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曉| 規則之外：這所俄羅斯科技大學的突圍之路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冬曉】

斯科爾科大位於莫斯科市郊，這座中文譯名全稱（斯科爾科沃科技大學又或者斯科爾科沃科學技術研究院）極其拗口的俄羅斯頂尖學府的地理位置偏僻，從市中心驅車前往得花上半個鐘頭。

在俄羅斯讀書且工作多年的隨行人告訴我，俄羅斯地廣人稀，加之不像中國有政府出面主持的統一辦學規劃，所以沒有形成有一定科研設施和人員聚集的大學城，甚至有的大學還會出現教學設施和住宿設施分離的情況，學生每天坐40分鐘地鐵從宿舍到學校去上課，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因而，當在白色麪包車後座顛簸了一路的我看到斯科爾科大的主體建築時，大吃一驚。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座一眼看不清樓層和邊界的超大型建築，它的外牆被原木材質柔和地包裹着，僅憑第一印象來説，這不像是個以理工見長的科技學府，反而更像一個舉辦各類藝術展覽的會展中心。

斯科爾科大的室內設計也很像藝術展館 斯科爾科大官網

後來我才知道這座建築由赫爾佐格&德梅隆建築事務所設計，單説這個名字可能很多人不熟，但如果提及北京奧運會的主辦場館之一——鳥巢也是他們的作品，那大家就多少有些瞭解了。一位斯科爾科大的教職員工告訴我，這座建築哪裏都好，空間劃分、樓層採光等等等等，唯有一點不足，就是外牆裝飾用的木質材料。眾所周知，俄羅斯地處高緯度，冬天嚴寒刺骨，因此對外牆的保養維修讓人多少有些頭疼。

俄羅斯坐擁深厚的歷史沿革和藝術底藴，必然少不了建築行業的能工巧匠，或許選擇一家瑞士建築事務所來為這座年輕的理工大學勾勒輪廓是表明了某種決心——這是一所面向全球的科研機構，要網羅天下學術精英，將俄羅斯的科技研究推向世界前沿。

事實也確實如此，斯科爾科大是梅德韋傑夫在其總統任期內發起的“經濟發展和創新型經濟”項目的一部分。它的建立廣泛吸取了美國和歐洲大學的成功經驗。2011年斯科爾科大與美國麻省理工合作，對方將參與新大學的概念設計、教授選拔和教材準備，為斯科爾科大提供幫助。

拿國家安全為藉口，“憂心忡忡”的《華盛頓郵報》 《華盛頓郵報》截圖

關於這次教學合作，美國媒體依舊沿用着冷戰時期的對抗思路，將其解讀為一次不可被忽視的政治背叛。《華盛頓郵報》寫道：“冷戰期間，在麻省理工學院實驗室工作的科學家們提出了一些想法和發明，例如遠程預警雷達和衞星跟蹤系統，這些都是為了幫助美國戰勝蘇聯而設計的。如今，麻省理工學院正在與俄羅斯人合作，而不是對抗他們。”

言辭背後反映出的仍然是一種矛盾心態：一方面，美國的主流社會輿論認為和俄羅斯進行教學上的合作是某種“資敵”行為，國家安全恐毀於一旦；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俄羅斯高等教育的教學能力低下，體制僵化，根本不可能培育出任何的創新性人才。

但事實並非美國人臆想的那樣，斯科爾科大不是由蘇聯笑話衍生的刻板印象式的體制內高校，它不設院系，而是以研究中心為主，傳統的物理系、 化學系這樣的分科在這裏並不存在，因為是仿照麻省理工的設置進行匹配，所以都是交叉學科。

斯科爾科大的學生們在塗鴉板上作畫，理工專業也有藝術的一面 作者供圖

這算是某種“西學為體，俄學為用”，斯科爾科大選擇向麻省理工看齊的出發點，並不在於要達成某種宣傳路徑上的科研的“先進性”，而是它為自己定下的目標——要將科研成果產業化，即完成論文到產品的落地，套進中國人更熟悉的語境中就是打通產學研，不然論文批發寫出來，就是沒辦法轉化成生產力，除了給大學刷排名之外，恐怕並無太多實際用途。

除了向麻省理工取經，斯科爾科大還積極地同本地企業建立聯繫。該校不招收本科生，主要面碩士和博士，學生進來第一個月不參與任何課程，而是被要求進行頭腦風暴。一些俄羅斯企業裏的CEO和領導會收到邀請，為他們介紹產業的相關信息和未來的發展方向。這些學生不分專業、院系地聚在一起，自由組合，確定自己未來希望從事的項目，以加深對職業規劃和科研方向的把握。

因此，在斯科爾科大參觀的過程中，我基本接觸到了當下所有前沿科研領域，從自動駕駛到無人機，從仿生機器人到量子計算機……不得不説，和國內相比，其中某些項目還略顯稚嫩粗糙，但這恰恰反映了斯科爾科大在創新上、理解上的務實——它不是某種刊發在學術頂刊誇耀的噱頭，而是現實得多，只要俄羅斯無法實現對某項技術的掌控，那麼搞明白並將它批量國產化就是有價值、有意義。在全球化浪潮退去的當下，這既是一種無奈，又是一種果斷。

在斯科爾科大很少有純理論的研究，“手搓”技能是標配 作者供圖

目前，斯科爾科大和中國國內30多所頂尖院校都建立了良好的合作，成立的項目也有60多個。這裏面不僅有拿着國家推薦名額來莫斯科進行交流的訪問學者和交換生，也有畢業後來此繼續深造的留學生。目前斯科爾科大30%的學生來自海外，由於生源素質較高，未來還有進一步擴大中國留學生比例的計劃。

誠然，在最開始的幾年間，麻省理工對同斯科爾科大的合作持相對正面和積極的態度，但脆弱的學術精神在強大的政治壓力面前，總是那麼不堪一擊。

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後，麻省理工中止了項目合作，在官網頁面中仍體面地寫道：“我們對此深表遺憾，因為我們對俄羅斯人民懷有極大的尊重，並對與我們共事的許多傑出俄羅斯同事的貢獻深表感激。儘管我們必須結束這種關係，但我們為麻省理工學院在過去十年裏與 斯科爾科大的合作及其所取得的研究成果感到自豪。我們堅定地相信我們在斯科爾科大的同事：他們都是致力於開放精神的學者同行，他們貢獻了自己的專業知識和知識，在俄羅斯建立了一個獨特且具有開創性的學術中心。”

斯科爾科大的學生在講解智駕系統 作者供圖

幸運的是，斯科爾科大自建校伊始就對未來美俄政治動盪可能會引發的合作破裂抱有某種警惕，從後來人的視角來評判，在蘇聯解體後多次向西方靠攏卻無故被坑的大背景下，這是一個非常必要且明智的決定———必須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

處處標榜着國際化的斯科爾科大，不管是設施配置還是學科設置，在關鍵的人才引進上，還是堅持優先選擇俄羅斯籍的科學家。他們大都有過在國外頂尖科研院所任職的精力，在提供更優渥的資金和技術支持的情況下，回到莫斯科——一個自己更熟悉的環境天然地更具有吸引力和穩定性，事少、錢多、離家近，三要素一次性配齊。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當西方把和有關俄羅斯的一切拉進制裁名單時，不用擔心他們像外聘的技術骨幹一樣，為了某求一時的生路而主動進行切割。

當下熱門的領域斯科爾科大的學生們都有所涉獵，從5G到無人機，從機器人到量子計算機 作者供圖

設想可以無限趨近於完美，但執行不會，在當前動盪的國際局勢下，儘管斯科爾科大已經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但總有些困難是客觀存在的，且無法繞開。比如，從科研成果到產品落地的過程中，需要進行大量的用户調研，市場反映的數據越多，改進就越多，成熟產品的問世就能越快，企業實現盈利的速度也就越快，和高校間的合作實現正向循環。俄羅斯人口稀少，企業又受到西方制裁，出海舉步維艱，新產品投放後缺少足量數據樣本進行分析，後期的企業盈利和高校的技術迭代難免受限。

一枚硬幣有兩面。斯科爾科大追求結果導向，為師生提供了心無旁騖的科研環境的同時，也在無形中將短期內獲得經濟收益的壓力放於他們的肩上，這意味着所有人都要儘快適應學者和創業者身份的兼容，但邁出這一步的過程並不輕鬆。

制裁帶來的副作用還包括被西方各大評分機構主導的學術榜單拉黑，即便坐擁業界最先進的實驗室和行業頂尖科學家，在面向海外招生時，斯科爾科大難免會遇到“你們排名多少，我怎麼在XXX的全球大學排行上搜不到啊”的尷尬。全英語教學+學費全免的誘惑在此刻蕩然無存，未來如何在美國學術霸權的封鎖下突圍，這可能不只是斯科爾科大需要仔細摸索的，也是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學府需要斟酌的。

説點題外話，恰好最近QS大學排名出爐，中文互聯網上也有一些討論。英語系國家的知名學府依舊牢牢把握前十的寶座，而中國的高校則不約而同地陷入一波下滑。單看論文等相關的硬指標，中國的大學並未同西方院校拉開較大差距，而在某些打着可持續發展旗號的“包容性”“多樣性”的軟指標裏，這些名聲顯赫的國際知名大學卻擁有更高的評分。這是在他人制定的規則的遊戲中要面對的現實，想走出一條獨立自主的科研道路，就必須完成對這套價值體系的祛魅，迴歸到腳踏實地的學術邏輯中去。

毫無疑問，斯科爾科大對俄羅斯來説，是帶有一定實驗性質和先鋒性質的，自出生伊始便生着反叛的脾氣。在國際政治氛圍波詭雲譎的當下，沒有人可以為它未來十幾年的發展提出一個絕對論斷，但為保學術自主，敢於做出改變並執行，光是這點，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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