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逛菜市場：一場關於“真實”與“逃避”的反向旅行

【文/觀察者網 王勇 編輯/趙乾坤】

青翠的蔬菜、晶瑩的瓜果、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幾乎每個城市的清晨，都在菜市場的熱鬧喧囂中拉開帷幕。曾經熟悉到幾乎讓人“視而不見”的市井一隅，似乎在不經意間，成了年輕人熱衷的打卡地。它們承載的不僅是生活的煙火氣，也在無形中成為了文化與時光交織的見證。

近段時間以來，各地政府紛紛加大對菜市場的改造和宣傳力度，一些特色突出的菜市場被納入城市旅遊線路，成為遊客深入瞭解當地文化和生活的一扇窗。如浙江杭州的大馬弄菜市場、上海的便民菜場 “我家菜場”、南京秦淮區科巷菜場、哈爾濱道里菜市場、昆明大觀篆新農貿市場及五里多農博廣場等。最近，南京溧水安民智慧農貿市場索性變身成為頗具“網紅”潛質的旅遊目的地，一些建築的屋頂上、蔬菜攤位前張貼着趣味標語：“再卷，還是菜”“‘蟹’逅美好”……這些標語為市場增添了輕鬆愉悦的氛圍，吸引了不少年輕羣體前來光顧、拍照，甚至有外國遊客入境第一站就是體驗當地的菜市場。

在社交平台上，“年輕人逛菜市場”成為熱度不減的話題。觀察者網搜索發現，某短視頻平台僅“菜市場旅遊攻略”，就有超過958萬篇筆記。菜市場儼然成為人們城市旅行的重要一環。

消解觀光與生活的界限，是旅行者成熟的必然結果

“被工作氣飽了就去逛菜市場”“把菜市場逛成‘田野調查’才是高階玩法”“今年最野的旅行方式就是用人類學家的眼睛解鎖城市DNA”……湧入菜市場的年輕人，在社交平台上或寫下游逛心情，或分享遊覽指南。在這股文旅消費中崛起的新潮流中，這屆年輕人的另類旅遊方式也為城市文旅的發展開闢了新的視角。

上海“我家菜場”人民日報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旅遊科學學院教授、中國旅遊協會旅遊教育分會秘書長谷慧敏對觀察者網表示，菜市場是城市裏煙火氣息最濃之處、藴含着豐富的地方生活特色和風土人情，“年輕人愛上菜市場的市井煙火氣，反映了市場對於傳統以‘看’為核心的觀光旅行的審美疲勞，同時揭示出菜市場對於旅遊中‘他者’文化深度體驗和參與體驗的渴求，是旅遊者成熟和產品升級的必然結果。”

谷慧敏説，“嚴格意義上，菜市場旅遊屬於城市微旅行範疇，是對旅遊目的地深度瞭解的一種方式，也是旅遊業發展新階段的產物。由於菜市場是當地百姓日常生活的最基礎性要素，且具有長久的文化穩定性和獨特性，這種旅遊方式有可能會成為城市深度旅遊賴以發展的長期文化轉向。”

浙江工商大學旅遊學院與城鄉規劃學院教授管婧婧對觀察者網表示，菜市場旅遊體現了人們旅遊行為的日常化與去邊界化趨勢。“傳統旅遊強調異域性、儀式感與空間隔離，而菜市場旅遊則將消費場景嵌入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間，打破‘遊客—居民’的二元區隔。遊客通過購買食材、學習方言砍價或參與攤販勞作，以行動實踐消解觀光與生活的界限，使旅遊從‘特定期限的逃離’轉化為‘日常生活的延伸’。”

管婧婧説，“菜市場是城市文化的‘原生載體’，更能體現本土的文化，甚至可以被視作是一種活態文化，自然能夠對遊客產生吸引力。”

“有別於傳統的旅遊空間，以菜市場為代表的居民生活空間之所以成為遊客關注和打卡的對象，體現出城市旅遊去景區化和迴歸日常的傾向，也是城市旅遊未來發展的重點方向之一。” 復旦大學旅遊學系副教授薛嵐對觀察者網説。

薛嵐認為，在當前全域旅遊和文旅融合背景下，目的地旅遊吸引物逐漸從傳統景區景點延伸到普通的城市街道與街區，而移動互聯網的推波助瀾又使許多小眾的、非傳統的城市景觀得以被挖掘、分享和呈現，使得許多日常的、在地的、真實的生活場景越來越多地觸達到潛在的遊客羣體，菜市場即是其中的代表，此外還包括早市、普通街道、居民區、集市等場景。

“市井空間以粗糲的真實性重構了旅行的意義”

一城一味，一地一食，菜市場堪稱一座城市的味覺博物館，藴藏着豐富的地域人文和美食密碼。一名逛北京一處菜市場的外地遊客對觀察者網表示，“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愛去當地的菜市場逛逛，就單純感受下當地的生活氛圍，尤其是方言比較濃厚的地區，和商販們交流蠻有趣的。當然，看看當地有什麼特色小吃、蔬菜瓜果什麼的，看見合適的還可以買一些帶回去。”

濃郁的在地性符號、充滿着市井煙火氣的生活場景，讓外地遊客得以和一座城市有了最“親密接觸”，而透過菜市場這扇“窗口”，也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窺見了一座城的真實面貌和獨特的人文色彩。

兩名遊客在逛菜市場視覺中國

管婧婧表示，年輕人對菜市場的追捧，從側面反映出過度商業化的傳統景區、景點剝離了地方性，而市井空間卻以粗糲的真實性重構了旅行的意義。

“遊客渴望的並非絕對客觀的真實，而是能觸發情感共鳴的‘劇場真實’。” 管婧婧説，“菜市場通過氣味、方言、交易習慣等感官符號，為遊客製造‘進入本地生活’的錯覺，這種真實感比較容易獲得遊客的共情。對於這樣的地方，我們應該恰到好處地畫龍點睛，而非畫蛇添足，因為表演‘真實’，反而會陷入另一種同質化陷阱。”

今年5月，瀋陽悄然出現一種菜市場自助餐飲業態，受到市民和遊客好評，不少外地網友在社交平台表示想體驗“所見即所得”的菜市場就餐模式。有業內人士認為，這種把自助餐飲店開進菜市場的方式，可以稱之為“跨界融合”，為外地遊客提供了真實感的在地消費體驗。

“菜市場作為地方文化符號的載體，主要承載着城市日常生活的一面。在城市化和全球化進程中，富有地方特色的菜市場不僅承載着簡單樸素的商業活動，更保存着當地居民真實的生活場景。”薛嵐説，“伴隨着文旅融合的不斷深入，具有地方特色的菜市場已經超越了單純的商品流通層面，成為地方文化的象徵，展示了當地文化的多種形態，彰顯出豐富的文化意涵和體驗價值。”

薛嵐認為，“菜市場環境讓遊客體會到具有地方特色的、當地居民真實的日常生活場景，其真實感是多維度的，即包括菜市場出售的種類豐富、價格實惠、新鮮手工、美味地道的‘產品的真實’，也包括攤主真誠實在、居民樸實熱心、當地人的鄰里關係、當地社會生活方式所體現出的‘人的真實’。這種真實感伴隨着差異性的文化深度體驗，會給遊客帶來更強的認知提升和情感共鳴。”

“原真性是旅遊產品獨特性的核心，旅遊本質上是跨地域的人文交流，通過深入社區來體驗旅遊目的地居民的真實生活，相比較‘舞台化’的大眾旅遊產品，旅遊者更能獲得高度異質性的獨特經歷。”谷慧敏説，“這種新現象也促使非傳統旅遊目的地（城鎮）迎來旅遊發展機遇，能夠引起不同地域、不同文化消費者情感共鳴的一切資源和現象（比如菜市場）都可以成為旅遊吸引物。”

“傳統菜市場可以成為城市重要的深度遊目的地”

“逛菜市場可以驅散工作和生活中很多的壓力和內心的焦慮，感覺有一種心靈的慰藉吧。”一名愛逛菜市場的女孩在社交平台上回復觀察者網，“也沒有什麼目的，逛吃一下，如果在外地逛菜市場看到長相‘奇怪’的水果蔬菜還會拍照發個朋友圈。”

昆明大觀篆新農貿市場視覺中國

“對於習慣線上消費、缺乏人際互動、‘精神孤獨’的年輕消費者而言，逛菜市場能夠帶來面對面交流的愉悦感和輕鬆感，菜市場攤檔商販的言談舉止和家長裏短所呈現的真實質樸生活，更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 谷慧敏説。

   “我們研究發現，遊客在菜市場旅遊過程中會將對他人日常生活，關聯和投射到‘我’的日常生活中，並激發起內心的真實感受和對生命意義的感悟。”薛嵐表示，“這來源於快速城市化背景下‘日常可欣賞景觀’的消失，抑或來源於現代化進程中高度競爭環境引發的生活壓力。菜市場豐富的生活線索喚起和激活了人們對自身生活的反思與體悟，將過去的經驗和童年的回憶與當下的現實聯繫起來，從而獲得暫時的‘超脱’、反思並找到真實的自己。”

管婧婧認為，菜市場具有的“精神按摩”效應，本質是對焦慮的短暫逃離——緩慢的市井節奏、可觸摸的生活實感，為“原子化生存”（追求個體自由的生活方式）提供了一種“接地氣”的心理錨點，通過“降速體驗”對抗都市快節奏，重構了自身與日常的關係。

針對“傳統菜市場能否成為城市深度遊目的地”這一問題，管婧婧表示，“過度設計將可能會‘消滅’煙火氣，完全原生態又擔心是否能夠支撐旅遊的功能，這看起來似乎有些矛盾，但其實只要把握住傳統菜市場的主要顧客——本地市民的需求，自然也能接待探尋本地日常生活的遠方遊客。”

薛嵐認為，傳統菜市場具有天然的旅遊吸引力，能夠成為城市重要的旅遊吸引物，相關目的地政府應做好對具有地方特色的市集、街區等場景空間的挖掘和保護工作，從對旅遊產品的開發和包裝思維，轉向對日常生活方式的尊重與融入思維，幫助菜市場等日常生活場景實現旅遊的可持續發展。

“傳統菜市場完全可以成為城市重要的深度遊目的地，但需要注意的是，菜市場的獨特旅遊魅力恰恰在於其服務社區居民的屬性。菜市場可以提供完善交通、衞生、安全、標識、語言溝通、支付便利、快遞等公共服務設施水平來提升旅遊接待能力，同時加強誠信經營和營造旅遊環境來提升旅遊服務質量水平。”谷慧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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