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觀魚：從“譯意風”到“中國一歌”，這些地方藏着中國電影的秘密

guancha

2025-06-13

【文/新潮觀魚】

第二十七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今日（6月13日）開幕，觀察者網新潮觀魚欄目推出“漫步電影之城”vlog特輯，沿着光影的足跡，帶大家探尋電影文化和放映技術在中國的有趣演變，揭秘上海這座“電影之城”的百年傳奇。

從大光明電影院的鎏金歲月，漫步到國歌母帶的誕生地百代小紅樓，再到魯迅先生都一票難求的國泰電影院，最後回到藏於梧桐深處的亞洲首個杜比劇場，每座影院都訴説着人民城市與電影的不解之緣。

大光明電影院：梅蘭芳剪綵，曾創下多個“亞洲第一”

矗立於人民廣場附近的大光明電影院，南臨上海市政府大樓和上海大劇院，東臨“中華商業第一街”南京路步行街，不遠處是1982年前一直是“上海第一高樓”的國際飯店，坐擁“老上海十里洋場”當之無愧的核心地段，畫下了中國電影放映技術發展的軌跡。

曾享有“電影皇宮”“遠東第一影院”盛名的大光明影院，擁有着眾多“亞洲第一”的歷史紀錄：它是亞洲第一家寬銀幕影院、亞洲第一家立體聲影院、第一家提供外語片同聲傳譯的影院，甚至一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看電影已經深入大眾文化消費的時候，它依然連續11年保持了全國影院票房冠軍的紀錄。

如今電影愛好者來上海必打卡的大光明電影院是2009年依照1933年鄔達克設計重建的“大光明大戲院”原貌翻新修復後的建築。大光明1928年開業時是梅蘭芳先生剪的彩，當時“梅開光明”的詞條是當之無愧的上海灘熱搜第一。

大光明舊貌

鄔達克設計改造的大光明

如果你參與了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搶票，有機會一定要去大光明可容納1300人的雙層大廳看一場電影，走一走標誌性的樓梯，感受一下貼滿24K金箔的天花板的氣魄。

還有什麼比和一千多名同好在片尾字幕出現時，共同完成“電影節觀影禮儀”——讓掌聲和歡呼聲在這座承載着百年電影文化的影院迴響更難忘的事嗎？

上海大光明電影院已經換上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海報

一百年前，上海影迷是如何看電影的呢？張愛玲曾在其文章中有着生動描寫：

“大光明電影院裏的水汀開得暖暖的，有存衣服務，把大衣脱下來交給侍應生，他交還你一塊有號碼的銅牌，散場後拿銅牌領回大衣，有條不紊……”

張愛玲時代的大光明，有着三眼巨大的噴泉，台階上鋪着絲絨地毯，有衣着華麗的俄羅斯女服務員接待觀影的客人，自帶一個全西人的伴奏樂隊，可謂是極盡奢華。

像大光明這樣的“電影宮”當時之所以被稱為上海“頂流”，一張電影票售價能達到一個普通打工人月收入的十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其最大優勢在於影院幾乎和好萊塢“零時差”，好萊塢經典八大電影公司當時都在上海都設有分公司，民眾能欣賞到好萊塢電影的首輪放映。魯迅先生就曾經在日記中寫到和全家去位於外灘的光陸大樓裏的戲院看《米老鼠》動畫電影的快樂時光。

1935年9月27日，周海嬰生日，魯迅一家三口去大光明看了《十字軍英雄記》慶祝。

上海大光明電影院1號LUXE廳

那麼問題來了，好萊塢原版電影在上海上映，當時的上海觀眾個個英語聽力都那麼好嗎？其實，彼時看外語電影是有“同聲傳譯”的，1939年大光明最先引進被稱為“譯意風”（earphone）的設備——

1939年11月9日大光明電影院使用譯意風時在報上刊登的廣告。上海市黃浦區檔案局

每個座位後面安放着一個小方匣子，通過電線和後台的發生器相連，看原版電影時，觀眾能聽到另一頭傳來“譯意風小姐”的優美嗓音。

上海金城大戲院（今黃浦劇場）的譯意風聽筒。上海市黃浦區檔案局

著名女演員盧燕就曾是一名“譯意風小姐”，據她回憶，她不僅要模仿男女不同角色的語氣來翻譯台詞，還得在場景轉換時，交代劇情、介紹人物。對於當時的職業女性來説，絕對是個技術活。

譯意風宣傳畫上海市黃浦區檔案局

南京大戲院（今上海音樂廳）租用譯意風的憑據。上海市黃浦區檔案局

當然，好萊塢電影席捲上海並非都是好事，大光明電影院在開業初期就曾因為放映具有辱華色彩的電影《不怕死》遭到國內知識界和普通觀眾的強烈抵制，一系列風波之後，大光明在著名設計師鄔達克的改造下重新開業才再獲新生。

著名導演和編劇洪深在大光明慷慨激昂的演講推動了當時從民間到官方對進口電影內容的審查的重視，更重要的是，中國新生的本土電影人意識到，巨大的中國市場不能只作為西方電影的傾銷地，時代浪潮下的中國必須有自己的電影表達。

眾多中外影星都曾到訪大光明電影院。

於是，在轟轟烈烈的1930年代，屬於中國電影的第一個黃金時代在上海誕生了。

百代小紅樓：改變中國乃至世界的電影之聲

在鬱鬱葱葱、歲月靜好的徐家彙公園深處，矗立着一棟紅磚法式小洋樓。這座被稱為“百代小紅樓”的建築乍一看和衡復風貌區（衡山路復興路歷史文化風貌區）比比皆是的歷史建築沒什麼區別，然而，“大隱隱於市”“於無聲處聽驚雷”，這裏曾經是上世紀30年代中國電影第一個黃金時代的歌喉，誕生了整個20世紀乃至以後的歲月裏，對中國影響最深遠的歌曲——《義勇軍進行曲》。

今天人人會唱的國歌，最早是電影《風雲兒女》的主題曲。1931年“九一八事變”引發的震動深深影響了當時中國的文藝中心——上海，眾多有才華、有思想的文化人士投身創作，希望藉由電影這一當時最時髦、最豐富、最有衝擊力的形式喚起全國人民的愛國熱忱。中國的原創電影也是在這個時代從機械的模仿和鴛鴦蝴蝶的夢幻中醒來，誕生了一批經典之作。

《風雲兒女》就是一部講述那個時候的“文青”如何從情愛的糾葛中覺醒，拋棄都市的享樂，投身抗日前線的故事。

創作這首歌時，作詞田漢被反動派以“宣傳赤化”的罪名逮捕入獄，而聶耳則流亡日本，兩人隔空完成了這一經典的創作。我們今天在小紅樓的陳列館裏，可以看到聶耳根據歌曲激昂的節奏在“我們萬眾一心”前面加了三個“起來！起來！起來！”，還把最後一個“前進！”改成了“前進！進！”現在回看，真可謂是“神來之筆”。

1935年上海百代公司發行的《義勇軍進行曲》唱片，為黑膠材質，片號34848，片芯標註袁牧之、顧夢鶴合唱。人民政協報

1935年5月，七位進步青年在這座被稱為“亞洲第一棚”的錄音棚裏完成了錄製，他們中六人都不是專業歌手，但正是這種“素人”樸素的熱情，會瞬間把我們帶到那個沸騰的年代，感受到民族存亡的緊急時刻從電影裏迸發出的火花。今天，這枚珍貴的原版唱片母盤就存放在百代小紅樓裏，如今市民和遊客可以用21世紀的方式——掃碼——來沉浸欣賞。

首版《義勇軍進行曲》母盤（編號A2395），這是1935年由任光主持錄製、俄籍音樂家阿隆·阿甫夏洛穆夫配器的最初版本唱片。徐匯文旅

此外，在這個“中國唱片工業的搖籃”裏，還可以看到幾乎所有那個時代歌壇和影壇的頂流大明星。比如，周璇、胡蝶和阮玲玉都在百代小樓留下過歌聲，《夜上海》《夜來香》《玫瑰玫瑰我愛你》也都在這裏錄製。

當然，新中國成立後一系列催人奮進的革命經典旋律都從這裏成為唱片，走向千家萬户。

如果你要在上海來一場電影主題的citywalk，不要忘了去徐家彙的百代小紅樓，穿越時空聆聽那些改變了中國和世界的電影之聲。

《義勇軍進行曲》灌製地紀念館（百代小樓）。地址：上海市徐彙區衡山路811號

國泰電影院：魯迅也曾買不到票

在上海，繞不開的一個建築學名詞就是“art deco”（裝飾藝術風格）。它將當時工藝和豐富材料與現代主義風格相融合，雖然短暫但是輝煌，折射着20世紀初期來自工業社會的勃勃野心和極致浪漫、奢華。在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我們可以充分領略這種美術風格。

簡潔明朗的幾何線條、絢麗的色彩，機械元素、金屬、玻璃和鋼鐵的大量運用是art deco建築風格的顯著特徵，作為美國“鍍金時代”的代表，帝國大廈、派拉蒙劇院就是其中的傑作。而彼時的上海作為東方最發達的工業都市，也留下了這樣的建築印記，至今仍然是art deco風格建築總量僅次於紐約的城市。

建成於1941年的美琪大戲院，是由建築大師範文照先生設計的一座art deco建築。

國泰電影院便是其中的代表：硬朗的豎切線條、中軸對稱高聳的塔狀外形、大量玻璃的運用、金屬質感的招牌、紅褐色的磚石……都讓國泰成為了淮海路黃金地段的標誌性符號，訴説着昔日的“富麗宏壯”和“聲光一流”。

1935年的12月11日，“電影發燒友”魯迅先生帶着全家來到國泰大戲院看電影《仲夏夜之夢》，沒想到電影太火、場場爆滿，沒有在線購票的時代，迅哥兒只能帶着許廣平和海嬰先回家吃飯，然後再返回國泰看晚間場。這個平凡温馨充滿煙火氣的瞬間是電影愛好者和國泰結緣的一個縮影。

魯迅日記手稿。魯迅在上海生活的十年間，一共觀看了140多部影片。國家人文歷史

上海雖然舊時被稱為“十里洋場”，但更是一座人民的城市，這座電影之城的底色是普通民眾對於電影的熱愛，電影銀幕就像是一扇大大的窗子，從這裏可以看見更大的世界，更瑰麗的夢想。

1954年，上海市文化局接管了國泰大戲院，正式更名為國泰電影院。1956年，公私合營。微信公眾號“上海黃浦”

金宇澄在《繁花》裏這樣描寫上世紀50年代上海市民的生活：

“蓓蒂喜歡電影，淑婉姐姐也是電影迷。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聽唱片，到國泰看《王子復仇記》。夜場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面的復興中路兒童圖書館一帶，也看得見國泰門口雪亮的燈光。”

老上海的國泰大戲院

不只《王子復仇記》，《百萬英鎊》《偷自行車的人》《羅馬假日》等世界影史留名的影片也在新中國成立後通過國泰的銀幕豐富了民眾精神文化的餐桌。

1960年，國泰電影院開始採用自動放映技術，取代人工放映。

此外，上世紀50、60年代，在這裏還可以看到許多高質量的香港左翼優秀電影，當時有着“三天三夜為一夜”的説法，這個“一夜”就是“長城大公主”夏夢（上世紀香港長城影業公司三位女星被稱為“長城三公主”）主演的《新婚第一夜》。為了“一睹芳容”，那時的狂熱粉絲覺得排上三天三夜的隊也值得。

《新婚第一夜》中的夏夢

20世紀60年代的國泰電影院。

裝飾藝術風格成為了歷史，民眾對於電影的喜愛沒有褪去，一年一度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搶票熱潮能讓我們聯想起當年的盛景。

上海影城：無數影片中國首映的首選地

最後一站，回到歷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主會場——上海影城，它代表着電影之城今日的創新和活力。

1991年，上海迎來了新一輪“文藝復興”，番禺路與新華路交界處從一座工廠一躍變成上海首家“五星級影院”。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上海電影評論學會理事趙建中當時在宣傳文化系統工作，他還記得，1991年時東方明珠塔、上海大劇院、上海博物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等都還沒有建成，再加上當時的新華路一帶沒有高層建築，登上上海影城最高處的迴廊眺望，會讓人心生自豪感。

上海影城的橫空出世意味着民眾的觀影體驗有了新的標杆，從此這個年輕的電影宮不斷創造着傳奇。

1993年，吳貽弓（左一）、徐克（左二）參加第一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新聞發佈會。

1998年，《泰坦尼克號》在中國掀起觀影狂潮時，上海影城就以780萬的單個影城單片票房創下紀錄，這個紀錄保持了十年。

而上海影城更重要的意義，是她與上海國際電影節之間的密切聯繫和淵源。根據業界人稱“四眼老王”的王佳彥（從1991年到2005年，他一直在上海影城工作）回憶，這座影城造好後，上海舉辦國際電影節的條件也就水到渠成了。1992年，上海市人民政府申請後，經國務院辦公廳批准，中國至今唯一一個國際A類電影節（第一屆舉辦時還不是A類，第一屆成功舉辦後，變成了A類）舉辦地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