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少做一億產值”，關税戰下外貿企業如何絕地求生？

【文/觀察者網 王愷雯】

5月中旬的永康，浙江奧度日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奧度公司）的廠房重現往日的忙碌，倉庫裏，一箱箱保温杯整裝待發，準備運往美國。

5月12日，隨着中美互降關税的消息傳來，美國客户的催單郵件湧入奧度公司的郵箱，因關税而暫停的訂單一下子全恢復了。

“我客户急得很，他們都沒糧了。”奧度公司總經理王家駿對觀察者網説，美國那些大型連鎖超市的庫存基本都已賣空。

“我也急得很，我也沒子彈了。”他壓低了嗓音。

永康，這座因五金產業而聞名的浙中小城，是全國乃至全球最大的保温杯（壺）生產和出口基地。

據説，全球每3個保温杯中，就有一個產自這裏。

Stanley、YETI、Owala、星巴克……這些國際大牌水杯品牌背後，幾乎都有永康代工廠的身影。

和中國其他外貿企業一樣，過去兩個多月，美國挑起的關税戰讓永康的杯壺企業承受了巨大壓力，尤其是以代工生產為主的企業。他們如何挺過這場風暴？對未來又有什麼打算？

“加税？美國和中國是綁在一起的”

奧度公司有80%的產品出口到美國。王家駿説，關税戰前，工廠一天要做7-8萬隻保温杯。

4月2日之後，美國對中國產品額外加徵的關税一度飆升至145%，一些已經發往美國的貨物隨着貨輪在太平洋直接掉頭，奧度工廠每天的保温杯產量也一度驟降到2萬多隻。

“相當於我一個多月少做了一個多億的產值，這是什麼概念？”王家駿説，那段時間，只能讓一線生產員工輪休，他自己也很少去倉庫走動，“看着難受，壓力大到讓人窒息”。

王家駿記得，《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5月12日下午3點發布，他立刻召集公司領導層開會，重點就一句話，立刻復工。

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彈盡糧絕”的美國客户也催着王家駿發貨，“他們恨不得開飛機過來讓我去線上包裝。”

王家駿説，經歷了兩個多月的關税戰，很多美國人現在是一有風吹草動就囤貨，彷彿“明天地球就要毀滅”。

美國是全球主要的保温杯消費市場。和多數日用品一樣，美國人使用的保温杯高度依賴中國製造。

美國零售券商Robinhood旗下媒體Sherwood News數據顯示，2024年美國進口了價值超過16億美元的保温杯（壺）及其零部件，其中96%來自中國。

王家駿估計，美國市場有70%的保温杯是“永康製造”，“接下去這三個月肯定會爆單，100%會爆單。”

浙江奧度日用品有限公司倉庫，正在進行作業的工人 觀察者網

中國杯壺行業協會副秘書長、浙江飛劍工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飛劍公司）公共關係部部長徐亮告訴觀察者網，4月美國對華加徵關税升級後，對整個永康的杯壺行業影響都很大，對純OEM代工企業的衝擊尤甚。

“145%的税率，已經沒辦法溝通了。（關税成本）加上去以後，（美國）客户對消費者也沒辦法交代，他沒有那麼好的利潤率。”徐亮説。

目前美國對華商品還保留了30%的加徵關税，儘管這在杯壺行業已經算是“歷史高位”，但徐亮表示，對代工企業來説，這一税率下，美國市場還是能做的。

他説，由於關税而增加的成本絕大多數由美國客户承擔，至於這些成本會不會轉嫁給美國消費者，就要看客户還剩下多少利潤，會在多大程度上加價。

“就關税（的影響）來説，美國和中國其實是綁在一起的。”徐亮説。

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美國前財政部長勞倫斯·薩默斯今年4月指出，特朗普的關税政策是美國曆史上最大一次“自殘行為”，可能導致約200萬美國人失業，每個家庭將面臨至少5000美元的收入損失。

紐約聯儲6月初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截至5月初，其轄區內大多數企業至少將部分關税轉嫁給了他們的客户；三分之一的製造業企業和45%的服務業企業將全部成本轉嫁給了客户。

“長遠看，關税戰未必是壞事”

對中國外貿企業而言，中美大幅降低關税無疑是好消息，但這並不意味着危機解除。

無論90天“窗口期”之後的情況如何，加速多元化佈局，把雞蛋放在不同籃子裏，已經成為很多外貿企業的共同選擇。

事實上，鑑於美國政府這些年頻頻挑起貿易摩擦，很多企業早已有所準備。徐亮表示，對於中美貿易關係，外貿企業心裏都有一本賬，杯壺行業現在基本是“佈局全球”。

左起：中國杯壺行業協會副秘書長、浙江飛劍工貿有限公司公共關係部部長徐亮，觀察者網新聞中心副主編王慧 觀察者網

他説，對於非美市場，飛劍公司現在更傾向於自主品牌出海，公司旗下的“FJ Bottle”在印度尼西亞、泰國、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銷量都很不錯。

奧度公司在給巴西品牌做代工。王家駿説，他的南美客户在訂單總量上雖比不了美國，但屬於“少而精”。

“這就是巴西總統在用的杯子。”王家駿指着一批剛下生產線的保温杯説。2024年G20里約熱內盧峯會上，各國領導人面前擺的正是同款水杯。

此外，隨着近年來東南亞國家消費水平的提升，奧度公司也有開拓當地市場的計劃。

除了積極拓展非美市場，不少企業也加速了出海的步伐。

目前，奧度在泰國的工廠已基本完工。王家駿坦言，要不是美國4月宣佈加徵的那波關税，泰國工廠可能會“慢慢來”，而現在，工廠投產的時間表已從今年底或明年初提前到6月。

浙江奧度日用品有限公司總經理王家駿 觀察者網

飛劍也選擇在泰國建廠。“一旦廠房和設備到位，我們面對的就是更大的全球客户。”徐亮説。

他表示，從長遠看，關税戰對杯壺行業來説未必是壞事，因為過去杯壺行業的競爭主要集中在國內，關税讓很多企業意識到，要真正做大做強，就要從國內走向全世界。

全球供應鏈正加速重構，中國製造正展現出無比強大的韌性。

關税戰逼着外貿企業學會“兩條腿走路”，佈局全球的同時深耕國內市場。這場轉型不僅關乎企業的存亡，更是“中國製造”向“中國品牌”的進化。

“靠別人不如靠自己。老是給別人貼牌，説得難聽點就是要看別人的臉色，”徐亮表示，做代工利潤不高，只有做自主品牌才能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有議價權。

“有信念，才能走向勝利”

近年來，強化自有品牌建設成為很多以代工起家的外貿企業的目標。在這方面，飛劍走在了前列，在為國外大牌代工的同時，其自主品牌佔比已達50%。

品牌難做，是企業的共識。

徐亮説，做代工可以很快看到成果，去掉成本，賺多少都能算得出；而做品牌，今天投入了，明天不一定會有產出。

“做品牌就是兩個字，堅持。一年、兩年、三年，在堅持的過程中，還要不斷地有人才引進、產品創新、技術升級，對企業綜合競爭力的提升有很高的要求。”徐亮説。

徐亮介紹飛劍公司為北京奧運會生產的水壺 觀察者網

王家駿坦言，給國際大牌代工抗風險能力相對較弱，但更加簡單穩定。

他提到，國外品牌往往是同一款杯型可以賣10年以上，期間只需要改變花色。

“那個可樂瓶（保温杯）是25年前就在美國賣的產品，如今它還是佔據美國市場銷量前三的杯型，”王家駿指着展示架的一款保温杯説，“這對我們來説當然是好事，產線穩定，不用改模，也不用投入那麼多成本。”

另一方面，美國市場對保温杯需求量巨大，客户往往也是“財大氣粗”。2016年，奧度產能拉滿，在半年內就給美國某知名品牌出貨3500萬隻保温杯。

“我（靠代工）半年就可以做10個多億（產值），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晚才做品牌了。”王家駿説。

不過，經歷了這輪關税戰，作為“廠二代”的王家駿愈發意識到擁有自主品牌的重要性，奧度公司新推出的保温杯品牌“哈林”已經在京東上線。

“我一直在做代工，但是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自己的品牌，只有把品牌做出來，我才能自己掌握主動權，我才能挺起胸膛，對人家説NO、不、否。”王家駿説。

對他而言，做品牌最難的就是營銷，“我不缺好的產品，我可以做到極致性價比。但營銷這一塊我們基本上是0，從0到1還要靠自己去摸索。”

浙江奧度日用品有限公司，工人正在生產線上忙碌 觀察者網

徐亮認為，擁有自主品牌是一個企業能夠走得更長遠的關鍵，這一過程雖然困難，但堅持下去，總會迎來厚積薄發的時刻。

“從行業的角度，我們是發自內心地希望本區域的品牌可以走向國際，”徐亮説，“中國杯壺行業歷經30年的發展，在技術層面具備這樣的能力，我們的產業已經很成熟了。但還要在這一基礎上不斷創新、變革，把更好的產品設計出來。”

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全球貿易，中國的外貿企業正在奮力突圍、絕地求生，雖然轉型升級之路充滿挑戰，但它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最近幾個月，從商務部到各地商務主管部門，從連鎖商超到電商平台，紛紛推出外貿企業扶持措施。

4月初，商務部組織有關商協會、大型商超和流通企業進行座談，研究更好發揮各自優勢，幫助外貿企業拓寬內銷渠道。作為商務部推進內外貿一體化的標誌性活動，“外貿優品中華行”於4月中旬啓動。

中國企業積極響應，從真金白銀採購到建立專區、開放綠色入駐通道，從流量傾斜到聯合開發自有品牌，多措共舉，形成合力，共同幫助外貿企業渡過難關。

對此徐亮深有感受。他説，除了落到實處的幫扶，這些舉措也大大增強了外貿企業的信心和底氣。

“只要有信念，就能夠支撐大家團結一致。我相信國與國之間的競爭，遲早有一天會從勝利走向勝利。”徐亮説。

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是無論如何，國家、企業和個人是命運共同體，我們在一起，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當中創造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