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夠爽夠刺激”救不了國產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近兩年中國影視行業進入相對低谷，無論電影票房還是劇集發行數，都較往年同期出現較明顯下滑，《哪吒2》這種極端的曇花一現，也很難掩蓋普遍的不景氣。

與之相對，作為新事物的微短劇，卻以其特有的結構與節奏，無孔不入滲透在公眾的日常娛樂裏，完成不知不覺的異軍突起。據《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2025）》數據顯示，2024年中國微短劇市場規模已高達504.4億元。

圖自DataEye研究院發佈的《2024年微短劇行業白皮書》

傳統影視、新興短劇，眼見成了一組博弈對手，後者帶來的威脅讓前者慌亂、取得的收益又讓前者豔羨。“主動向短劇靠攏”便成了一部分影視創作者口中的轉型方案。

去年夏天，著名編劇於正的一段語錄廣為流傳：“很多人看不起短劇，其實這是時代的趨勢——長劇的快節奏、濃縮敍事，刻不容緩。”

“濃縮敍事+快節奏”，核心即為“長劇的短劇化”。

公認“用短劇套路拍攝”的長劇《墨雨雲間》，一度成為2024劇集市場最大黑馬。電影《默殺》則一邊被調侃“像是短視頻拼接起來”，一邊穩穩收下13.5億、高居年度票房第六。

剛過去的五一檔，幾部國產喜劇都被議論“笑點片段化”、“好像看了一堆短視頻”，最近熱播的大女主劇《蠻好的人生》，也在大量借鑑短劇中“無限激化道德衝突感”、“抓馬度瞬間拉滿”的懸浮敍事。

樁樁件件、譭譽參半的樣本擺放於前，不禁讓人思考：長劇真應該短劇化嗎？長劇真可以完成短劇化嗎？再進一步，短劇化之後的長劇，還有作為長劇而存在的意義和必要嗎？

這幾個問題涵蓋的複雜性，遠未到達成共識的程度。

動圖出自“用短劇套路拍攝”的長劇《墨雨雲間》

長劇創作者：“精緻化”不等於“短劇化”

如麥克盧漢所説，“媒介即信息”——內容放在什麼樣的框架裏講述輸出，能反向決定其本身樣貌。長短劇的差異，就是“框架”上的天然差異，故而，它們的形態，註定存在不可混淆與跨越的壁壘。

網絡平台短劇2-5分鐘一集，該時長不足以展開任何“網狀”、只能聚焦於“點狀”：自始至終圍繞一個核心事件推進，角色數目上，男女各兩人幾乎就已到達極限。

這樣的體量根本無法支撐長劇的敍事要求：開頭導入人物關係網、鋪設背景、交代來龍去脈並梳理世界觀的用時，往往已經超過一整部短劇的消耗。

在沒有可比性的地方，硬要模仿借鑑、生搬硬套，當然只會淪為邯鄲學步、飲鴆止渴。

眼下我們已頻繁看到，為追求近似短劇的強情節、高刺激、快速度、密集爽點，越來越多長劇出品方簡單粗暴地自我閹割，把完整的段落章節掐頭去尾，再逮住局部放大、加料、榨取戲劇價值，忽略一切鋪墊和邏輯，片面凸顯話題性和撕裂感，讓人物毫無來龍去脈、只負責臉譜化和標籤化的情緒，讓笑料抽象得彷彿空降的脱口秀段子，讓故事裏一言不合就是殺人分屍、離婚墮胎、報仇捉姦、背德亂倫、“婆家欺負人”和“後媽不做人”、搶男人抓小三……

不少播放平台也從旁配合，動輒以高倍速播放選項和劇透式跳看（先知道結果、或只看高潮部分）來吸引流量，一時半會兒的“帶感”倒是有了，代價卻是，長劇最有魅力的沉浸感和陪伴感，就此蕩然無存。

因為眼饞和恐懼對手，就索性上趕着把自己變成了對手。殊不知，一個人活得越不像自己，越容易被他人代替。

眼見着，上述做法的結果，多為“兩頭不落好”：

早就被短視頻鎖定的觀眾，並不因你亦步亦趨的獻殷勤，就移情別戀——畢竟，你再怎麼“像”短劇，總也還不“是”短劇。

而本身具備觀影看劇習慣的那些，則讓你折騰得頭暈眼花、意趣全無——他們所看重所依賴你的東西，正被你親手丟棄。

耐人尋味的是，“短劇化”的長劇如此不討喜，“短化”的長劇，卻往往別開生面、獨領風騷。

不知各位有否發現，相比之前動輒七八十集的又臭又長成風，近年脱穎而出的高口碑爆款國產劇，還真都不怎麼長：《隱秘的角落》和《漫長的季節》都只有12集，《我的阿勒泰》更是隻有8集。

但它們各自故事的講述形態，卻不曾按着短劇邏輯一味求快、求猛，像《我的阿勒泰》就出了名的雋永鬆弛、近似散文詩。

這都是長度“降級”、但質量“升級”，外觀“變短”、但內藴“變強”的典範。

誠然，它們的成功，絕非主觀上要與短劇趨同，相反，它們遵循和優化的，恰恰是長劇既有的路徑。但是，這裏面要説一定沒有短劇的間接功勞，卻也未必。

某種意義上，正是短劇的登場和盛行，激發了鯰魚效應，倒逼了憂患意識，讓長劇陣營的有識之士，一改躺在舊日功勞簿上心安理得收租子的迂腐刻板，勇敢地掀去了注水、拖沓、散亂和暮氣沉沉。

梳理至此，一個理想答案是不是慢慢浮現：

長劇真正需要的，不是“短劇化”（激烈化、快餐化、興奮劑化），而是“短化”，確切地説，是精煉化和精緻化，是提升敍事效率、裁減水戲和廢戲、用可控的人物數量講出足夠的信息量、利用剪輯技巧和更高級的編排思路、把多線敍述整合壓縮到高度統一的戲劇化情境內、讓一切從“緩慢”升級為“飽滿”。

短劇能為長劇帶來的滋養與反哺，不是在IP、製作、編劇等流程上一體拉平、向我看齊，而是更誠懇地尊重觀眾、更積極地對接時代、更由內而外地“內容為王”。

短劇從業者：“流量大”不等於“質量好”

説完傳統影視的危機意識，也不能不談短劇行業的進取意識。

這進取不僅指經濟勝利，而應當同步指向人文關懷和價值擔當。不是“我把你們的市場都圈走”，而是“我也能做到你們曾經試圖做到的、扛起你們曾經想要扛起的”。

列舉兩個易被略過的事實：

第一，短劇和抖音快手短視頻不全相同，它的本體還是“劇”，因而其真正雛形，當來自《萬萬沒想到》《屌絲男士》那些移動互聯初時代的探索（在當時這些東西就已經是短劇了，只不過還沒被正式命名和指認），然後你會看到，這類“準短劇”和“短劇鼻祖”的作者，以短劇起家揚名後，最終路線，都是步入影視劇、投靠主流——《屌絲男士》的大鵬已成電影導演，《萬萬沒想到》也拍成了大電影。

第二，短劇領域這兩年誕生了一批足以為行業正名的、較為精雕細琢的優秀作品，去年的《引她入室》《夜色將明》，今年的《獅城山海》《我的歸途有風》等等，而它們收穫的正面評價裏，最被看重的，莫過於“電影化的質感和製作標準”——你瞧，作為一種修辭，長劇“像短視頻”還是一種嘲諷調侃，短劇“像電影”卻是一種至高榮譽。

這説明什麼？雖然我們不主張建立鄙視鏈，但短劇的默認文化階位與傳統影視尚存在顯著級差、提升之路任重道遠，也是不爭事實。

在篇幅與成本限定下，要以小博大、以弱勝強，在觀看時長極為短暫、用户流失頻率也相應倍速增高的前提下，要儘快吸附住眼球，用不由分説的反差碰撞開路，輔以強情緒的外圍助推，確是短劇至今為止的密鑰法門。審查標準不同，受眾年齡段和觀念也不同，短劇也確實更容易在腔調和風格上不拘小節、放飛自我。

但這不意味着短劇就只能滿足於這些、只能停留在這些。

要看到，選題上更自由的創作空間，常規影視作品裏難於呈現的時代課題，多樣性的受眾心理，眾多年輕從業者的活力、才華與抱負，製作週期更便捷、成本更低、風險也更小，都給了短劇更大的未來想象空間。這未來不該由“下沉市場”、怪力亂神、一驚一乍乃至軟色情擦邊加以匹配。

若是拿着淺顯和潦草作為賣點和榮光，把“我是沒有文化和深度、但我就是能賺到錢”的炫耀掛在嘴邊，默認短劇就等同於“三秒吸睛，五秒爆點，十秒就要反轉”的短平快的算法邏輯和套路化反轉，等同於 “種馬、贅婿、小媽、虐戀、閃婚、重生、逆襲、霸總”的網文橋段堆砌，默認“只有狗血的才能讓老百姓喜歡看”，不僅是低估了短劇，某種程度上，也是低估了觀眾、低估了“老百姓”。

通俗的同位語，可以走向爛俗庸俗，也可以走向親民、平易、生活氣息與普世。

回望人類文化藝術史，任何起自草根社會、起自普通民眾的新生事物，都會走過逐漸高級化的過程，都會慢慢習得和喚起自身的表達潛能和思考潛能。宋詞剛誕生時不過是青樓豔曲，明清小説剛誕生時不過是“古代版小報副刊+《故事會》”，就連電影創立之初，也不過是“西洋鏡”式的科技噱頭。而它們最後到達的高度，短劇也並非沒機會到達。

那就主動把“短小等於潦草、等於簡單粗暴、等於快捷隨意”的公式切割開來，研發和調用更多視聽手段來表情達意，深耕角色塑造、情感把握和創意發酵。

長劇可以用短劇來刺激靈感，短劇也該用長劇的標準來自我武裝。

此方為互補互利、共同成長。

觀看者：“短的好看”不等於“拒絕長的”

最後，説回每一個看劇的人——無論短劇還是長劇，相信大家的初心，都是休閒放鬆、獲得愉悦、補充知識、啓迪思考，而不是站隊拉踩、證明“我喜歡的比別人喜歡的更上品”。

應當明白，消費社會里，資本賺快錢的陽謀，媾和了網絡時代信息過載造成的快速攝取焦慮。當代打工人的辛勞與不堪重負，又容易報復性反彈地寵溺自己，不由自主放任大腦和心智，停留在低階化的即時滿足——所謂“奶頭樂”和“電子榨菜”。

是以，我們還是該對“太長不看”的短視頻原教旨主義，抱有足夠的警覺。

所有以碎片形態輸出的新媒介，初始賣點都是“不佔用時間”，結果卻是，當它們疊加在一起後，卻消磨殆盡了你幾乎全部時間，“填充時間”成了“蠶食時間”和“摧毀時間”。

要避免此沉默螺旋，只有努力重建心靈的完整性、重新體驗慢下來的樂趣。那麼，就不要用在短劇和短視頻那裏養成的習慣，來想當然地評估和要求正常長度體量的文藝作品。

重新學會欣賞、咀嚼、享受長內容，重新嘗試看到長內容當中那些不可替代的向度，比如細膩的氛圍感、豐沛的畫面質感和厚重感，比如人物的立體和節奏的緩急交替，比如那些只能在複雜的鏡頭語言內才能表達的意藴和美學呈現，比如那些必須經過足夠鋪墊和渲染才能兑現的情感衝擊（真正的情緒爆點、燃點和哭點，而不是爽點和嗨點），甚至比如播放平台和媒介的差異所帶來的視覺優勢——大銀幕和大屏幕可以承載的信息量、體驗感與高保真度，總歸是主打手機屏的短劇所存在落差的。

做個類比：你當然有資格和權利在每個午後點一杯奶茶，但你不能由此嫌棄一杯雨前龍井為啥沒有“三分糖去冰、加珍珠加芋圓”的選項；你當然有資格和權利去夜店和KTV宣泄一下精力，但你不能由此控訴一場交響音樂會憑啥不讓你現場蹦迪。

不能因為你親身驗證了減肥代餐粉營養充足，就指責所有慢工出細活的主食都在浪費人類生命的時間。

批評長劇，要用長劇的標準而不是短劇的標準，你可以詬病它劇情老套、表演浮誇、價值觀扭曲、台詞弱智，卻唯獨不該把“不夠短、不夠快”定義成它的原罪。

同理，也別因一時新鮮感，就對短劇照單全收、要求過低——僅僅用“夠爽夠刺激”加以考核。

換個角度想，正由於當代人忙碌、生活密度高、工作壓力大，藝術工作者才更有責任和義務，在大家好不容易獲得的閒暇時間裏，輸送一些更精緻、更有意義的碎片。

畢竟，垃圾箱裏用過的餐巾紙也是碎片，殷墟遺址裏的甲骨文獸甲也是碎片，二者體量均等，但價值差距，不言而喻。

那真正的健康格局，該是各得其所。

短劇與短視頻負責優化碎片時間、讓碎片也產生光澤和美，長片和長劇守住尚未被碎片化也不該被碎片化的時間，讓非碎片別被人為地拆成碎片。

一言以蔽之，與其爭議長短劇誰更有前途、長劇是不是已經沒有前途、短劇是不是長劇的前途，不如選擇相信那個永恆的真理和規則：劇情至上、真誠做戲、迴歸文藝的初心，才是所有不論長短的影視作品，唯一的前途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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