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貿易戰的制勝模式，能否複製到科技戰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中美第一輪貿易戰，毫無疑問是中方大勝，這是世界公認的事實，不需要因為勝利來得突然，而予以否定。不過，我們應該關心的是“節奏”，因為現在只是暫時、局部休兵的狀態，接下來還有許多硬仗要打，必須枕戈待旦。

個人將中美博弈粗分為三個戰場：貿易戰屬短期博弈，科技戰屬中期博弈，金融戰屬長期博弈。這三個戰場雖彼此關聯，但挑戰層面不太一樣，因此，在貿易戰取得初步成果後，策略面的節奏性才是重點。

所謂節奏，簡單説就是，貿易戰的致勝模式，要如何複製到其他戰場，並確保不同戰場在策略上不會產生相互矛盾。只要策略有節有度，就有助於累積短中期博弈的成果，確保長期博弈的勝利。本文集中關注科技戰的部分。

特朗普政府在中美貿易戰中認栽以後，立即前往中東爭取大訂單，這凸顯了特朗普在戰術上的靈活性，以及在戰略優先級上的正確認知。我們可以批評特朗普，但不需要遵循美國民主黨的鬥爭路線，將他貶得一無是處，以為自己是和傻瓜在博弈，事實上並非如此。

需要強調的是，在“解放日”後，中方比美方更快地在地緣政治上收穫貿易戰帶來的利多，特朗普的中東之行，有抄中國作業的意味。

他察覺關税能帶來的掠奪成果有限，且因中國硬剛姿態而讓其他國家放慢了談判節奏，“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美國，必須端出他國有興趣的“商品組合”，快速取得業績，並優先瞄準與美國矛盾不大的富裕國家。

特朗普在中東取暖的收穫

綁定安全與科技的商品組合，中東富國無疑是最佳買主。沙特、阿聯酋、卡塔爾都急欲從石油大國轉型成科技大國，且長期“安全靠美國”，特朗普可藉由同時銷售尖端武器與科技產品，快速爭取到大訂單，並意圖一定程度限制中國在此地區的經營。

特朗普訪問沙特

沙特6000億，卡塔爾2430億，阿聯酋2000億，特朗普手握上萬億的中東訂單，掩蓋了被中國擊敗的難堪。他賣的美國貨包含尖端武器、AI基建、星鏈、波音飛機等等商品，而且刻意避開以色列，並解除對敍利亞的制裁，討好了這幾個富國。

公平地説，這是受深層政府控制的拜登絕對做不到的事。當然也可以按照民主黨敍事，批評此舉將產生許多後遺症，但美國政治早已罹患“短視症”，特朗普才不在意4年後的事。這個“商品組合”，還能複製到若干“安全靠美國”的國家，這就是特朗普的策略節奏，藉此將貿易、金融與科技三個戰場串連起來，維穩美元，維穩美債，維穩技術。

在科技層面，美國已確定將AI技術與國運綁定，特朗普一反拜登時期的賠錢政策，為AI大廠爭取到了非中國的大訂單。誠然，此舉立刻引來鷹派的質疑，認為“技術出口中東”就是“技術出口中國”。然而，若去問任何AI科技大廠，沒有一個支持猶如自我限縮市場的鷹派立場。因此可説，特朗普的科技戰路線，從美國利益着眼，遠勝於拜登。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中東已經在科技層面選邊站隊，這三個國家也有強烈意願與中國維持正面而緊密的關係。那麼，特朗普會在意中東國家“偷渡”尖端芯片給中國嗎？我認為他根本不在意，甚至希望發生這個現象，有助於墊高他對中方的談判籌碼。這是一個可以雷厲風行，也可以睜眼閉眼的領域，端視中美談判的進度以及中美技術進展，特朗普需要更靈活的操作空間隨時應變。

從各個AI大廠CEO的公開表態可知，中美技術的差距非常微小，甚至，有些領域中方已然超前，因此，堅壁清野地圍堵，利益受損的將是美國企業，而不是中國企業。拜登政府的方法論，完全不受行業歡迎，而特朗普大可將手中上萬億美元的訂單，塞到鷹派嘴裏。

與此同時，美國政府推出了三個政策指導，加強對中國AI相關的出口管制，其中，針對華為昇騰（Ascend）芯片的“全球通緝”最引人矚目。將此舉與其中東佈局連在一起看，很明顯，特朗普的戰略目標是“搶市佔”，至於能否將中國製芯片限制在中國市場，那是其次，因為現實中做不到。前者是攻擊，後者是防守，大家都知道特朗普性喜攻擊。

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BIS）的三個“政策指導”

換言之，對中方而言，特朗普當前的科技戰路線，處理起來比貿易戰棘手。“一個世界，兩個系統”的現象正在加速演變中。而當前的主要問題在於，中方的戰略是順應“一個世界，兩個系統”，還是反對？這一點若不釐清，整體策略的節奏就會被打亂。

“一個世界，兩個系統”是現實，還是歪念？

坦白説，我並不知道中方對“一個世界，兩個系統”持什麼態度，而之所以在政策面找不到明確的線索，可能是因為此一概念牽涉到貿易全球化以及技術壁壘之間的矛盾性。

説白了就是，中國到底還要不要與美國做生意？如果要，兩個壁壘分明的系統怎麼互通貿易？如果不要，會不會延緩中國的經貿與技術發展？這確實是個兩難的問題。

從總體角度看，中方明確支持全球化貿易，這出於對自己工業與技術能力的自信，相信全球化對中方以及全世界都有利。相反地，美方明確反對全球化貿易，這是出於對自己工業與技術能力的不自信，相信全球化對美方不利。

如果中方據此不樂見世界出現“兩個系統”，那麼就只有“技術碾壓性勝出”一途可走，讓美方連抗拒都無力，只能跟進。不過，這顯然不會在短期（10年）內實現，因為就算各種技術快速實現了超趕，但美方仍擁有金融、軍事與地緣政治工具，確保其“落後技術”還能生存，並負隅頑抗。

我們必須認知的是，唯有革命性技術，方能突破政治障礙或霸權圍籬，光是技術領先，不代表“市場全拿”。AI技術已被美方視為國安問題，需要猶如武器技術的獨立性，因此，承認“兩個系統”不可避免，或許才是符合現實的態度。

以特朗普走訪的三個中東國家為例，美國對華為昇騰芯片的禁令，對沙特、阿聯酋與卡塔爾是無效的，原因無他，一是執行層面有困難，二是怕這些國家被逼到轉向中國買芯片。畢竟，（正常的）買主還是有一定自主性，尤其在競爭激烈的領域，賣方通常不敢強逼買方，因為怕適得其反。

這幾筆訂單，並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是需要至少兩年的工程。重點在於，美國能不能交得出這麼多的AI芯片（以及其他相關設備），這牽涉到供應鏈的問題。

中東訂單所交的貨，當然必須是美製芯片，而且美方承諾的是最尖端的芯片，目前只有台積電做得到，但台積電在亞利桑那的最尖端芯片廠，最快也要兩年才能實現量產。如果再考慮芯片價格的問題，台積電所配合的台灣供應鏈都要在美國落地，才能最大程度壓低成本。

台積電亞利桑那工廠

換言之，台積電與三星等芯片廠，首先要遇到高關税，如此才能確保美製芯片的量產時間提前實現，並防止美國AI廠用台韓製芯片滿足訂單。説白了，美國還有很多關要過，才能笑納中東錢。

對賣方而言，“兩個系統”意味着兩種各自獨立的供應鏈，對買方而言，意味着兩種不同的技術（或兩種解決方案），從市場角度看，若兩種技術都能達到相同的結果，決勝的關鍵就在於價格，以及交貨的速度。

按此思路，中方的應對策略，就是説服中東富國多佈局一個系統避險，別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在供應鏈與技術層面，若是“兩個系統”，中方具有完整與價格優勢，若執着於“一個系統”，這兩個優勢就會打折。

重點在於，中美兩方誰能較快地滿足客户需求？世所公認，“速度”是中國之所長，這就牽涉到貿易戰的致勝模式。

硬剛才是硬道理

貿易戰，中國是怎麼贏的？説到底，就是“敢於鬥爭”四個字，此一路線是基於正確的戰略目標——旨在止戰，而非完勝。而這個戰略目標的前提是“摸清對手意圖”。

上一屆的特朗普，中方還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要錢還是要命，但這一屆就清楚了，特朗普要的是錢而不是命。或許，這次他已認清，誰也要不了中國的命。既如此，你給錢他就贏，不給錢他就輸，道理就是這麼簡單，目標也得以明確，讓對手傷到不得不主動止戰即可。

在科技戰層面亦然，拜登的做法賺不到錢，特朗普就否定之，改以“搶市佔”策略維持技術優勢。至於防堵方法論，也要服膺“搶市佔”策略，防堵會虧，就不防，有利於市佔，就防。但“搶市佔”的前提是，你要有能力快速滿足市場所需。

這就是中方“敢於鬥爭”的策略基礎——讓美方無法快速搶市佔。工具箱裏包含但不限於稀土管制。在貿易戰休兵之後，各方都搞不清楚中方到底是不是還維持“解放日”之後的稀土管制，但根據美媒見解，中方（應該是）維持了稀土管制。

個人認為，作為關鍵戰略工具，稀土管制需要有明確的目的，到底是應對貿易戰、科技戰，還是哪一種美方攻擊？有人認為，設定目的是自我設限，不過，只要目標夠大，就沒有自我設限的問題。例如，只要美方持續供應台灣武器，稀土管制就不會停；或是，只要美方繼續遏制中國科技發展，稀土管制就不會停。如果覺得目標不夠大，還可以設定得再大一點。

換言之，稀土管制宜長長久久，不宜輕易按下暫停鍵。

AI技術極度仰賴芯片，在芯片製造領域，稀土的重要性不在於其價格，因為稀土金屬在芯片製造過程裏的成本佔比只有1%-5%。稀土短缺只會造成成本上升至10%左右，具體數據視芯片類型與供應鏈應對能力而定。

稀土短缺主要影響的是AI基建的“建造進度”，不只芯片，相關AI設備大都需要稀土金屬，因此少了稀土，AI基建是搞不起來的，就別説更依賴稀土的軍工產業了。

直至2023年初，美國的稀土儲備只夠五角大廈需求的一半、民用基礎設施的1/10。而在AI產業興起後，需求暴增，美國的短缺狀況就更為嚴峻，各種補救措施（包含回收）都緩不濟急。

因此，個人認為，只要美方持續用各種手段妨礙中方的科技發展，稀土管制就要趨嚴，而不是放鬆。一旦特朗普察覺，好不容易搶了這麼多大單，但因稀土短缺致使進度遲緩，那就是做白工。如果現實是“兩個系統”，稀土在健全供應鏈以及各種科技材料成本上，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中方要敢於鬥爭，終結美國技術橫行全球的時代。

我國商務部關於稀土管制的公告

除此之外，強制規定在中國設廠的各方，包含本土廠都要使用國產設備，是我提過多次的建議。特朗普渴望能獲得中國大市場，但若美國廠落腳中國，就要使用中國技術，這才能確保美國即便搶市佔也對中國有利。

誠然，強制規定使用國產品，可能會一定程度阻礙創新，但這也不是沒有方法可解決，無需因噎廢食。

借力使力的策略

作為中國的對手，特朗普的難纏之處在於，他會不惜自殘以求勝，直到自己命在旦夕才會改變攻擊策略，這是基於對求勝的強烈慾望。相較之下，中方始終迴避用自殘的方式應對，這是對企業、對人民負責任的態度。這兩種博弈模式的勝負關鍵，在於比誰“氣長”，從科技戰的角度看，若求“氣長”，就得借力使力地將美方攻擊轉變為自我補血的捷徑。

具體來説，例如近期陷入爭議的小米玄戒O1，往好的一方面説，這是得來不易的技術突破，值得表揚；往壞的一方面來説，即便只討論設計端，玄戒O1也並未實現完全自研，美方很容易能從ARM端截斷小米的命運線。因此之故，政府輔導本土商完全自研的方式，就必須將“美國風險”引入企業經營，並在特朗普的每一個自殺式攻擊政策出台後，加大對本土企業脱美的倡導。

更重要的是，已經實現完全自研的技術，官方應鼓勵並媒合本土資本推廣並經營這些技術，實現中國的ARM企業（或其他硬件技術），協助所有本土商脱美。當然，如上述，這得清楚標定未來趨勢是“兩個系統”，方能官民合力地克服難關，確保科技博弈勝出。

貿易戰的致勝模式，能否複製到科技戰上？答案為是，雖然工具不會一樣，方法有所差異，但這依然是個“眨眼遊戲”，只要目的不是戰到至死方休，事實證明，硬剛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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