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德爾：“老大哥”還是“兄長”？印度對尼泊爾無孔不入的認知戰-普雷姆·薩加爾·鮑德爾

【文/普雷姆·薩加爾·鮑德爾，翻譯/鯨生】

每一次印巴衝突結束後，新德里總會向全球各國首都派遣高級代表團。這不僅是危機外交，更是印度不斷演進的認知戰策略的複雜組成部分——旨在通過協調行動塑造全球認知、為其立場正名，並在信息領域獲取戰略優勢。

理解該策略需審視兩方面：印度更廣泛的國際形象構建，及其針對尼泊爾等鄰國的具體實踐。

在尼泊爾，歷史紐帶、地理毗鄰和複雜的權力動態共同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影響力熔爐。

一、塑造全球巨人：印度的國際形象架構

印度追求有利國際形象的動機是多元的，其核心戰略目標包括：作為一個大國（相對於中國）獲得的認可、吸引外資與技術、擴大貿易准入、在反恐議題上孤立巴基斯坦、管理海外僑民認知並反擊負面敍述（如針對克什米爾問題、少數民族權利）等。其認知戰的工具箱內容豐富多樣：

1. 外交敍事編織：

作為“最大民主國家”：這一核心支柱強調與西方共享價值觀，將印度定位為相對於非西方體制的一種穩定、多元的制衡；該敍事在二十國峯會（G20）與四方安全對話（QUAD）等論壇中被廣泛運用。

作為“世界導師”與軟實力：推廣瑜伽、阿育吠陀（印度傳統醫學）、寶萊塢、美食及精神傳統，以培育善意並展現文化底藴。印度文化關係委員會（ICCR）及龐大僑民羣體充當了推廣這一敍事的效力倍增器。

2024年底，由印度駐尼泊爾大使館主辦的第二屆印度-尼泊爾文化節活動在藍毗尼舉行 圖自：印度駐尼泊爾大使館

作為“發展夥伴”：通過彰顯自身發展歷程，提供援助、培訓和技術支持（尤在非洲和亞洲），印度正擴大影響力並呈現出相對中國貸款的替代方案。印度技術經濟合作計劃（ITEC）等倡議是關鍵載體。

作為“全球南方代言人”：在氣候談判、貿易規則及聯合國體制改革中，以發展中國家的利益捍衞者自居，並爭取支持與合法性。

作為“負責任的擁核國家”：強調剋制、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並承諾遵守全球核不擴散規範，以消解核擴散擔憂。

2. 經濟外交與互聯互通：

市場磁石：展現龐大的消費市場與增長潛力，吸引投資並促進經濟相互依賴，使合作伙伴更容易接受其政治立場。

基礎設施與投資：像國際南北運輸走廊（INSTC）這樣的項目或對伊朗恰巴哈爾港的投資，彰顯了印度的戰略輻射力與經濟領導力。

數字外交：推廣其信息技術實力（如統一支付接口UPI、身份認證系統Aadhaar等數字公共基礎設施）作為可出口的發展解決方案，提升其作為創新、解決問題的強國形象。

3. 戰略傳播與媒體影響力：

全球媒體參與：主動接觸國際媒體（紙媒、數字、廣播），確保其觀點得到傾聽，尤其在危機時期。衝突後派遣代表團即體現這一點。

智庫與學術交流：通過資助教席、贊助會議並吸引學者參與，可建立長期學術影響力並塑造關於印度的輿論。

社交媒體主導：利用龐大的數字網絡（政府賬號、外交官、意見領袖）直接面向全球受眾傳播敍事，繞過傳統媒體的“守門人”。

反制虛假信息：設立專門機構及策略，主動識別並反擊被視為敵對方的敍事（尤其來自巴基斯坦，偶爾針對中國）。

2020年，尼泊爾政府封禁了一批在該國播放的印度新聞頻道

3. 展現全球領導力：

疫苗友誼：印度的新冠疫苗外交雖後期遇挫，卻顯著提升其仁慈、有為的全球角色形象。

氣候倡議：雄心勃勃的可再生能源目標及在氣候峯會上的強勢發聲，確立了印度在全球核心議題中的重要參與者地位。

維和貢獻：印度長期作為聯合國維和部隊的主要貢獻國，鞏固其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形象。

衝突發生後，印度向全球派出代表團的行動，通過以下方式體現認知戰本質：

掌控敍事權：按印度立場定義衝突的起因、過程與解決方案。

孤立對手：爭取國際社會譴責/制裁巴基斯坦（聚焦恐怖主義議題）。

安撫夥伴：重申印度的維穩決心、對“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的承諾及負責任大國地位。

化解負面影響：預先遏止或反擊關於局勢升級風險及人道主義影響的負面報道。

二、尼泊爾的考驗：印度對喜馬拉雅鄰邦的認知影響力運用

印度與尼泊爾的關係獨具複雜性，其特徵包括開放邊界、深厚的文化宗教紐帶（印度教、共享朝聖地）、深度的經濟相互依賴、歷史影響力交織，以及尼泊爾追求更大自主權的民族主義興起。相比其全球策略，印度對尼泊爾的認知戰略更加緊密、無孔不入，也更具爭議性。

印度對尼核心目標：

安全：防止尼領土被用於損害印度利益（歷史上涉及他國，當前主要警惕中國）。

穩定：阻遏尼國內動盪外溢（難民、武裝衝突）。

影響力：維持對尼外交政策與經濟選擇的主導權，限制中國“滲透”。

資源獲取：確保在跨境河流（水電、灌溉）及運輸通道上的合作。

化解反印情緒：管控歷史積怨與印度干涉指控所激化的負面敍事。

尼泊爾民眾在加德滿都抗議印度修建的邊境公路穿越尼境內

印度在尼的認知工具箱：

1. 占主導地位的媒體與信息生態系統：

飽和度：印度新聞頻道（印地語/英語）主導了尼國內的有線電視，塑造其對地區及國際事件的認知，且往往反映印度視角。

語言優勢：印地語普及助推印度媒體及文化產品滲透。

影響本土媒體：歷史淵源、印度企業的廣告收入、獲取印度信源的便利性及直接接觸，共同營造了一個使印方觀點更加突出（甚至有時不加批判地被接受）的報道環境。關於印度間接扶持尼泊爾親印媒體的指控持續存在。

2. 以文化宗教親緣為傳播媒介：

共享遺產：持續強調共同的印度教文明、宗教聖地（帕斯帕提納神廟、賈納克普爾、穆克蒂納特）及節慶活動，培育親近感。通過文化交流、寺廟修復及宗教外交主動推進。

軟實力輸出：寶萊塢電影、印度音樂、電視劇及文學在尼廣受歡迎，營造對印熟悉感與正面聯想。教育聯繫（赴印留學生）亦構建了長期人脈。

開放邊界：除現實功能外，更象徵印尼兩國無與倫比的親密與相互依賴，並通過話語體系不斷強化。

3. 經濟相互依賴為槓桿：

基本物資供給：尼泊爾日常的燃料、基本藥品及多數食品的供給幾乎完全依賴印度，在爭端時期（如2015年印度對尼施加非官方封鎖）成為強大的隱性工具，持續提醒尼泊爾的脆弱性。

尼泊爾在能源領域長期高度依賴印度，圖為該國10個油氣勘探區塊示意圖 圖自：尼泊爾政府網站

貿易逆差：尼對印鉅額貿易逆差強化經濟依附關係。印方敍事常突出自身“慷慨”，淡化結構性失衡。

投資與援助：印度投資（尤在水電、基建領域）及發展援助對尼至關重要。這些被包裝為善意夥伴關係，塑造了印方的仁慈形象。相關項目常被視為合作（或依附，視尼泊爾視角而定）的高度可見符號。

過境壟斷：尼內陸屬性使印度成為其首要過境通道。順暢管理的過境被宣稱為印方的合作，中斷則被解釋為出於物流或安全必要性。

4. 政治介入與精英網絡：

深厚的政治聯繫：印度外交官及情報人員維繫着橫跨尼泊爾政壇各黨派的廣泛人脈，構成直接影響並提供了情報收集渠道。

調停與建言：印度歷來扮演尼內部政治衝突的調解人（如毛派叛亂、馬德西人運動時期），無論是否受到尼方歡迎，印度均自視為尼不可或缺的利益攸關方。

框定“國家利益”：印官員頻繁地公開評論尼內政（如憲法制定、條約簽署、政治任命），將其包裝為對“穩定”、“包容性”或印度安全的關切，直接塑造尼國內政治話語。

5. 利用內部裂痕：

馬德西因素：尼泊爾的山地精英與毗鄰印度的馬德西人羣體間的複雜動態，為印度提供了施加影響力的槓桿。印方在馬德西運動（如2015年）中的立場被山地羣體視為外國干涉，而馬德西人團體則視印度為其代言人。印度通過這種方式維持影響力。

三. 印度對尼泊爾認知戰的特殊性——“老大哥”（Big Brother）與“兄長”（Elder Brother/Saathi）之辨

印度在彰顯必要的影響力（老大哥）與投射善意的引導（兄長/夥伴）兩種角色間走鋼絲。其認知戰旨在強化後一種敍事，而尼泊爾的批評者經常聚焦前者。

中國因素：印度的每一步行動皆被置於“反制中國”的視角下解讀。印方將中國參與（投資、軍援）尼泊爾事務描繪為潛在的不穩定或“債務陷阱”，同時標榜自身參與的天然可靠。尼泊爾則嫺熟地靠打“中國牌”向印度爭取讓步。

中企承建的尼泊爾博克拉國際機場

管理民族主義：尼泊爾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在歷史積怨（1950年條約、封鎖事件、對印度干涉的認知）與身份主張（世俗共和國vs印度教國家）共同催化下——成為印度認知戰略的最大挑戰。印方的失誤往往無意間助長了這種民族主義。

尼泊爾的反認知策略

尼泊爾並非被動接受者。它主動反制並駕馭印度的影響力：

多元化策略：謀求與中國深化關係（貿易、過境、投資），並更積極地同其他大國（美、歐、日）合作，以降低對印度的過度依賴。

主權宣示：採取象徵性立場（例如發佈包含爭議領土的新地圖、不顧印度反對推進與中國的互聯互通項目），以彰顯獨立性。

國內敍事管控：培育強調主權、民族主義及針對印度霸權歷史積怨的媒體與政治敍事。時而對印度媒體的內容實施監管。

左右逢源：巧妙利用中印競爭關係，從雙方獲取經濟與戰略利益。

憲法宣示：2015年的憲法雖有爭議，卻是宣示尼泊爾獨立國家地位的重要舉措，其關於公民身份和聯邦結構的界定主要基於尼泊爾自身立場，有時甚至與印度偏好相悖。

四. 結論：一場持久且不斷演變的博弈

印度塑造其國際形象、運用認知影響力（尤其對尼泊爾）的努力，體現了其對21世紀權力動態的深刻理解。

儘管印度的全球宣傳活動試圖描繪出一個負責任、民主且正在崛起的文明大國形象，但其對尼泊爾的策略卻揭示了這段不對稱關係中認知戰更加尖鋭的一面。

媒體主導、文化親緣、經濟槓桿和政治介入——已深深織入雙邊關係的肌理。其成效是複雜的：深厚的文化紐帶和經濟相互依存確實形成了真誠的善意儲備與互利基礎。

然而，歷史包袱、對過度影響的感知以及經濟脅迫這種生硬手段（無論是真實存在還是被感知的，如2015年封鎖），不斷削弱這些努力，助長了尼泊爾民族主義，並推動加德滿都選擇多元化（主要面向中國）政策。

印度對尼泊爾認知博弈的未來取決於一個關鍵轉變——從經常被視為脅迫性説服的姿態，轉向真正相互尊重的夥伴關係。這意味着：

1. 一貫尊重主權：應審慎地避免公開評論尼泊爾內政，尊重其憲政程序。

2. 可預測、不間斷的經濟關係：確保基本物資供應和過境通道永不“武器化”，即便在雙方出現政治分歧的時期。

3. 平等對話：通過耐心、相互尊重的外交解決長期問題（邊界爭端、條約修訂），承認尼泊爾的自主性。

4. 協作式框架：共同制定發展項目和區域合作框架，摒棄捐助者與受助者之間的動態關係。

印度的認知戰策略是強有力的。它在尼泊爾（乃至在全球範圍日益）面臨的挑戰在於：在信息時代下要維持影響力，不僅需要掌控敍事，更需要採取與主權夥伴所追求的價值觀和尊重相契合的行動。印度如何重新校準這一平衡，將決定它能否在尼泊爾贏得一個甘願合作的盟友，還是延續怨恨的循環——最終損害其自身戰略目標與精心打造的全球形象。這塊影響力拼圖錯綜複雜；其持久性取決於對每一塊拼圖在整體中的位置與價值的相互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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