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徐瑋| 生態圍剿：終端全面崛起的代價

這是一本完整記錄鴻蒙終端操作系統從無到有的重磅作品。

2019年5月16日，華為遭遇美國政府的極端制裁，面臨“斷供”風險。從底層編程語言、開發工具到每一行代碼，真正成功打造完整生態的也就是微軟、谷歌和蘋果這幾家，而在鴻蒙之前，這一切從未在中國發生過。面對這樣的巨大危機，華為別無選擇，被迫走上自主研發之路，開啓鴻蒙時代。

本書作者方興東等採訪了超過100位關鍵人物，形成了近200萬字的一手素材，全景式還原了整個鴻蒙操作系統的研發歷程，讓我們看到了鴻蒙一路經歷的挑戰與波折。

本文節選自《鴻蒙開物：終端操作系統破曉之路》第七章《生態圍剿：終端全面崛起的代價》。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

新來的規劃代表小M説：“你們的業務太複雜了，如果説別的業務是計算題，那你們做的就是邏輯題！”——鴻蒙操作系統戰隊

世界上有一種邏輯，叫美國邏輯，學術一點叫“美國例外論”，通俗一點叫“美國優先”。在這種邏輯下，很多雙重標準就有了合法性，可以坦然施行。自由市場經濟是美國的立國原則之一，它崇尚創新、公平競爭、自由貿易等理念。然而，這一切也有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提：我們一直沒有超越美國。

2018年2月13日，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克里斯托弗·雷警告美國民眾不要購買華為和中興的手機，開始把美國與華為在內的中國公司推向正面交鋒的戰場。緊接着，2018年4月，美國商務部宣佈重啓對中興通訊的制裁禁令，禁止中興以任何形式從美國公司購買零部件、軟件和設備，禁令期限長達7年。美國政府選擇先從中興小試牛刀，沒有直接對華為下手，讓華為有了更多準備時間。然而，這一系列事件也預示着中美科技競爭的全面升級，華為即將面對更為嚴峻的挑戰。

被美國“格外關照”的華為，已經做了快10年的“心理建設”，他們並不相信真的會發生“無底線制裁”這種事，除非“中美兩國打起來，否則不至於激烈到這種程度”，要開打，打的也是“硬件儲備”保衞戰。但是這一次的情況截然不同，美國首次限制華為對軟件的購買和使用。這種被長期打壓“培養”出來的敏鋭嗅覺，讓華為的領導層很快嗅到了這次制裁的蔓延之勢。

2018年5月24日，華為召開了一場20多人的內部小型務虛會，終端BG最核心的管理團隊無一缺席，他們的心頭都籠罩着不祥的預感：華為被制裁的日子或許已經臨近。會議內容非常具體，主要在討論應對措施。大家開始頻繁地討論各個業務線的連續性問題，操作系統業務被重點關注。

公司軟件團隊經過分析給出了風險評估：GMS可能會被阻斷，但開源的AOSP是沒有辦法被直接切斷的，如果公司依賴老版本的安卓系統，華為可以延續3～4年的產品能力。但潛在風險是，一旦無法用安卓系統，華為海外手機業務就別指望了。因此，團隊必須為開發一個全新的操作系統做好準備。可是如此大的開發體量，不僅難度極高，時間週期還很長，除非現在馬上啓動，否則真到了阻斷的時候，絕對回天乏術。

評估結果給了華為高層一記沉重的敲打，他們必須儘快做出一個重大決策：要不要開發一個完全獨立於安卓AOSP的新操作系統。雖然華為此前還沒有真正進入自研手機操作系統領域，但作為“備胎項目”，華為的自研系統必須有隨時上陣的能力。

操作系統斷供的危險，專家學者其實已經説了很多年，但它始終被視為一種虛擬的假設。可是大家忽略了一個事實：之所以沒有發生系統性風險，是因為中國IT業在過去幾十年裏雖然高歌猛進，熱鬧非凡，但歸根結底，中國做的仍集中在高科技周邊產品和服務業領域，無論是聯想還是BAT【1】，大家都沒有真正深入高科技產業的主戰場，核心實力還沒有真正威脅到美國企業的領導地位。只要中國企業始終處於美國高科技產業鏈的下游，就不太可能觸發“斷供”。也就是説，危險之所以一直沒有發生，僅僅是因為中國還沒出現與美國企業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

這種表面平衡的局面，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AT&T（美國國際電話電報公司）突然宣佈放棄與華為的合作。AT&T在美國擁有1.36億手機用户，是美國第二大移動運營商，僅次於威瑞森的1.47億。華為與AT&T的合作，原本被視為華為第一次與美國主流移動運營商達成的重要合作，但計劃突然告吹。

華為憑藉實力開闢的海闊天空和光明前景，就此籠罩在海嘯般滾滾而來的暗夜幕布之下。

2018年1月8日，筆者照例來到拉斯維加斯，參加全球最大的CES（消費類電子產品展覽會），該展會那一年吸引了全球4500多家廠商參展。雖然此時中美貿易摩擦已不容輕視，但是依然難以阻擋中國企業的熱情，參展的中國企業達到了1213家，約佔總數的四分之一，創下歷史新高。可以説，CES的格局就是“中美企業及其他”，CES真切地展現了全球高科技產業的基本格局和態勢。很多業界老朋友平時在國內難得一見，但每年都會在CES上相聚。大家開玩笑地説：“CES就是中國觀眾‘萬里迢迢’來拉斯維加斯看中國企業。”

這些中國企業就包括華為，而且華為的展品尤其引人注目。餘承東在CES大會上除了發表主題演講，正式宣佈Mate 10 Pro保時捷版進軍美國市場，真正的重頭戲是要正式宣佈與AT&T合作銷售手機。然而，這麼一來，這一切就顯得有點不合時宜了。哪怕早一年，肯定也是順順當當；晚一年，華為根本就不會有這個念頭了。餘承東這次“踩點”，真是點正。歷史就是如此奇妙。

資料圖

飛機降落在拉斯維加斯後，臨近中午，我就收到了餘承東的微信，讓我直接到他房間，他已經準備了盒飯。我直奔過去，餘承東跟我詳述了AT&T臨時取消合作的事情。其實，前一天晚上，餘承東就忍不住在“IT老友會”的微信羣裏抱怨此事，在業界就已經掀起軒然大波。當天，餘承東在主題演講中依然難掩情緒，最後關掉提詞器即興發言：“這是華為的損失，是美國運營商的損失，更是美國消費者的損失，因為他們得不到最好的選擇。”

北京時間2018年3月23日凌晨，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301調查”結果出台，特朗普政府宣佈，為應對《中國製造2025》，將對中國對美出口的部分產品加徵25%的關税，標誌着貿易戰正式拉開序幕。數月之後，美國製裁令正式落地，餘承東或許會為這一趟拉斯維加斯之行感到後怕。雖然合作取消了，但起碼他還可以平安回國。歷史風雲突變，世事雲譎波詭。從那時起，政治徹底主導了美國和華為的關係。

歷史的發展從來也不會無緣無故。其實，我們後來覆盤就會明白，這一天的到來，已經不可避免。被連續暴擊的2019年，其實恰恰是華為終端全面崛起的一年。這一年，無論是芯片技術、產品創新還是品牌號召力，華為都以“浮出水面”的姿態，在世界科技的版圖裏活躍起來。華為對三星、蘋果構成了全方位的挑戰和超越，甚至直接衝擊了蘋果的核心與根基。

此番衝擊的力量可以從2019年的全球科技盛會MWC（世界移動通信大會）中窺得一二，該大會於2019年2月25—28日在巴塞羅那舉辦，MWC儼然是華為的主場。如果説CES是“中美企業及其他”，那麼MWC就是“華為及其他”，華為一家遙遙領先，佔據最大展位。

這一年的MWC上，華為一舉發布了摺疊屏手機Mate X和方舟編譯器兩件頗為轟動的產品。發佈會一結束，我和餘承東就“開溜”，找了一家地道的中餐廳。餘承東依然沉浸在炫耀他的摺疊屏手機的興奮中。MateX採用鷹翼式摺疊設計，搭載了華為自研的革命性鉸鏈技術，實現了一體化的完美摺疊形態。我也是第一次將Mate X拿在手上把玩，對像我這樣的互聯網重度用户來説，摺疊屏無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這款產品也標誌着華為的技術能力和產品創新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後續它將在摺疊屏手機的細分賽道上一路狂奔。

除了發佈會場內的摺疊屏Mate X殺入智能手機市場，場外的另一款華為手機榮耀Play也在高端市場上與蘋果短兵相接。當時（2019年）的榮耀Play在中國內地市場的出貨量高達1.406億台，佔據市場份額的38.3%，遠超其他品牌。根據國際數據公司發佈的2019年第一季度全球智能手機統計數據，在售價超過800美元的高端市場，蘋果依然保持領先，市場份額達74%，但是在售價600～800美元區間的智能手機市場，華為的市場份額高達48%，遠超蘋果的37%，而兩者的差距還在進一步拉大。華為的追趕勢頭迅猛，其份額從2018年第一季度的2%猛升至14%。除了美國本土市場，在最重要的堡壘中國，蘋果面臨着前所未有的挑戰——其整體形勢全面告急，假如華為再深入蘋果的大本營，美國市場的情勢可想而知。

榮耀Play的底氣來自搭載了具有強大的AI運算能力和圖形處理能力的麒麟970芯片。麒麟芯片正是伴隨這一輪手機終端的崛起，從幕後走向了歷史的前台。麒麟團隊在華為是一種特別的存在，2019年之前，它是海思內部唯一具備軟件系統算法能力的團隊，這種綜合性的專業能力，使得麒麟團隊在軟硬件協同工作中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麒麟芯片的正式崛起不過是在2015年，短短三年後，被譽為華為海思歷史上最成功的芯片麒麟980就誕生了。

不久，陳曉晨再推合作新高潮。他們與谷歌聯手啓動Keystone項目：谷歌與華為雙方團隊聯合起來，在一個開發分支體系上進行開發，雙方將各自的改動都提交到這一分支體系中，一旦發現衝突立馬解決，以此共同推動安卓生態的繁榮。2018—2019年，華為憑藉此模式迅速崛起，超越三星等老牌廠商，市場份額與用户口碑均大獲全勝。2019年5月14日，在中美科技“決裂”的前夜，谷歌團隊還帶着通信領域的頂尖專家和領導，到北京專程和產品線經理張棟浩團隊商談一個雙贏的合作計劃：他們想在擁有龐大海外市場的華為手機上預裝谷歌的通信軟件，以擴大自己的通信軟件覆蓋範圍；作為回報，谷歌將幫助華為通信軟件在海外推廣。這樣一來，雙方的通信產品在中國都用“暢連”，在海外用谷歌，無論雙方的用户身處何地，都能享受到無縫對接的通信體驗。這個計劃對雙方而言都堪稱“核心戰略”級的緊密合作。

回頭看2019年，華為終端衝擊高端市場的歷史可謂波瀾壯闊：摺疊屏手機衝擊了三星，榮耀Play衝擊了蘋果，軟件優化打動了谷歌，麒麟芯片的支持和5G技術的一路領先，更是讓華為在全球高端市場的舞台上大放異彩。這些成就也讓華為在不知不覺中站到了“美國優先”的對立面。技術突破固然重要，但更令人矚目的是華為在各領域衝殺的速度和力度。2019年華為營收和市場份額年實現全球銷售收入8588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19.1%。其中消費者業務銷售收入達4673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34%；智能手機發貨量超過2.4億台，同比增長17%【2】。華為在全球範圍內率先完成了5G技術的商用部署，與全球領先運營商簽定了30多個5G商用合同，4萬多個5G基站發往世界各地。在中國智能手機市場，華為以38.5%的市場份額繼續穩坐市場第一的位置。華為官方公佈2019年5G手機全球發貨量達到690萬部，成為全球最大的5G手機供應商。企業業務實現銷售收入897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8.6%。華為雲營收增長超過300%，在Top5（前五名）廠商中增速排名第一。

這些戰績無一不在顯示華為強勁的增長勢頭，華為在全球上空放了一大串中國的煙花，科技市場充滿了硝煙的味道。

再反觀美國政府“出手”的時機，恰與美國利益遭遇挑戰的時間節點高度契合；“出招”的力度，與其利益遭遇衝擊的力度和程度成正比。這正是科技戰的底層邏輯，也是鴻蒙誕生和崛起最重要的內在邏輯。

所以綜觀2019年，除了自上而下的政治氣候，我們或許更應該看到的是自下而上的商業和市場的重大變化。華為在這一年勢不可當，讓中美之間的科技對抗走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

華為不得不在這場絢爛之後，迎接隨之而來的暴風雨，他們開始未雨綢繆。

“齊達內”項目組迅速開始為自研操作系統切換研發目標：原本它與安卓是兩個獨立的操作系統；現在，它在保持獨特性的同時，還必須兼容安卓的應用。李毅召集了一支由終端BG系統工程師和中央軟件院系統工程師組成的近300人的精英團隊，首次為“齊達內”項目操作系統攻關，目標是讓原本不兼容安卓的操作系統打破界限，變成一個可以兼容安卓應用的新系統。經過無數次的頭腦風暴，團隊提出了兩套方案：一套是單框架鴻蒙，堅守鴻蒙的純粹性，沒安卓什麼事；另一套則如“雙頭鳥”，一個操作系統的身體，配安卓應用和鴻蒙應用兩個腦袋，這兩個腦袋可以互相約束，但要避免出現嚴重的技術衝突。從技術角度看，單框架鴻蒙方案簡單直接；而“雙頭鳥”方案頗為複雜，如同在兩座城堡間搭建橋樑，既要保持各自特色，又要實現和諧共存。後者代碼中融入了安卓的血脈——安卓開源項目的代碼達一億多行。安卓已經自然生長了大約20年，其中有取之不盡的龐大代碼庫，能為鴻蒙提供強大的支持，但鴻蒙必須避免與谷歌代碼的潛在商務糾紛，否則代碼規模越大，切割起來越麻煩。

AOS項目也緊急收官。高泉帶着操作系統團隊中的120人，再加上iCOS做安卓優化的團隊，以及原本中央軟件院操作系統的100多人切換到終端BG操作系統部，就地組建了一支較為龐大的鴻蒙研究團隊。他們的任務是備戰單框架鴻蒙。

高科技不可能永遠被一個國家或少數企業壟斷。中國想要超越，就必須掌握核心技術，擁有自己的操作系統和半導體產業主導權。而這一如此清晰、直白、簡單的邏輯，我們始終沒有真切地看清。因為，我們從未真正超越過。

但是2019年，華為抵達了這一高度！

這是一場華為必須面對的大考，一次華為必須跨越的挑戰。當徐直軍説“超越美國，瀟灑走一回”時，已經在宣告這一天註定會到來，但具體是哪天，以哪種方式，我們也不知道。對於美國，中國人始終有着美好的願望和善良的想象，直到堅硬的現實讓我們頭破血流。

註釋：

1. 中國互聯網公司三巨頭的簡稱，分別為百度（Baidu），阿里巴巴（Alibaba）和騰訊(Tencent)。——編者注

2. 數據來源：華為公司2019年年度報告。——編者注

方興東、徐瑋：《鴻蒙開物：終端操作系統破曉之路》，中信出版集團2025年版