古巴當下的一個“中國符號”。
開老爺車的“王總”
如果已經成為歷史記憶的老一代古巴華人來到古巴伴隨的是勞作、貧困和血淚,進入新世紀,當中國人再次在社會主義國家古巴抱團時,精神面貌和追求已經翻天覆地。此時此刻,他們渴望在古巴得到的是詩與遠方,是事業和影響力,他們的背後是同樣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祖國,以及世界第一工業強國的底氣。
作為導遊,王光燕被團友們親切地叫作麥子。在古巴華人圈子裏,人人都叫她一聲“王總”,她買了一輛炫酷的1956年灰綠色普利茅斯老爺車開在古巴街頭。一個獨自開老爺車的中國女人在古巴絕對是個新鮮事兒,路人半佩服半新奇地喊道:“看,那個中國女人!”

在古巴國際旅遊節現場的麥子
麥子身上匯聚着中國80後優質“小鎮做題家”和典型“川妹子”的優點:性格豪爽、吃苦耐勞、好強上進、能説會道、高效務實……大學讀中藥專業的她,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從四川山裏的孩子變成了上海的白領上班族,陪着先生外派到古巴的中資企業後,又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裏:“我喜歡這裏的熱帶氛圍,這裏的樹特別舒展,這裏的花特別豔麗,陽光是金色的,海水是碧藍的,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鬆弛感。原來生活可以不像我的父輩那樣從早工作到晚。”
做題家的文青基因在這個“加勒比海明珠”成功覺醒,而另一方面“我不能吃老公的白乾飯”——中國女人特有的勤奮與自立的基因,又推動着西班牙語零基礎的她在最初語言不通、物資匱乏的條件下從零開始學習、進入旅遊行業,最後外派期滿的丈夫反過來“追隨”妻子留在古巴,“旅遊+外貿”的雙賽道生意在兩口子共同努力下蒸蒸日上,做大做強。
推動麥子做旅遊很重要的一個動力,是她發現中國和古巴兩個“社會主義兄弟”的人民彼此是多麼地不瞭解:“我們在國內參加展會的時候,發現很多中國人以為古巴在非洲,可能是因為古巴很多著名運動員是黑人的原因吧。另一方面,很多古巴人也不瞭解中國,認為中國跟他們‘難兄難弟’,都是物資很匱乏,什麼都沒有,其實那個時候中國已經物資極大地豐富了。”這種認知上的鴻溝讓她在賺錢之外又有了一層使命感。
另一方面,古巴這個國家在中國老一輩心中獨特的情結又讓她每每非常觸動:“那些年紀在65歲以上的叔叔阿姨,他們從小就吃過古巴糖,會唱《美麗的哈瓦那》,古巴的社會制度讓他們打心底裏的共鳴和親切”。“有一個團友説他們以前他們挖地時會開玩笑,不要挖太深了,再挖就要挖到對面古巴去了。”之後麥子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就是把這些叔叔阿姨在有生之年帶去古巴。

哈瓦那街頭風光
除了旅遊,麥子夫婦更大的生意是做中國工業品的中間商:“汽車零配件、機械設備以及其他工業品,古巴政府採購有什麼樣的需求,我們就在中國選擇合適質量和價格的商品,作為外貿中間商把中國製造推向古巴。”她坦言,現如今古巴物資的匱乏是肉眼可見的,從日用品、基建材料到精神文化商品,“美國對古巴曠日持久的制裁非但沒放鬆,反而越收越緊,加上疫情的疊加更是雪上加霜,這就讓很多中國企業和古巴的合作出現了問題,比如賬期無法兑現的問題也影響到了我們。”
雖然生意因為大環境受到了一些挫折,但是麥子言談間依然難掩對古巴的喜愛:“這裏人傑地靈、資源豐富,勞動者素質特別高,只要找到了合適的發展方向,經濟一定會走上快車道。我也很感謝古巴人對我們一家的愛與包容”。
從一個一句西班牙語不會説的“素人”到如今用自學的西語與古巴政要談笑風生,麥子在各種場合自覺與不自覺地展現着中國女性獨有的精氣神。她表示,作為一個接受中國正統教育走出來的學生,她永遠不會放棄中國籍,但同時作為一個母親很辛苦地帶着兩個兒子往返中國與古巴兩地——在中國接受正統的九年義務教育,同時在古巴鍛鍊西班牙語,跟隨當地的名師學習音樂與網球。
“我希望,中國傳統的文化精華要融入到他們的血液和骨子裏面,同時能夠肩負起國家對外宣傳的使命感,對外去參與更多的國際事務。”麥子説:“今天,中國的國力已經和當年那批華人走向世界時完全不同了,雖然我這樣説可能聽起來有點大,但我覺得我們的下一代中國孩子出來將會肩負更多的領導力。”
來自中國的“舞林遊俠”
“中國人不善舞蹈”,這也許是熱情洋溢、把拉丁舞在世界範圍內發揚光大的拉美人民對於中國人的一個刻板印象。在古巴的著名歌曲《為了跳卡西諾》(Para bailar Casino)的歌詞裏還略帶調侃地來了一句:“跳舞吧,跳舞吧,中國朋友在哪兒呢?!”
一年一度的古巴國際旅遊節期間,來自世界各地的嘉賓齊聚哈瓦那,期間各種大小聚會、演出、派對不斷,而今年中國作為備受矚目的主賓國,哈瓦那的何塞馬蒂機場幾乎被中國人擠滿了,中央民族樂團的藝術家們還與古巴藝術家共同奉上了一台精彩的文藝晚會,古巴最高領導人與總理到場出席了活動。
舞蹈當然是少不了的,每一場古巴經典的聚會和演出總是以樂隊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的演奏,所有客人們不分年齡、身材、技術高低一起不停快樂跳舞結束;哪怕是素不相識的男女,此時此刻都會成為最默契的舞伴。這種無比自然的鬆弛感感染了在場的每一箇中國客人,不過此刻我們絕大多數人扮演的都是在場邊快樂的鼓掌和欣賞者,偶爾一兩個膽子大的會湊到人羣中用自己的節奏扭動,或者隨手拉一個古巴人照樣學樣。只有一箇中國男人是例外。
除了身材高大,霍曜飛站在一堆中國人中間可以説是“平平無奇”,但是隻要他一踏起薩爾薩舞華麗的舞步,就會立刻光芒四射,成為全場最受矚目的焦點。在國際旅遊節期間,古巴最負盛名的熱帶風情秀特別場,高朋滿座的最後狂歡環節,一襲白色休閒西裝的霍曜飛和他優雅美麗、一襲白裙的太太在場地C位翩翩起舞,技法高超又渾然天成,給現場的“中國代表隊”贏足了排面。
在“中古之夜”晚會上,當中央民族樂團的最後一曲——用中國民樂演奏古巴名曲《關塔那摩姑娘》時,全場古巴觀眾熱烈歡呼,身為中方主持人的霍曜飛再次踏着舞步即興移動到舞台中央,助燃了全場的歡樂氣氛。

霍曜飛和夫人在聚會上起舞攝影 楊佳
霍曜飛和古巴的故事頗具傳奇戲劇性。作為當下古巴家喻户曉的中國人“明星”,他和古巴“雙向奔赴”的故事如果替換掉“拉丁舞”這個關鍵詞,就非常像一箇中式武俠故事:一個天資優越的少年自幼在正統門派習武,少年得志順風順水,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才發現江湖之大,天外有天;為了追尋武學的更高奧義,少年拋下已經擁有的一切,背上寶劍踏上了遊俠之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來到了一片“世外桃源”,這裏高手在民間,無論童叟貴賤,人人都身負絕學,於是少年遍訪鄉野,見到新奇的武功便立刻學藝,遇到高手就地切磋,終於脱胎換骨,成為真正的高手,最終揚名異域,成為一代大俠……
1996年,霍曜飛考入首都體育學院,大學期間開始選修國標拉丁舞,訓練、參賽、考教師資格證、考國家級評審……沿着中國人熟悉的學習路徑一路往上。直到有一天,他在北京的一個拉丁風格的酒吧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國標”之外還有薩爾薩舞這樣更“拉丁”的舞蹈存在,於是他在中國用一切機會接觸來自拉丁美洲的留學生、外交官和舞者,在舞會上觀察他們的舞步,和他們社交、“偷師學藝”,一步步成為國內頂尖的本土薩爾薩舞者。
2003年非典期間,他輾轉41小時的行程到達魂牽夢繞的古巴,在他的腦海中,古巴是一個大街小巷都是“舞林高手”的寶地。在古巴,他去著名樂隊伴奏的舞場以舞會友,在街頭結識普通人,留下聯繫方式就去他們的舞會,去剛認識的街頭舞蹈演員簡陋的家裏“拜師”,在沙灘上和建築工人一起跳舞,之後又專程來古巴學習藝術和舞蹈,乘坐“駱駝”巴士橫穿古巴,在聖地亞哥的“吟遊歌謠之家”看民間舞蹈家表演,學習“頌”樂,在革命聖地聖克拉拉的廣場上與古巴青年鬥舞……他形容自己是一塊充電電池:“到古巴充電,回國釋放能量,再去充電,再去釋放”。

遊學期間和古巴民間藝術家學藝的霍曜飛
終於在2005年,他參加了在哈瓦那舉辦的國際流行舞蹈與沙龍大賽,成為了第一個出現在國際舞台上的中國薩爾薩舞者,並且和舞伴配合默契,拿到了冠軍。這個消息在古巴無疑是個大新聞,一箇中國人,在薩爾薩舞的發源地用閃電般的舞步和扭動技壓羣雄,這就相當於一個古巴人在《中華詩詞大會》上奪冠一般,讓霍曜飛一下成為了古巴無人不知的大明星。
舞蹈,是古巴人最舒適的社交語言,當霍曜飛還不會西班牙語的時候,只要他跳起舞,就能完美融入。成名之後,他更是成為了架起兩邊文旅的橋樑,他也年復一年地用自己的行動快樂地履行着這樣的使命,成為了古巴人心中“跳舞超棒,特別有魅力的中國男人”。

霍曜飛和他的舞蹈頻繁出現在各種中古藝術交流的場合,成為了兩國文藝的橋樑
2012年7月,在釣魚台國賓館的晚宴上,時任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看向霍曜飛和他的姐姐霍鳳瞧,問坐在一旁的古巴革命領袖勞爾·卡斯特羅:“你覺得他們跳舞怎麼樣?”勞爾輕嘗一口茅台酒,目光堅定地説:“好極了!比古巴人跳得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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