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這就是中國》第285期| 對話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東盟與中美關係-張維為、楊榮文

“歐盟經常失去自己的獨立性和中立性，進而招致美國的干預，還使其深陷俄烏衝突之中，這對它很不利。幸運的是，在我們所處的地區，主要大國是中國，中國充分尊重東盟的獨立性與中立性。”

“菲律賓的反華政策是不可持續的。因此，我相信中菲關係會逐漸正常化，關係可能會有起伏，但不會變得太糟糕，也不會變得太好。”

東盟是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雙方之間的經貿關係還在持續地發展、不斷地加深。同時，雙方之間的政治互信、文明對話也在不斷地開展。中國和東盟的關係，書寫了國家和地區間關係的一種典範。在東方衞視5月26日播出的《這就是中國》節目中，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教授和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楊榮文圍繞東盟和中美關係，展開了探討。

《這就是中國》285期《對話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東盟與中美關係》

張維為演講

今年4月14日至18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對越南、馬來西亞、柬埔寨三個東盟成員國進行了重要的國事訪問。這次訪問有兩個背景特別引人注目：

一是美國悍然發動了一場“關税世界大戰”，東南亞國家首當其衝。這些國家乃至全世界都期待中國展現領導力，中國也毫不退讓，成了抵制美國倒行逆施的中流砥柱。

二是訪問的前5天，中央周邊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會議提出，中國將以建設和平、安寧、繁榮、美麗、友好“五大家園”為共同願景，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

習近平主席在這次訪問中指出，經濟全球化這片大海讓各國都受益，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退回封閉的孤島。作為“全球南方”的重要力量，中國和周邊國家要加強協調配合，共同反對單邊主義，以和平合作、開放包容的亞洲價值觀回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守護好亞洲家園的美好發展前景。習主席還強調，中國超大規模的市場始終向周邊國家敞開，歡迎更多東盟國家優質產品對華出口，中國對外開放的大門只會越開越大。

圖自央視新聞

在5天4夜的密集訪問中，三國均以最高禮遇接待習主席，釋放出東南亞國家對華關係的戰略優先信號。

習近平總書記把越南作為今年出訪的首站，就像去年蘇林就任越共總書記後首次出訪也選擇了中國。

雙方發表了聯合聲明，簽署了45份合作文件，極大地推動了兩國務實合作提質升級。特別是中越鐵路合作實現擴容升級，雙方將實現標準軌鐵路全面連通，這將極大地提升跨境運輸能力，進一步打通中國和中南半島的經濟走廊的發展功能。蘇林總書記表示，這次訪問增強了越方戰勝風險挑戰和推進社會主義事業的信心，越南願同中方加強協調，維護國際貿易規則，遵守雙方簽署的協議。

這次訪問的第二站是馬來西亞。

中馬傳統友誼跨越千年，中馬兩國務實合作一直走在地區前列。此訪最重要的成果是兩國領導人宣佈構建高水平戰略性的中馬命運共同體。這是繼2023年中馬宣佈共建命運共同體後，雙邊關係定位又一次躍升。

雙方商定共同打造地區新質生產力合作高地，聚焦數字經濟、綠色經濟、人工智能等前沿領域，加強產業鏈、供應鏈、價值鏈、數據鏈、人才鏈融合發展。兩國領導人同意推進馬來西亞東海岸鐵路、“兩國雙園”等“一帶一路”的旗艦項目，將馬來西亞重要港口打造成“陸海新通道”的重要樞紐。雙方簽署了26份合作文件。

中馬還決定開展“儒伊文明對話”，推動儒家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相互學習借鑑。我不久前參加了中國阿拉伯改革發展論壇，我也介紹了中馬兩國關於“儒伊文明對話”的決定，與會阿拉伯國家代表認為，這對中國阿拉伯世界的合作將有深遠意義。

馬來西亞還是今年的東盟輪值主席國，習主席強調，中國堅定支持東盟團結和共同體建設，支持東盟中心地位，願同地區國家一道盡早簽署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升級版議定書。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表示，真正體現中國力量的是從容應對各種干擾的韌性，中國是理性、強大、可靠的夥伴，中國帶來的不僅是穩定性，更是持久未來的希望。東盟不贊成任何單方面施加關税的做法，將聯合自強，保持經濟增長。

這次訪問的第三站是柬埔寨。

中柬友誼是跨越千年的雙向奔赴，歷史上中華文明和高棉文明包容互鑑，相映生輝。洪森主席同習近平主席會晤長談。此訪的高光時刻是習近平主席和洪瑪奈首相共同宣佈將中柬關係定位提升為新時代全天候中柬命運共同體。

這是中國首次同東南亞國家將雙邊關係提升到全天候的高度，也是在雙邊層面構建的首個新時代全天候命運共同體，不斷充實政治、產能、農業、能源、安全、人文六大領域，又稱“鑽石六邊”這種合作框架，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樹立典範。

總之，這次重要的國事訪問進一步加強了中國與三國乃至整個東盟的戰略互信，為利益融合擴展了更大的空間，同時還深化了文明對話的路徑。這一切把中國提出的周邊命運共同體理念轉化為可以操作的國別合作方案和區域治理方案，從而為這個不確定的世界帶來了更多的確定性，也使中國東盟全方位合作成為踐行多極世界新秩序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偉大實踐。

楊榮文演講

很高興回到上海，看看這座城市和人民所取得的驚人進步。每次回到這裏，與人們見面並進行有趣的交流，都讓我感到無比愉悦。

我對中國與東盟的長期關係持樂觀態度，這種關係超越了中美關係。原因在於，中國與東南亞之間有着悠久的交往歷史，這種聯繫可以追溯到漢代。早在那個時代，中國就已經在爪哇海測繪了子午線，儘管我們不知道是哪艘船完成的這一壯舉。

每當中國統一強大且擁有龐大市場時，中國貿易都會為東南亞的各個國家帶來繁榮。這些國家有時甚至會相互競爭，以獲取更多中國貿易的份額。在唐朝，我們有三大市集；到了明朝，我們都知道鄭和的航海。儘管已經過去了很多世紀，但鄭和留下的印記仍然深深地印在人們的腦海中。因此，在整個東南亞，如今有許多佛教寺廟供奉着三寶太監（鄭和）。

圖為印尼三寶壟市的鄭和廟

所以，當東南亞國家看到中國重新崛起時，他們能夠感受到中國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們對歷史上中國的模樣有着深刻的記憶。沒有人希望中國成為敵人，因為那是一個大麻煩，也沒有必要。

中國希望東南亞國家與中國之間的互動能夠有一定的秩序和相互體諒，這並不難做到。正如剛才張教授所説的那樣，當習主席最近訪問越南、馬來西亞和柬埔寨時，訪問過程充滿了儀式感和熱情。在越南河內，總理親自到機場迎接；在馬來西亞，總理親自前往機場迎接；在柬埔寨，國王也親自到機場迎接。

不過，這並不是説東南亞國家沒有自己的擔憂和顧慮。原因在於，中國與東盟之間的貿易去年已經達到了1萬億美元，並且還在持續增長，而且還將持續增長。同時，中國的投資、基礎設施也將在整個東南亞地區廣泛分佈，這對東南亞國家來説是好事。然而，隨着我們與中國的往來越來越密切，人們越來越擔心我們可能過於依賴中國，而中國對我們的影響力也會越來越大。

東南亞國家的本能是保持中立，與中國友好相處，把中國當作好朋友，但又不能只把中國當作唯一的朋友。因此，隨着與中國關係的不斷加強，我們也會更加積極地與日本、韓國、美國、印度、歐洲以及其他國家和地區發展友好關係。這種與各方保持友好、保持中立、不與任何一方為敵的本能，深深植根於東南亞的文明傳統之中，也正是這種傳統能夠保障中國與東南亞之間長期互利關係的延續。

從經濟角度來看，我們雙方是高度互補的。中國主要是大陸性國家，氣候較為乾燥，部分地區寒冷且人口老齡化；而東南亞地區多水，氣候温暖，人口年輕，且我們基本處於同一時區。正因為這些特點，我們之間可以開展許多合作，進行貿易往來，相互交流，彼此受益。

習主席已經告知東盟各國領導人，中國每年有30億人次的旅遊市場需求，這對東南亞國家來説是很好的商機。隨着中國人逐漸變老，他們想要什麼？當然是更温暖的氣候。他們會去西雙版納，也會去海南，但沒有什麼地方能比得上東南亞島嶼的温暖氣候、美麗的海灘和美味的食物。因此，你們會看到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到東南亞旅遊。我們也會看到越來越多的東南亞人在中國學習、貿易、投資，成為朋友。這是一個美好的未來。

中美關係會影響這個未來。許多公司為了避免被捲入衝突，選擇在東南亞投資，包括一些中國企業。這對東南亞國家來説，是好事。但如果中美關係變得過於緊張，那對我們來説，就不是好事了。

我曾告訴我的菲律賓朋友，延長這種衝突對中國、對菲律賓都不好。當杜特爾特在其總統任期內向中國靠近時，我也告訴我的中國朋友，這種情況是不可持續的，因為菲律賓人天生傾向於親美，普通菲律賓人尤其如此，儘管在商界許多人希望與中國保持良好關係。目前菲律賓的反華政策是不可持續的。因此，我相信中菲關係會逐漸正常化，關係可能會有起伏，但不會變得太糟糕，也不會變得太好。

對我們來説，挑戰在於如何為南海發展出一個積極的議程。南海應該像地中海一樣，是一個將各國聯繫在一起的海洋。這種聯繫已經有超過2000年的歷史。我們談到商朝甲骨文時期的貿易活動，海龜、海蔘、魚翅等商品主要來自東南亞。所以，南海的貿易往來歷史悠久，它將我們聯繫在一起。

因此，我們必須加倍努力，完成行為準則的制定，以便我們能夠在尊重彼此關切的同時開展合作，為南海制定積極的議程。這是唯一可能破壞應有美好未來百年關係的重大問題。

圓桌討論

何婕：説到中國和東盟的關係，我發現張老師和楊外長闡述的角度略有不同。張老師您剛剛提到了習主席最新的周邊外交即東盟三國的訪問之旅，而楊外長在介紹中國和東盟關係時，先從雙方悠長的交往歷史説起，回顧了從漢、唐到明等很長一段時間裏，中國與東盟的交往歷程。

東盟是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楊外長在剛才的演講中也提到，實際上雙方在貿易方面的機會非常多，遠不止於當下，未來還有許多想象空間。所以，我想請教一下，根據您的觀察和了解，您認為中國和東盟未來在哪些經貿領域還有拓展的可能？

楊榮文：每次我回到中國，我都能看到中國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上海變得更加繁榮，非常時尚。我注意到，到處都是咖啡店，這真是令人驚歎。1983年，我第一次和父親來到中國汕頭，當時在汕頭的大街上，找不到賣咖啡的人；如今，幾乎在每一個街角都能看到咖啡店。而東南亞也在發生變化，即使你去萬象、金邊、泗水，也會發現許多變化。因此，我們必須不斷更新認知。

我們彼此接觸越多，就越能看到機會。我們可以攜手合作，互相幫助，共同確保我們的未來。我們應當有明確的方向感，但不要過於拘泥於某個固定的計劃，認為它必須在這個領域，而不是在另一個領域，因為市場才是決定性的力量。

張維為：講到中國和東盟的政治經濟關係，在這裏我要先表揚一下楊外長。我讀了他的回憶錄，其中有一段內容非常精彩。

2000年時，中國主動提出要與東盟國家建立自由貿易區。當時東盟國家總體上還是比較親美的，而且面對中國這樣一個經濟體（雖然當時規模沒有現在這麼大，但也已初具規模）突然提出建立自由貿易區的倡議，他們感到震驚，甚至有些害怕。

針對這一情況，楊外長給中方提出了一個建議，中方也採納了。這個建議就是實施“Early Harvest”（早期收穫計劃），即先把雙方都能接受、能夠儘快降低關税的產品列出來，特別是中國願意主動讓步、主動減少關税的產品。這樣一來，很多東盟成員國，尤其是小國，看到了與中國合作的巨大益處。朱鎔基總理對這個建議非常讚賞，並立即採納。

楊外長在回憶錄中還提到一個細節：大約兩年後，雙方正式簽署協議時，自由貿易區的貿易額是400億美元，而現在已經增長到1萬億美元，增長了多少倍啊！如今，東盟已成為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

朱鎔基總理當時還發表了一番言論：我們今天簽署了這份協議，如果10年以後，你們覺得吃虧了，認為這是一種對中國有利、對東盟不利的平衡，那我們可以重新談判，也可以修改這個協議。這種態度讓我想起了現在習主席經常強調的：大國要有大國的樣子。

再反觀特朗普，他竟然對柬埔寨、緬甸這樣弱小的國家也徵收高達40%多的關税。就算你徵到100%的關税，對你的經濟又能有多少實質性的幫助呢？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真的很難想象他們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特朗普在白宮回答記者提問 視頻截圖

何婕：“早期收穫計劃”，這個有點像我們常説的“試點”。在全面鋪開合作之前，我們先進行嘗試，如果試點效果好、取得了成功，那麼我們再全面推進合作。

回過頭來，我還想請楊外長再給我們詳細介紹一下相關情況。一方面中國和東盟的關係歷史淵源深厚，但另一方面，在雙方剛開始合作時，彼此之間其實還是比較陌生的，大家可能也存在很多困惑。那麼，雙方是如何迅速度過這個困惑期，並迅速邁向更廣泛合作狀態的呢？

楊榮文：我們必須務實。關係有時好，有時不太好，會出現危機，也會有起伏，在心理上我們必須做好準備。當出現問題時，我們應坐下來討論如何解決，進而在變化的形勢基礎上達成新的團結，取得進一步進展。因此，雙方的領導層都至關重要。

張教授提到朱鎔基總理所説的話非常重要，這彰顯出中國誠摯的善意。我記得當時我擔任貿易部長，我告訴我的官員們，你們永遠不會從美國或歐洲那裏聽到“一筆交易就是一筆交易”，他們會堅持到底。這是因為，對於中國而言，與東南亞建立長期穩定的關係十分重要。

從歷史角度看，東南亞從未威脅過中國。對中國造成威脅的，來自北方、西方和海上，從未來自東南亞。所以，東南亞應保持對中國的友好，並通過貿易及其他互動讓中國受益，這對雙方都有利。

朱鎔基總理深知這一點，他還補充了第二點，即中國並不尋求在東南亞佔據排他性地位。換句話説，中國願意與東南亞友好相處，也希望東南亞對中國友好，但中國不需要排他。這是朱鎔基總理強調的第二點，極為重要，這表明他理解東南亞國家的本能和感受，我們希望多元化。正因為如此，這種關係十分穩定，是一種非常美好的關係。

何婕：張老師您前面也説，大國要有大國的胸懷和擔當。具體來説，一方面我們願意與你合作，另一方面，其實我們也希望你能結交到自己的朋友。所以，就這些年來對中國與東盟關係的觀察，以及東盟在處理中美關係，以及和中國、美國各自關係時的做法，東盟有哪些經驗可以與其他地區分享？

張維為：我覺得東盟這一條做得非常好，它始終堅持自己的獨立性和中立性。歐盟就做不到這一點，它經常失去自己的獨立性和中立性，進而招致美國的干預，還使其深陷俄烏衝突之中，這對它很不利。幸運的是，在我們所處的地區，主要大國是中國，中國充分尊重東盟的獨立性與中立性。

楊榮文：説實話，我們並不打算在美國和中國之間充當調解人，因為這太危險了。我們不會捲入它們的爭執之中。倘若像關税問題這類情況使我們受到牽連，我們會明確表明自己的立場。要是問題出在美國和中國之間，東南亞國家的本能反應就是避免捲入，畢竟這太危險，而且捲入其中沒有任何益處。

但我們始終會保持一種態度：不當麻煩製造者，而是和平締造者。我們希望美國和中國保持良好關係。

何婕：我覺得楊外長補充的這點確實非常好。從一個組織的角度來看，它始終是往和平的方向構建一些議題，而不是做“拱火者”。

張維為：由於楊外長長期從事外交外貿方面的工作，他對東盟有着相當深刻的認識。我自己在聽他的演講時，受到了很多啓發。你可以將這視為東盟智慧，也可以稱之為亞洲智慧。在整個地區，東南亞和中國都注重給人留面子。楊外長提到，我們東盟有很多特點，其中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很少採用投票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是傾向於通過協商達成一致。如果一次協商不成，就下次再繼續協商，結果反而讓東盟進步得更快。

楊榮文：這種情況很常見。在東盟，我們每年可能要召開近1000次會議，但從不採用投票的方式做決策。因為一旦出現分歧，我們會説：“讓我們進一步研究一下這個問題吧。或許可以成立一個專門小組或特別工作組來提出建議，之後我們再碰面，努力達成妥協。”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會尊重你的意見，不會強行推進自己的想法。如果某個問題對我來説至關重要，我會誠懇地説：“如果你能幫幫我，那就太好了。”我們採取的就是這樣一種態度。

東盟各國領導人合影 圖自越南政府新聞網

我們之所以秉持這樣的態度，是因為我們國家內部本身就極具多樣性。以新加坡為例，我們有3/4的人口是華人，但同時也有穆斯林、印度人，還有來自東南亞以及世界各地的人共同生活在這裏。大家必須相互給予空間，彼此尊重。

放眼世界，沒有一個地區能比東盟更具多樣性了，無論是在政治制度、種族、語言、宗教、文化還是飲食習慣方面。所以，我們必須接納彼此本來的模樣。你不能説：“只要你變得和我一樣，我就和你做朋友。”要是這樣，恐怕誰也交不到朋友。

即便夫妻之間，在相愛的基礎上，如果要求對方完全像自己，那也很難有真正的朋友。我們必須接受對方原本的樣子。這是古老的智慧，我們作為古老的民族，深知無法改變對方，但必須學會共同生活。

因此，我們必須以一種真正自由的態度去對待人類的多樣性。這種自由並非當今那種純粹追求政治正確的自由主義，而是一種對不同身份、不同差異的尊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成為真正的好朋友。

何婕：這是真正的對不同的尊重。從我們的觀點來看，東南亞地緣板塊是破碎的，各個國家之間存在那麼多不同。然而現在，我們不僅沒有看到這種破碎帶來的割裂，反而看到了整合的力量，這是非常了不起的。而在這整合的背後，是彼此之間巨大的尊重。

剛才您也提到，南海問題肯定能解決。對於菲律賓這幾年的動向，我們也十分關注。確實，就像您剛才所説，東盟並不願意成為麻煩製造者。

楊榮文：當電視攝像機不在場時，人們往往能夠找到妥協的辦法。然而，一旦攝像機在場，人們的行為就會發生改變，他們更傾向於為了在鏡頭前展示而行動，而不是為了彼此。這樣一來，衝突就會被放大。

在我看來，如果雙方領導人都懷有善意，我們便能夠找到管理這些問題的途徑，甚至有可能徹底解決它們。我們應該更多地關注積極方面，不要總是把問題看作是零和博弈，好像“我贏了，你就必須輸；你贏了，我就必須輸”。那樣的話，我們就會一直相互爭鬥。

我們應該尋找雙贏的解決方案，讓雙方都能受益。這需要一定的妥協，但最重要的是，你需要信任。如今，菲律賓和中國之間的信任已經受損，但並沒有完全消失；雙方仍然有合作，仍然有貿易往來，仍然有彼此喜歡、甚至熱愛對方的人。所以，我們應該保持積極的態度，繼續朝着積極的方向努力，最終問題會變得越來越小。

觀眾提問

觀眾：對內強化團結與韌性一直是東盟的核心要義。然而，在當下中美競爭不斷加劇的大背景下，東盟各成員國在南海島礁問題、印太戰略佈局、緬甸國內局勢，以及特朗普發起的關税戰等諸多問題上，由於各自國情不同、對外政策存在差異，難免會產生分歧。在此情形下，請問今後東盟還能繼續保持團結嗎？

楊榮文：我常説，東南亞國家之所以能團結在一起，並非出於熱愛，而是源於恐懼。如果我們分裂，就會重蹈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覆轍，那時東南亞因冷戰而陷入分裂。一旦分裂，外部干涉必將加劇；相反，如果我們團結一致，保持中立且不具威脅性，那就沒問題，每個人也會樂見其成。

正因如此，我們在東南亞取得了成功，讓所有大國——中國、日本、美國、印度——都明白，一個團結的東盟對它們而言更為有利，而非一個分裂的東盟。所以，我們確實是出於恐懼而團結在一起的。

因為我們有如此多的會議，彼此見面的頻率很高，我們記得彼此的生日，也熟悉彼此的配偶和孩子，我們之間的聯繫日益緊密。所以，前幾天我對我的孩子們説，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愈發覺得自己是東盟的公民。當我前往印度尼西亞、老撾或泰國時，我感覺這就是我自己的地方，我屬於這裏。我相信，這種歸屬感正在逐漸增強。

何婕：楊外長給我們帶來一種很具象的感覺，大家會覺得“我是東盟人”，這是一種很重要的身份認同。這可以説是東盟發展這麼多年來，可能對個人來説最大的一種改變和塑造。

楊榮文：我給你舉個例子，緬甸最近發生了可怕的地震，這無疑是一場巨大的悲劇。東盟各國都在幫助各個受災地區，同時也積極尋求國際組織，比如聯合國的援助。最近，東盟主席、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在線上與緬甸領導人敏昂萊會面，雙方討論的核心議題就是人道主義援助。

我的建議是，當東盟與你溝通並向你提供援助時，請懸掛東盟的旗幟，這意味着你承認自己是東盟大家庭的一部分；既然你是東盟大家庭的一員，而緬甸又是東盟國家，那麼請同時懸掛緬甸的旗幟。

你可以與緬甸政府存在分歧，可以有不同的意見，但你們都要清楚，大家都屬於東盟，都來自同一個地區。僅憑這一點，就能營造出更好的氛圍，推動更具建設性的談判。然而，如果你們拒絕懸掛東盟旗幟，那就表明你們不想成為東盟大家庭的一員，這樣一來，我們又何必與你們打交道呢？

其實，這些小事我們可以在不強迫緬甸人民的情況下做到，畢竟緬甸的政治解決方案在短期內並沒有簡單的答案。

張維為：他講到的這個例子，我很有感觸。前面討論東盟能不能保持團結，我感覺東盟總體是團結的，但實際上它內部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見，且基本上是有主流和支流之分的，我們對此看得很清楚。比方説，菲律賓在一些島礁上的行為，東盟的主流觀點是不贊成的，他們可能不公開説，但你和他們私下聊，他們會覺得菲律賓這樣做不太妥當。

2024年5月16日，菲律賓多艘船隻在我黃巖島鄰近海域非法聚集。 圖自央視新聞

楊榮文：湄公河發源於中國，流經緬甸、泰國、老撾、柬埔寨和越南。湄公河上游的舉動，往往會對下游產生影響。最近，印度因對巴基斯坦極度憤怒，聲稱要切斷流向巴基斯坦的水流，這讓我深感不安。因為一旦我們開始抱有這樣的想法，試想一下，倘若中國因對柬埔寨生氣而切斷湄公河的水流，那將是極其危險且災難性的後果。

當我們共同擁有一條河流時，合作就顯得至關重要。因此，中國必須與所有下游國家攜手合作，讓同一條河流成為大家共同受益的紐帶，將我們團結在一起，而非造成分裂。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實際上卻意義重大。即便我們彼此之間存在矛盾，也絕不能忽視這些問題。

觀眾：自特朗普第一任期發起貿易戰以來，不少中國企業前往東南亞投資建廠、開拓市場，二者之間的經貿往來愈發密切。而在未來，東南亞又將在中國的產業鏈上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二者之間是競爭大於合作，還是合作大於競爭？

楊榮文：市場是靈活的。雖然政府可以制定這樣或那樣的政策，但市場自有其應對之道。例如，當美國對俄羅斯天然氣實施禁運時，天然氣仍然能流向歐洲。這是因為中國與俄羅斯有長期天然氣供應合同，同時中國在中東地區擁有短期天然氣頭寸。於是，中國從俄羅斯購入長期供應的天然氣，再轉手在中東市場出售，這些天然氣最終還是流向了歐洲。由此可見，市場總能找到替代的流通路線。

倘若美國表示不要從中國進口商品，那麼進口方可以轉向越南、柬埔寨、印度尼西亞或馬來西亞等國家。如果美國要求商品不能含有中國成分，沒關係，它們可以生產；如果美國規定商品不能有中國所有者，那麼這些所有者就可以轉變為泰國人、馬來西亞人或新加坡人。

這就像意大利的產品一樣，許多產品雖然標註着意大利製造，但實際上其中不少是由居住在意大利的温州人生產的。他們已經成為意大利公民，有些人甚至加入了天主教，但他們本質上仍是温州人，依然保持着那種拼搏奮鬥的精神。

市場總是能夠根據實際情況做出調整。即便特朗普政府徵收了各種關税，市場也會像水流一樣，總能找到新的出路。

何婕：我覺得外長所説的這點也非常生動。在應對關税戰、貿易戰時，雖然其中很多方面與政策息息相關，但企業家和商人的智慧同樣能解決很多問題。

給大家講一個小故事。在關税大幅提高之後，有些原本售往美國的產品，由於關税過高承受着巨大壓力。那他們想出了什麼辦法呢？他們轉而售賣服務，因為服務貿易的關税相對較低。在售賣服務的同時，他們還贈送相關產品。如此一來，他們不僅能提高服務貿易的價格，實際賺取的利潤甚至比之前還要多，而且還巧妙地規避了關税。由此可見，商人、企業家們確實有着自己的智慧和過人之處。

張維為：從理論上講，如果需要進入美國市場，市場經濟總有各種各樣的方法。但更重要的是，越來越多的企業家發現，東盟本身就是一個潛力巨大的市場。東盟擁有7億人口，平均年齡僅為30歲，非常年輕，且對互聯網數字產品持開放態度。你看，我們目前正在洽談的自由貿易區最新版本升級事宜，明確將發展方向定位在數字經濟、綠色經濟、智能經濟等高科技領域，而且許多項目都是以當地市場為目標對象的。

楊榮文：中國最好的回應方式，就是與美國的做法相反。若美國設置關税壁壘，中國則應降低關税壁壘；美國若聲稱“不給你我的市場”，中國就應向世界開放市場。這樣的舉措既能對美國的行為形成一定約束，又有助於所有人。在特朗普發動貿易戰的這段時期，我們應當深化並拓展《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

何婕：中國之所以能夠如此開放，不僅是因為我們與東盟之間已經建立了深度的經貿合作關係，還在於雙方在文化、政治層面存在的互信。這種互信足以讓雙方開展更深層次的合作，從而形成一個統一的大市場，構建一個共同的命運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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